火燒森林的時候,
一定要靠大風相助。
在格桑頗章的“貢布拉康”神殿裏,正準備舉行降神儀式。以宇妥為首的四位新任命的代理噶倫,噶廈政府的其他高級官員,各寺院著名的活佛,呼圖克圖,以及三大寺的代表,一清早就來了。他們在大殿外麵的兩間房子裏等候著。
在這兩間小房子裏,聚集著西藏政教界所有的頭麵人物。平常,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外出時,都是前呼後擁,山搖地動,擾得半個拉薩城不得安寧。若偶爾巡遊外地,則要弄得那裏的僧俗百姓一年半載緩不過氣來。今天,他們都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個個呆立著,就像櫥櫃裏的菩薩。俗官們不敢抽香煙,僧官們不敢吸鼻煙,盡管有些人憋得難受。整個大殿裏顯得異常緊張和沉悶。
前天,達賴喇嘛下令撤銷了夏紮等四個噶倫的職務,並將他們關押在羅布林卡。霍康噶倫向來膽小怕事,謹小慎微。過去他認為我們打不過英國人,主張議和,想勸說洋妖自己退兵。曲米大戰之後,他如夢初醒,知道要同豺狼成性的洋妖議和求全,無異於在吃人的老虎脖子上掛佛珠。這次達賴喇嘛降罪下來,他感到悔恨、慚愧和恐懼,自知罪行嚴重,不會得到達賴喇嘛和僧俗百姓的寬恕,當天夜裏,借著解手的機會,翻過院牆,跳進拉薩河了。消息傳出,全城震驚。
昨天,達賴喇嘛又親自到大昭寺,為死難軍民念經祈禱,超度亡魂,這在藏族佛教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這件事影響很大,給予主張抗英的廣大軍民以極大鼓舞和支持。
以宇妥為首的四位新任命的代理噶倫,更是主戰的激進派,他們幾個都是三十出頭的少壯派,血氣方剛,情緒激昂,決心同洋妖決一死戰。
但是,達賴喇嘛也清楚地看到,在上層貴族中,不少人擔心我們打不過英國人,依然主張議和,妥協退讓,或等待朝廷發兵援助。他們認為,藏軍在曲米失利,固然是上了洋妖的當,但更重要的,還是雙方武器優劣懸殊。隻是現時主戰的呼聲越來越高,他們不敢說不同的意見罷了。
況且,“神”的旨意對人們的影響也很大。去年英軍占領崗巴宗不久,或戰或和,兩種意見相持不下,達賴自己也下不了決心。噶廈政府就在哲蚌寺下麵的乃瓊寺裏,請乃瓊大喇嘛降神,打卦問卜。乃瓊說:“應該談判議和,而不要輕動刀槍。”這件事,在人們心理上的影響是很深的,在曲米仙廓我軍遭到重大損失後,有人就說:不聽護法神的話,吃了大虧吧!還是應該聽神的話,不要輕動刀槍,好好同洋人議和。達賴認為,我軍在曲米受挫折,恰恰是因為談判議和,上了洋妖的當。要消除這種影響,堅定僧俗百姓抗英的信心和決心,還要請“神”出來說話。
達賴自己雖然堅決主張抗英,但能不能取勝,結局會怎樣,心裏沒有數。因此,他也很想知道天意如何,很需要得到“神”的護佑。俗話說:沒有弓射不了箭,沒有神辦不成事。所以,達賴喇嘛決定再次舉行降神法會。今天上午,是決定西藏民族生死存亡的嚴重時刻,或戰或和,就聽護法神的一句話。
不久,在一群僧官和侍從喇嘛的簇擁下,達賴喇嘛從格桑頗章走來了。恭候在外邊的僧俗官員們,像被人牽動的木偶一樣,“嘩”的一聲,一下子全都轉向佛爺,雙手合十,低頭彎腰,屏聲靜氣,不敢正眼看一下達賴。
達賴喇嘛邁著穩重的步子走向大殿,那雙聰慧的大眼睛直視前方,哪怕從眼角裏,也沒有掃一下站立兩旁的官員們。他儀態威嚴凝重,令人敬畏,而又絲毫沒有那種裝腔作勢、盛氣淩人的感覺。
大殿裏香煙繚繞,沁人心脾,更增加了一種莊嚴肅穆、神秘莫測的氣氛。
達賴進了大殿後,徑直走向專為他設置的寶座,盤腿而坐。寶座坐北朝南,正對著大門。他的左手放在膝蓋上,右手輕輕轉動佛珠。達賴臉色紅潤,寬大的前額在酥油燈的照耀下,特別突出、顯眼,人們說這是聰明和富貴的象征,鼻子兩邊淺淺的麻點,就不為人注意了。那雙眼睛,炯炯有神,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依然沒有看一眼那些戰戰兢兢地走進來、表現得誠惶誠恐的僧俗官員們。
在寶座上的達賴,同平時的達賴迥然不同。他神儀嚴毅,不怒而威,神威難犯,既令人生畏,又讓人崇敬。
等所有的高級官員和活佛都走進大殿後,侍從喇嘛們立即抬來幾個獐子毛裝芯的厚墊,鋪上藏毯,搭了一個比達賴的寶座略低一點兒的坐墊,宗教上稱之為“法床”。
他剛坐定,外麵鼓號聲大作,同時傳來喇嘛誦經的聲音。
大殿裏,兩個喇嘛站在乃瓊大喇嘛的兩側,口中念念有詞。一個喇嘛端著盛有“淨水”的銅碗,用一縷柏樹枝蘸著“淨水”,灑在乃瓊大喇嘛身上;另一個人拿著糧食――青稞、小麥和豆類等,大把大把往乃瓊身上灑。
這些儀式,叫做請神。據說達賴喇嘛的護法神乃瓊在天界,而乃瓊大喇嘛隻是凡人肉體,隻有把“神”從天上請到人間,將“神靈”附在乃瓊大喇嘛身上,他才有“神”的智慧,通曉過去,預知未來,他才能代“神”傳言,對所問的重大問題,作出決斷。
在念經請神的同時,有兩個強壯的大喇嘛,吃力地抬著一個長方形的大木箱走來。這裏裝的是“法衣”,據說有八包鹽巴一包鹽約為六十斤,過去藏區以一包鹽(六十斤)作為計量單位。那麽重,隻有“神靈”附體時才能穿得起來。
幾個喇嘛趕緊幫乃瓊大喇嘛脫下袈裟,換上法衣。這時,他不住打嗝、吹氣,搖頭晃腦,顯示出一種坐臥不安的樣子。據說這時“神”已開始附在他身上了。一個喇嘛趕緊端來一碗“甘露”所謂“甘露”,實際上是一種興奮劑,用很濃的青稞酒和藏藥製成,起興奮、補養作用。請他喝。
另有兩個喇嘛走過來,跪在他麵前,恭敬地問:
“能戴帽子嗎?”
乃瓊大喇嘛點點頭。兩個喇嘛便起身從木箱裏取出一頂大鐵帽,鐵帽上插著很多彩旗和羽毛。據說僅這頂鐵帽就有幾十斤重,一般人戴上它站都站不穩,連眼珠也會被壓得凸出來。能戴上它,說明“神靈”完全附身了。
戴好帽子後,乃瓊大喇嘛微閉雙眼,兩手合上,默默誦經。突然,隻聽他怪叫一聲,從“法床”上跳下來,手舞足蹈,大蹦大跳。在莊嚴肅穆的神殿裏,在至高無上的達賴喇嘛麵前,肆無忌憚地狂奔亂舞,大喊大叫。有時又大口大口地吹氣,說一些誰也聽不懂的“佛語”,顯出一副發怒的樣子。站立兩旁的高級官員和在大殿外麵的僧眾,個個低頭、吐舌,顯出驚懼之色,惴惴惶惶,心顫神搖。乃瓊大喇嘛依然大喊大叫,好像在對什麽人發火動怒,嚴加斥責。
這時,一個年紀稍大、精通“佛語”的喇嘛走近法床,給大家“翻譯”:
“護法神說,你們為官當政的也好,僧俗百姓也好,都沒有聽從佛祖的教誨,行十善,守戒律,致使佛業衰敗,人心不善,罪孽叢生。我不願看到你們這些佛門敗類,我不願在人間,要回到天界去。”
聽到“神”的訓斥,僧俗官員們誠惶誠恐,個個麵如土色,紛紛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
端坐在高高的寶座上的達賴喇嘛也感到震驚。按照慣例,噶廈政府每年要在位於拉薩西郊的乃瓊寺舉行一次降神法會,向乃瓊護法神問卜。主要內容是:一問在新的一年中,至高無上的達賴喇嘛貴體是否健康?若有不祥的預兆,就要念經祈禱。這一年裏達賴喇嘛也不能離開拉薩。二問西藏的政教事業是否興旺昌盛?噶廈政府所施行的大政方針,是否能取得成功?三問是否風調雨順,六畜興旺,使僧俗百姓安居樂業?最後,還要問一些噶廈政府不能決定的重大問題。
隻有特別重大的問題,連達賴喇嘛和藏王也決定不了時,才由達賴喇嘛親自主持,在布達拉宮或羅布林卡舉行降神法會,請護法神來決斷。這樣的降神會不能輕易舉行。
達賴喇嘛對乃瓊護法神的占卜是很相信的,也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因為他自己就是經過乃瓊大喇嘛的占卜之後,才被認選為十二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從一個普通農民的孩子,一躍而成為“雪域一神”,才有今天這樣的榮華富貴和無上的權威。據說,乃瓊護法神曾指出新的達賴靈童誕生在拉薩東南方向,以後又準確地說出了達賴父母的名字和其他一些特征。噶廈政府派人查訪的結果和乃瓊占的卜完全一樣。從此,僧俗百姓也更加信仰和崇敬乃瓊護法神。按照黃教的說法,乃瓊護法神是達賴本人的護法神。在內心裏,達賴喇嘛把乃瓊護法神看做是打開自己以及他的家族幸福大門的命運之神。今天乃瓊護法神如此動怒,不願為他打卦占卜,這究竟是什麽原因?這使達賴感到十分困惑和焦慮。
這時,宇妥帶著三個代理噶倫、基巧堪布和阿旺喜饒等人磕著長頭,走到護法神跟前,虔誠地說:
“神的指教非常及時。過去我們沒有能使西藏政教興旺,眾生幸福,有非常大的罪孽。今後要在至高無上的達賴喇嘛親自指導下,弘揚佛法,勸導百姓,行十善,守戒律。敬請護法神息怒,留在人間。”
其他人也匍匐在地,懇請護法神息怒。乃瓊大喇嘛又跳了一陣兒,然後坐在法床上用不耐煩的口氣問:
“你們請我到人間,究竟有什麽事?”
阿旺喜饒趕緊把達賴喇嘛親筆書寫的呈文念給護法神聽:
“當前,洋妖異教徒侵入我神聖的佛教聖地,殺我百姓,毀我寺院,我們藏族麵臨著滅族滅教的嚴重危機。在此危急關頭,我們應該暫避鋒芒,與洋妖虛與周旋,退讓求和?還是要拿起武器,以劍對劍,以火對火,堅決抵抗,保衛我神聖的佛教和可愛的家園?”
當那位喇嘛把達賴喇嘛的呈文“翻譯”給護法神之後,大殿裏一下子靜了下來,連乃瓊大喇嘛喘息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包括達賴喇嘛在內,所有的人都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說不清是緊張、擔心,還是憂慮、害怕――凝視著乃瓊大喇嘛。隻見他昂著頭,長久地看著達賴後麵的一尊大佛,嘴唇微微抖動,好像在同菩薩親切交談,商量著什麽。他看也沒有看一眼坐在他對麵的達賴喇嘛,而用傲視一切的目光,掃了一眼兩旁的僧俗官員,最後把目光落在四位新任命的代理噶倫身上。宇妥等人立即匍匐在地,以為要對他們傳達“神”的旨意。
突然,乃瓊大喇嘛又蹦下來,在大殿裏狂奔亂舞,狂呼亂叫。包括達賴喇嘛在內,神殿裏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心情更加緊張,甚至有一種恐懼感。“神”遲遲不下旨意,究竟是什麽原因?一種不祥之兆籠罩著大殿,加上香火越燒越旺,煙霧彌漫,使得大家透不過氣來。
達賴喇嘛也憋著氣,臉色由紅潤變成了灰白色,手心滲出了汗水,脊梁骨感到涼颼颼的。雖然坐在鬆軟舒適的寶座上,卻如坐針氈。他的心情更為緊張,複雜。他已下令將夏紮等四個噶倫撤職,並將他們關押。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康噶倫竟然投河自盡。現在西藏上上下下主戰的呼聲越來越高,他自己的態度也非常明確。最近,他采取的一係列重大措施,都是支持和鼓勵主戰派,壓製和打擊主和派的,因此也得罪了當今的皇上和皇太後,同駐藏大臣有泰已經翻了臉。萬一護法神說不應開戰而要議和,他將如何收場?西藏的政局將會出現什麽樣的情況?他自己的地位會不會因此而發生動搖?更讓他憂慮的是,萬一朝廷怪罪下來,自己有可能被皇上廢黜,另選新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就像康熙皇帝廢黜倉央嘉措那樣。如果真的發生那樣的事,西藏的政局,西藏民族的利益,佛教的事業,以及自己在西藏曆史上的地位,又將如何呢?……他痛苦地感到,自己雖然被人尊為“全知全能”的“神”,卻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他隻能等待著命運之神第二次決定自己的命運。達賴不敢繼續想下去,緊張地注視著乃瓊大喇嘛,觀察著他每一個微小的動作和變化。
達賴看到乃瓊大喇嘛雙手叉腰,大口大口喘氣,腦袋從左到右轉了三圈,又從右到左轉了三圈,然後大吼一聲,一個跳躍,來到自己麵前。“轟”的一聲,整個大殿裏都響起沉重的回音。達賴吃了一驚,臉色煞白,神情黯然,甚至有些沮喪,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自己麵前的護法神。雙手緊緊抓住佛珠,忘記了自己是坐在大殿裏的佛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要轉動佛珠念經,保持威嚴的神態。達賴心裏想,神為什麽還不說話?難道神不助我?!護法神這一跳躍,震得他的心在顫抖,他仿佛覺得他的寶座在搖晃,在傾斜,有坍塌的危險……
突然,乃瓊大喇嘛猛地轉過身,背對著達賴,向著大門,高聲呐喊,然後又猛一跳躍,跑到一尊神像麵前,取過一副弓箭,轉身跑到大門口,拉滿弓,朝著西方射了一箭。隨手又把弓扔掉,神情莊重地說了幾句“佛語”。然後就坐在“法床”上,像拉風箱一樣,喘著粗氣。
那位擔任“翻譯”的喇嘛,立即走近達賴的寶座,臉上顯出興奮的神情,用激昂的聲音說:
“護法神說,當初不應打仗,既已開戰,就要堅持到底,縱然男盡女絕,也不能後退半步,一定要把洋妖趕出國土去。”
聽到這話,以宇妥噶倫為首的四位代理噶倫和阿旺喜饒立即伏身下跪,向護法神磕頭,表示感謝。其他官員們也都跪下去磕頭。
達賴喇嘛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到了實處,他感到欣慰。心想,達賴喇嘛畢竟還是達賴喇嘛,命運之神再次為我開拓了一條雖然艱險但卻光明而又寬廣的道路。
達賴覺得自己的決斷雖然有些冒險,但最後畢竟得到了“神”的護佑,也得到廣大僧俗百姓的擁護。一年多來,自己經曆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和危險。可話又說回來了,人生沒有筆直的路,若不經曆困難,不會成為真正的偉人。佛祖在成佛之前,不也經曆了許多磨難、痛苦和挫折?達賴喇嘛對自己表現出的勇氣和膽略感到滿意。俗話說,怕火花的不是好鐵匠。成功和勇敢,如影隨形。怯懦的人,沒有危險,沒有失敗的苦惱,但永遠也享受不到成功的喜悅。多少有一點兒困難怕什麽?正像俗話所說的那樣,翻過險峻的高山,就是平坦的大道。達賴相信,經過這次危難,僧俗百姓會更加崇敬和愛戴自己。
想到這裏,達賴緊攥的拳頭鬆開了,他輕輕地舒了口氣,眼睛裏射出昂奮的光彩。但表麵上卻盡量抑製著自己,不動聲色。左手又在輕輕轉動佛珠,右手悠閑地放在膝蓋上,顯出莊重而又安詳的神態。
喇嘛們又念起送“神”的經,送“神靈”返回天界。幾個青年喇嘛把乃瓊大喇嘛請到隔壁一間房子裏休息。他們給他脫去“法衣”,身上立刻冒出熱氣,像淋過大雨一樣,內衣全被汗水浸透,他周身的骨頭就像散了架一樣,癱軟地躺在坐墊上。一個喇嘛端了碗“聖水”給他喝,幫助他清心潤肺,安神補氣。
過了好一會兒,見乃瓊大喇嘛緩過氣來,那位擔任“翻譯”的喇嘛看了看左右,小聲說:“今天您講得很好,佛爺和噶倫們都很高興。”他又貼近乃瓊大喇嘛的耳朵:“說實話,剛才我真為您捏了一把汗,心都快從胸腔裏蹦出來了。”
他這種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前次降神,是夏紮噶倫為首的噶廈政府主持的,當時乃瓊大喇嘛說“應該議和”,按照這一“旨意”,噶廈政府決定同洋妖談判議和,結果上了敵人的圈套。達賴對此非常生氣,當眾打了他一向十分敬重的乃瓊大喇嘛一耳光,罵他“胡說八道”。乃瓊大喇嘛被認為是通達天國、回旋於人神之間的使者,在政治上、宗教上都有很高的地位,享受三品官的待遇,極受人們尊重。當眾打罵“代神傳言”的降神喇嘛,這在以前也是從來沒有過的。
聽了他的話,乃瓊大喇嘛半睜著眼,用一種莫測高深的神態,有氣無力地說:
“我,我說什麽了?我什麽也沒說,是神……”
話沒說完,乃瓊大喇嘛就躺下了,顯出疲乏已極的樣子,看上去好像生了一場大病,與降神前那魁梧結實、容光煥發的大喇嘛判若兩人。
達賴喇嘛興奮異常,他的決心得到了“神”的支持,這就更有說服力,更有號召力,今後的事情也更加好辦了。要是打贏了,當然沒有什麽可說;萬一戰爭不順利,也是按照“神”的旨意行事,大家一起決定的,而不用由他一個人承擔全部責任,朝廷怪罪下來,也好對付。
回到格桑頗章後,達賴喇嘛立即召見四個代理噶倫,基巧堪布、準寧欽莫和阿旺喜饒等人,讓他們以噶廈政府的名義,發布征兵動員令,動員全藏軍民,奮起抵抗,把洋妖趕出西藏去。又任命哲林代本為前線總指揮,代替拉丁代本統率全部藏軍、僧兵和民兵。
降神的結果很快傳遍了全拉薩、全西藏。人心鼎沸,群情激昂,堅定的人,因為得到鼓舞和支持,更加鬥誌昂揚,奮發勇為;動搖的人,因為相信“神”的旨意,也堅強起來;懷疑觀望、消極悲觀的人,或者樹立了新的信心,加入抗戰的行列,或者懾於全民族的抗英熱潮,不敢說相反的話,隻好暫時銷聲匿跡。
這幾天,各地藏族軍民,帶著刀、矛、弓箭和火槍,背著自己家裏的糌粑,匯集到拉薩。位於拉薩河南岸、西藏惟一的兵工廠,也在日夜不停地趕製武器,支援抗敵民眾。
達賴喇嘛受到僧俗百姓抗戰熱情的鼓舞,更加精神振奮,信心倍增。他決定親自為抗敵的軍民們摸頂,發護身結,鼓舞士氣,求菩薩保佑他們多打勝仗。
達賴摸頂的那一天,整個八角街和林廓路人山人海,刀槍林立。和往常佛爺講經時那種混亂擁擠的情況不同,人們既熱情奔放,又秩序井然,拉薩市的居民們大清早就燒香祈禱,整個拉薩市的上空青煙繚繞,如同降了一場大霧。
這天,在大昭寺前麵的丁字街,著名的“公主柳”旁邊,搭了一個很高的法台。達賴喇嘛端坐在法台上摸頂。很多軍民手拿武器,身背糧食,從這裏直接走向前線。
洛丹和洛桑饒登在拜見達賴之後,本想立即返回去找克珠旺秋他們。但聽說佛爺要為抗英軍民舉行摸頂儀式,他們不願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多逗留了兩天。
這天,他倆正好同工布地區的民兵們在一起。工布兵裏有一個小矮個,特別引人注意。他頭戴一頂圓形氆氌帽,藏袍上套著一件獸皮坎肩,個子比一般人矮一頭,卻拿著一把長長的砍柴刀,腰裏還橫插著一把鋼刀。人們畢恭畢敬地站立著,等候佛爺摸頂。他卻用好奇的目光抬頭四望,大概是頭一次到拉薩吧,他想把聖地的一切看個夠。但因為個頭太小,視線常被別人擋住,使他不能如願,一著急,他就用左手扶著刀把,右手搭在別人肩上跳起來看。年輕人取笑他,戲弄他,洛丹和一些年長的人則用嗔怪的目光看著他,甚至小聲勸他老實一點兒。他們認為,在佛爺麵前如此放肆,是不禮貌的。他卻滿不在乎,用一種譏笑、淘氣的目光看著對方,好像在說:這有什麽關係,何必大驚小怪?
當他們來到達賴旁邊時,洛丹低著頭,雙手將哈達舉過頭頂,獻給達賴。洛桑饒登緊跟在他後麵。一個喇嘛接過哈達,隨手往後麵扔。法台後麵,哈達已堆積如山,少說也有幾萬條。另一個喇嘛給了他一根紅布條。達賴一眼就認出了他倆,對著洛丹慈祥地笑了笑,掩飾不住喜悅的心情,說:
“你們的願望實現了吧!”
洛丹立即匍匐在地,連連磕頭,激動萬分:
“托佛爺的恩典,完全實現了。”
那個工布兵感到奇怪,想不到這個衣衫破爛、很不起眼的老頭子,竟有這麽大的福分,連至高無上的佛爺都認識他,還同他親熱地說話。他用驚奇、羨慕的目光看了看洛丹,又看了看達賴,而沒有上去請佛爺摸頂。
這一耽誤,後麵的人被堵住,他們著急地擁上來,秩序有些混亂。維持秩序的喇嘛立即用低沉而急促的聲音說:
“快走!快走!”
工布兵趕緊走上前去。他的身子還沒有法台高,左手拿著砍柴刀,隻好用右手把哈達甩上去。在旁邊的喇嘛們對這種不恭敬的舉動感到不滿,生怕佛爺動怒,一齊用嚴厲的目光盯著他。一個喇嘛匆忙接過哈達,催他快走。
工布兵似乎沒有發覺自己的舉動有什麽失禮的地方,他沒有去理會那些喇嘛們,卻仰起了頭,想仔細看看這受人景仰,被人們稱為“全知全能”的活菩薩。
達賴喇嘛看著這個矮墩墩、胖乎乎、結結實實的工布兵,覺得很有意思,親切地問:
“你叫什麽名字?”
“阿達巴魁阿達巴魁,意為勇敢的大哥。。”他的話幹脆有力,帶有幾分得意。
“這名字很好。”達賴點頭笑著,今天他顯得輕鬆愉快,興致極好。接著又問:
“你來幹什麽?”
“打洋妖呀!”工布兵有點兒不高興。心想:人們說您是全知全能的活菩薩,怎麽連我來幹什麽都不知道?!
達賴又問:
“你不怕洋妖嗎?他們的個子很高,力氣很大啊!”
阿達巴魁一挺胸脯:
“洋妖的力氣再大,能大過狗熊?!報告佛爺,”他用雙手把砍刀高高舉起,“死在我這把砍刀下的大狗熊,可不止三五隻啊!”說完,又對著達賴得意地笑了笑。
達賴喇嘛也高興地笑了,笑得那麽坦然,那麽自在。這笑聲中,包含著一種自信和力量,使周圍的人都受到感染。
一位喇嘛悄悄地拉了一下工布兵的衣服,很有禮貌地請他快走。其他人,包括洛丹在內,也用一種異樣、驚奇和羨慕的目光看著他,好像在說:沒想到你還有這麽大的福分。
工布兵邊走邊回頭,望著達賴憨厚地笑著。
後麵的人擁上來,又把他和洛丹擠在一起了,洛丹一把抓住他的手:
“朋友,和我們一起走吧!”
看著一隊隊藏軍和僧俗百姓舉著刀槍,慷慨激昂地走向前線,達賴喇嘛心裏非常高興。他看到凡是從他麵前走過的人,脖子上都係上了一條護身結,在春風吹拂下,一條條護身結像一團團火苗,閃動著,跳躍著,給人以信心,給人以鼓舞,給人以力量。那些得到護身結的人們,顯得莊重、虔誠、自豪、興奮,信心倍增。他們相信佛爺給的護身結能夠保佑他們刀槍不入,所向無敵。任何敵人都不能傷害他們,隻能被他們戰勝,被他們降服。
達賴喇嘛輕輕地搖動著手中的緞帶,忽然想起了十六年前的往事。十六年前,進行第一次抗英戰爭時,他也曾在這裏為奔赴前線的軍民摸頂。不過那時他才十三歲,由攝政王當政,被別人扶上法台,後麵的人讓他幹什麽就幹什麽。當時隻覺得熱鬧、好玩,別的什麽也不懂。
他還隱隱約約記得當時的情景:軍民們也是像今天這樣慷慨激昂,脖子上的護身結也是這樣鮮豔,火紅。而今天拿的武器也和當時差不多:火槍、長矛、砍刀、弓箭。不少人連這些東西也沒有,P股上掛著個拋石器,就是他們惟一的殺敵武器。同鬆讚幹布時代相比,隻不過多了幾支火槍,還有最近剛剛製造出來,尚未使用過的幾支“哲布抬槍”。
達賴喇嘛猛然想到,單憑這些武器,靠一條護身結,能打敗洋妖嗎?!聽說十幾年來,英國人的武器又有很大進步,他們擁有世界上最精良的戰船和槍炮,憑著這些武器,他們在全世界耀武揚威,橫行霸道。達賴喇嘛感到深深的憂慮,覺得戰爭的結局很難預料。他默默祈禱:
求佛祖保佑,讓我們的軍民多打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