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時比醒著時要好。
篝火,一堆堆,“劈劈啪啪”地燃燒著,跳躍著,噴著火舌,把英軍指揮部周圍的一片草地照得通亮。
火堆旁的英兵們,一群群,手舞足蹈地狂叫著,獰笑著,藍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著幽光。黃頭發變成了紅色,仿佛也要燃燒起來。
榮赫鵬站在一個大石包上,神色莊重地向英國遠征軍的士兵們宣讀總督的祝捷電和嘉獎令。他的聲音一次次地被狂呼和口哨聲所打斷。英兵們歡呼著“英王陛下萬歲!”把帽子拋向空中,露出了一頭頭黃的、紅的、褐色的亂發。一會兒,這些腦袋又毫無秩序地擠在一起,組成一幅幅奇形怪狀的圖案。
“大英帝國的士兵們,我們是英王的衛兵,是無往而不勝的勇士。總督命令我們,迅速向雪山王國的首府――日光城拉薩進軍。”
威廉帶著幾分醉意,沒有等榮赫鵬走下大石包,就跳了上去,一把將自己的帽子扔向天空,舉起雙手,大聲喊叫:“日光城!你們知道嗎?那是個美麗而又神秘的古城。讓我們在上校的率領下,趕快打到拉薩去,完成這曆史性的偉大進軍。”士兵們又發出一陣瘋狂的歡呼。吉布森中尉等人衝上去,把威廉從石包上拉下來,像扔帽子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向空中拋去。威廉那一頭紅發隨著一起一落,像團火苗,一會兒燃向空中,一會兒燒向大地。
榮赫鵬累極了,也渴極了,他不再看士兵們那種近乎瘋狂的慶祝話動,一轉身回到了指揮部。
這所房子昨天還是藏軍的指揮部,今天已被榮赫鵬占領。這是一座碉堡似的樓房,原先是曲米莊園一個領主的住宅,完全由四方形的花崗石砌成,非常堅固。與拉薩、日喀則等城市裏的貴族樓房不同的是,窗戶很小,外麵有層玻璃,裏麵還有一扇叫“嘉薪”的質地堅硬的木質窗戶板,有一寸多厚,距離稍遠些,子彈是穿不透的。房簷有一米多高,四周都有槍口。自從英軍入侵西藏,占領甲崗甲崗,在崗巴宗境內。之後,房子的主人就帶著全家逃到了江孜,這座樓房便成了藏軍的臨時指揮所。
榮赫鵬慢慢地走進二樓的臥室,桌子上擺著幾樣酒菜。下午同軍官們一起舉行了慶功酒宴,他的侍衛另外給他準備了幾樣菜,作為他的夜餐。
想起宴會上的熱烈氣氛,想著這輕而易舉得到的勝利――以幾十名英軍士兵的傷亡作代價,換取了幾千名藏軍和百姓的屍體,並打開了走向江孜的道路。至於《每日郵報》記者斷掉的那隻胳膊,少校當洛甫終於沒能承受那一矛之傷而死在異鄉,固然令人悲痛,但較之這輝煌的戰果,也就算不得什麽了。而且,這都是談判之前發生的事,如果沒有這次巧妙的談判……想到談判,榮赫鵬那疲憊不堪的臉上露出抑製不住的微笑,他躊躇滿誌,得意非凡,情不自禁地低聲吟誦著莎士比亞的詩句:
“上帝呀,這是您的威力,
我們這一切不都歸諸我們自己,
惟歸之於您的威力而已。”
“親愛的上校先生,剛打了一個小小的勝仗,您就這麽高興,將來我們占領了拉薩,占領了整個西藏,不知您要高興成什麽樣子。”瑪麗扭動著腰肢,跟了進來。聽起來,像是提醒上校,不要高興得太早,其實她內心的喜悅早就掛在眉梢了。她比榮赫鵬還要高興。
“啊,瑪麗,親愛的,你哪裏知道其中的奧妙啊。論數量,藏軍比我們多得多,而且那麽剽悍,有一股不怕死的蠻勁。可是,他們有勇無謀,像一群野牛,我略施小計,他們就上了圈套……”榮赫鵬一邊說著,一邊把瑪麗攬在懷裏。侍衛格林見狀,知趣地退了出去。
瑪麗並不推脫,反倒用兩條細長的胳膊勾住了上校的脖子,眼睛一閉,等待著榮赫鵬的親吻。瑪麗沒戴帽子,一頭栗色的鬈發披在肩上,兩條長長的眼睫毛被高高的鼻梁隔開來,兩片薄薄的嘴唇塗得紅紅的。
“啊,瑪麗,你真美。”
“您為什麽這樣看我?”瑪麗慢慢地把眼睛睜開,見榮赫鵬正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這在以前還沒有過。
瑪麗剛二十出頭,做秘書工作沒有多久,就以她的精明能幹而博得上司的歡心和信任。
此次遠征西藏,在眾多的女秘書裏,榮赫鵬選中了瑪麗,並不是因為她的相貌出眾,而是由於她的才幹。當然,她也有與眾不同的嬌媚。有人為瑪麗擔憂,出征打仗,這原本是男人們的事,況且還要翻越喜馬拉雅山,遠征西藏,一個神秘而又令人畏懼的地方,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經受得住嗎?
瑪麗當然懂得征途的艱辛和戰爭的殘酷。但是她毅然前往了。這就是她與眾多的女子不同之處,她所需要的不僅僅是汽車洋房,花園劇場。她雖然也需要大量的高級化妝品和華貴的服飾,但是她絕不以一個摩登女郎出現在上流社會而感到滿足。她希望與眾不同,希望見到別人見不到的東西,希望聽到別人聽不到的新聞,她想幹一番普通女人幹不了的事業。所以,她樂於冒險,她認為,冒險並不總是壞事。極大的風險和偉大的成功往往是密切聯係在一起的。可以說,風險和成功,是一對孿生兄弟。
此次進藏,瑪麗可謂身兼數職――遠征軍的報務員、榮赫鵬的秘書兼情婦。榮赫鵬喜歡瑪麗,因為他們有許多共同的東西。他也需要瑪麗,除了女人的嫵媚溫柔,瑪麗是他事業上的得力助手。以往,榮赫鵬見了瑪麗,總是先忙不迭地拉著親吻摸乳,可今天,卻一反常態,嘴唇遲遲沒有去碰瑪麗略帶雀斑的小臉,而是使勁地看著她。
“親愛的,您這是怎麽了?”瑪麗被榮赫鵬那熱辣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
“瑪麗,你太美了。真的,等打完仗,我就娶你。”榮赫鵬見瑪麗正要說話,一下把他的嘴唇按在那張紅紅的小嘴上,深深地,熱烈地,近乎於瘋狂地吻著,吻著……
瑪麗被榮赫鵬吻得透不過氣來,越是掙紮,榮赫鵬摟得越緊。半晌榮赫鵬才鬆開了手。瑪麗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用手一點榮赫鵬的鼻子:“親愛的,我可不希望打完仗。戰爭一結束,回到倫敦,見了漂亮的夫人,還會記得起我瑪麗嗎?”
一句話,使榮赫鵬顯得很不自然,瑪麗說得對,他的妻子確實很漂亮,而且娘家有錢有勢。但和妻子在一起的時候,榮赫鵬絕不會有這麽熱烈的吻,也沒有這麽自在。不知為什麽,榮赫鵬有點兒怕他的妻子――那位門第顯赫的小姐。
說榮赫鵬怕他的妻子,似乎不太妥當,也是榮赫鵬最不願承認的。上校是無所畏懼的,怎麽會怕一個女人?但是,就在剛才,與瑪麗深吻的一瞬間,榮赫鵬突然明白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確是怕,怕他的妻子。更確切地說,他是怕妻子的冷漠,對他的冷漠,對他的事業的冷漠。在妻子眼裏,榮赫鵬以及他所從事的事業,還不如她的波斯貓和法國狗,一貓一狗的飲食起居都要經過女主人的細心照料,而榮赫鵬的飲食起居隻有他的侍衛和管家來關心。結婚,並沒有給榮赫鵬帶來什麽快樂。但是,榮赫鵬也沒有理由離開他的妻子,因為,門第顯赫的小姐並沒有什麽不軌行為,也不妨礙他的事業。她不僅對榮赫鵬冷漠,似乎對一切,除了她的波斯貓和法國狗,都是那麽冷冷的、淡淡的,表現出超然的、不屑一顧的神情。
因此,瑪麗的熱烈,溫情,更重要的是瑪麗對他的理解,對他事業的理解,以及瑪麗樂於冒險的精神,無疑是對榮赫鵬精神上的一個支持。使得他感到離不開瑪麗,或者說更需要瑪麗。
“上校先生,我說對了吧,看看,剛剛提到她,還沒見麵,您就成這副樣子,還想娶我哩!”瑪麗見榮赫鵬癡呆發愣,心裏突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榮赫鵬的思緒被瑪麗打斷了,他又恢複了常態,一見瑪麗的小嘴撅得老高,更加按捺不住:“親愛的,我的寶貝,我的天使,不說她了,她是個冷美人,你,你才是我的寶貝。瑪麗,摟著我,親我吧。你不是已經給政府發報了嗎?等軍事準備完成之後,我們就要直接向拉薩推進,這是解決問題最有效、最永久的方法,也是最便宜、最迅速的方法。如果我們到了拉薩,大英帝國的權威就可以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瑪麗,”榮赫鵬把瑪麗摟得更緊了,“等我們到了拉薩,說不定英王會讓我當西藏的第一任總督,到那時,我們,就……”
看著榮赫鵬那由於極度興奮而漲紅了的臉,聽著上校對前景充滿信心的話,瑪麗動情了。對於榮赫鵬,瑪麗是又敬又愛,而且是敬多於愛。敬佩他的才華,他的果敢,他對事業執著地追求,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毅力和奮鬥精神。她也愛他,愛他的儀表,他的學識,他的風度,更重要的,榮赫鵬身上有一股內在的力量――一種男子漢特有的力量,在有力地吸引著瑪麗,使她為之折服,為之傾心。
曲米一戰,使瑪麗更加相信大英帝國是戰無不勝的,藏蠻子的愚昧,清朝政府的腐朽,毫無遮掩地暴露了出來。榮赫鵬怎麽能不高興呢?如果這樣打下去,大英帝國的遠征軍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到拉薩。大英帝國的旗幟一旦在布達拉宮上空飄揚,她瑪麗不就是不虛此行了嗎?如果榮赫鵬真的當上了第一任西藏總督,說不定上校就會娶她。到那時,她就不再是榮赫鵬的情婦,而是堂堂正正的總督夫人了。總督夫人啊!不!不能僅僅當夫人,瑪麗要做自己的事,她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第一件事,就是要為上校,為自己寫一本書,叫什麽呢?《在喜馬拉雅山的冒險》,嗯,好,就是這個吧!榮赫鵬經常說,為大英帝國開疆拓土,要有一點兒獻身精神和冒險精神。
瑪麗靜靜地想著,嘴角上掛著一絲甜甜的笑。
“瑪麗,快給我拿酒來!”
瑪麗隻顧凝神遐想,沒聽見榮赫鵬的話,隻是把他摟得更緊。
見瑪麗不動,榮赫鵬推開她,自己站了起來,他實在太渴了,來不及叫侍衛,也顧不上用酒杯,抓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下小半瓶,血紅色的酒漿順著嘴角流到他那黃色的呢製軍服上,變成大小不同的斑點。榮赫鵬用手抹了一下嘴唇,瑪麗在背後笑了起來,隨著笑聲拋過一串戲謔:
“上校先生,您知道拿破侖是怎樣製服那些不講衛生、隨便往袖子上亂抹的士兵的嗎?就是給士兵的袖子上釘一排扣子。我看也該給您的袖子上釘一排扣子。怎麽好隨便亂抹,您的手絹呢?”瑪麗站起來,想去找條毛巾,那嬌小的身軀在燈下,影子被拽得老長老長,臉上掛著嫵媚的微笑。
“瑪麗,瑪麗,我親愛的,你,你就是我的手絹。”說著榮赫鵬一把將瑪麗抱在懷裏,嘴巴不停地在瑪麗的嘴上、臉上亂蹭起來:“我的小親親,小寶貝,給我擦擦,給我擦擦吧。”
瑪麗左躲右閃,哪裏躲得過去:“上校,再往我臉上噴酒氣,我就走了。”說著,撅起了嘴巴。
榮赫鵬一見瑪麗那隆起的小嘴,越發覺得可愛:“走?今天你哪裏也不要去了,來吧,喝!”一邊說,一邊把剩下的半瓶酒往瑪麗嘴裏灌。
瑪麗一點兒準備也沒有,灌下的酒一下進了氣管,瑪麗用力推開榮赫鵬的手,大聲地咳嗽起來,頓時,臉憋得通紅。
榮赫鵬見狀,哈哈大笑:“瑪麗,你,你不行,看我的。”說著,抓起酒瓶,一仰脖子,半瓶酒進了肚。“咣當”一聲,酒瓶摔成碎片。
榮赫鵬出身貴族,曾在劍橋大學就讀,後來又在皇家軍事學院受過正規的訓練。對文學和曆史有著濃厚的興趣,對莎士比亞的詩作和劇本尤為愛好。在上層社會的社交場合,在他的上司、部下和同僚麵前,他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談舉止、儀表風度。就是對衣著,也十分講究。
在一些人眼裏,特別是在知識界人士的心目中,軍人幾乎就是粗俗、淺陋、貪婪,甚至是野蠻和殘暴的代名詞。在他們看來,軍人乃一介武夫,隻會破壞,不會建設,隻有學者、科學家,才是人類文明的真正創造者。
榮赫鵬深知人們的這種心理。攻城略地,奪取政權,要依靠軍人。特別是在這動亂的年代,他們是有權勢的,令人畏懼的。但是,戰爭是不會持久的。科學在發展,自從亨利?柏塞默爾在英國學術協會上首次宣布他發明了廉價鋼的生產法,世界就逐步以鋼軌代替了鐵軌。複式蒸汽機的發明和表麵冷凝器的臻於完善,為海洋運輸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在科學的影響下,地球的直徑似乎縮短了,世界在日益變小。日漸完善的工業化增加了對原料的需求,而多數原料在大英帝國的國土上是得不到的。日益增多的工業品需要銷售,銷售就需要市場,而大英帝國的市場竟是如此之小。這就要向外擴展,到大英帝國的國土以外去尋找原料,開辟市場。大英帝國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他要別國以低價原料換取高價的工業品。誰會心甘情願地讓你掠奪呢?你不情願嗎?那好,就讓槍炮同你說話。這就用得上軍隊了。榮赫鵬的使命正在於此。他十分欣賞色西爾?羅茲色西爾?羅茲,是英國一個極端的帝國主義分子。提出的這樣一個論斷:“帝國就是飯碗問題。要是你不希望發生內戰,你就應當成為帝國主義者。”
榮赫鵬對於帝國賦予他的使命是忠實的,盡職的。但是,他絕不滿足於僅僅以一個軍人的身份出現在社會上,尤其是在英國這樣一個號稱文明的國家和印度這樣的東方古國,他要為自己開辟更為廣闊的道路。戰爭一旦結束,脫去軍裝馬上可以成為學者。所以,讀書,成為榮赫鵬生活中的一件樂事。當然,他也和女人廝混,但絕不是他去招惹。常常在上流社會出入的榮赫鵬,以他瀟灑的風度,俊美的儀表,彬彬有禮的談吐和溫文爾雅的舉止,使得不少貴族小姐一見傾心。可是榮赫鵬並不認真對待女人的糾纏。愛情,在榮赫鵬看來,並不是不重要,也不是很重要。所以,他聽憑父母為他娶妻,不冷不熱地與妻子相處,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
榮赫鵬真正傾心的是他的事業,他的前程。他深信,一個男人,隻要有了堂而皇之的前程,金錢啊,利益啊,女人啊,都會主動來找你。所以,榮赫鵬為自己的前程作了周密的安排。此次來藏,就是榮赫鵬錦繡前程中的一個很可能是最高,也是最後的裏程碑。
為了這次的軍事行動,不僅英、印政府作了長期的、周密細致的準備,榮赫鵬自己也傾注全力,作了認真準備。十六年前,也就是英國第一次武裝入侵西藏之時,他曾到過北京,在英國使館工作,當時正是英法聯軍在額爾金的率領下,攻占北京城,中英雙方簽訂《北京條約》後,八國聯軍進攻北京之前。榮赫鵬約了幾個好友,曾專門到位於北京西郊的圓明園一遊,對於額爾金的赫赫戰功,感到無限崇敬。崇敬之餘,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我也要像額爾金那樣,為帝國建立功勳,在曆史上留下美名。
在北京期間,榮赫鵬對中國各方麵的情況,作了廣泛的了解。清朝廷的腐敗,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當時明確意識到,這個自稱“天朝”的東方古國,已經成了千瘡百孔的大廈,他的倒塌,隻是時間問題。榮赫鵬認為,這正是他一展宏圖、為帝國建功立業的極好機會。那時,他不過二十多歲,是使館裏一個不為人注意的小秘書。
結束了使館的工作,榮赫鵬經由滿洲,遍遊中亞地區,到了克什米爾。後來又沿著喜馬拉雅山,在中印和中尼漫長的邊境線上,活動了近十年,對西藏社會的各個方麵,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在英國的軍界和政界,他都被認為是一個真正的“西藏通”。這次任命他為遠征軍司令,絕非偶然。對此,榮赫鵬自然感到非常滿意,對於完成這一使命,他是充滿信心的。
英國自從1816年、1861年和1865年先後占領尼泊爾、哲孟雄和不丹之後,就把西藏作為下一步征服的對象,對西藏問題表示出越來越濃厚的興趣。
榮赫鵬當然知道,對西藏感興趣的並非英國一個國家,亦非自今日始。早在16世紀初,葡萄牙在占領中國的澳門和印度的果阿之後,就派出傳教士和探險家,翻越喜馬拉雅山,到西藏來探險和考察,並企圖在西藏建立天主教堂。隨後是荷蘭人和意大利人來到西藏,在羅馬教皇的親自關懷下,他們居然在被稱作“世界屋脊的屋脊”的阿裏地區,建立了教堂。由於遭到西藏僧俗百姓,尤其是喇嘛們的強烈反對,搞了十年,在當地接受洗禮的也隻有十二名教徒。後來連這些信徒也先後放棄異教,皈依佛法。被人們譽為具有冒險精神的勇敢的傳教士們,大多數死在阿裏,剩下的幾個人也在西藏人的反對聲中,被迫離開了。
榮赫鵬在有關的資料裏看到,那些傳教士們,被當地牧民像趕牛羊一樣趕了出去,教堂也被牧民搗毀。在拉薩他們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約在兩百年前,1708年,天主教托缽僧團的僧侶開始進入西藏,十六年後,1724年,他們在拉薩獲得修建教堂和住宅的一塊地皮,慘淡經營了十幾年,隻有十一人參加他們的教會活動,而且都是在尼泊爾出生的藏族。不久,那座教堂也被封閉。所以,那些具有冒險精神的傳教士們,再也不敢涉足這塊神秘而又令人畏懼的土地。
繼之而起的是英國,榮赫鵬知道,英國在控製印度之後,以東印度公司作為大本營,開始在喜馬拉雅山周圍的國家和地區進行大量的考察和研究,出版了許多著作。西藏自然是他們注意的一個重點。榮赫鵬自己也曾在東印度公司任職,在研究這些有關的資料時,榮赫鵬發現,他們研究的幾乎全是關於中印邊境西段的情況。九十年前,1814年在倫敦出版的《拉達克的自然、統計數字和曆史,以及周圍國家介紹》,半個世紀前在倫敦出版的《喜馬拉雅山西段和西藏、印度北部山區旅行紀事》等等,都是很有影響的著作,他都曾仔細研讀,獲得不少教益。同時也發現,東段邊境的情況,至今還是一個空白。榮赫鵬認為,關於這方麵的權威性著作,理所當然地應該由他來撰寫。那時,榮赫鵬就不僅是個軍人,也將成為人們矚目的、景仰的學者。
榮赫鵬陶醉了,被眼前的勝利,被燦爛的前景,被甘美的酒漿,被嫵媚的女人陶醉了。他的酒量不大,今天一高興,喝了許多,不由得心熱頭暈,舌根發硬,腳下如同踩了棉花一般。
瑪麗見榮赫鵬有些醉了,忙過來扶他躺在床上,起身剛要去給他拿點兒解酒的東西,冷不防被榮赫鵬抓住:“瑪麗,別,別走。我,我們,贏了,贏了,總督也,也嘉獎、嘉獎我們了。羅斯福說,啊,你,你也許還不知道吧,在劍橋,劍橋大學,我和羅斯福同過學,他在同,同學會講演時……”“哇啦”一聲,榮赫鵬吐了一地。
臭氣,一種食物發酵後的臭氣夾雜著酒氣,直衝瑪麗的鼻腔。瑪麗一皺眉,連忙用手絹捂住了鼻子:
“格林,格林,這些該死的,都到哪去了?”叫不來侍衛,瑪麗隻好捂著鼻子,收拾榮赫鵬的嘔吐物。
這一吐,使榮赫鵬酒氣大解,也舒服了許多。瑪麗點起香來,驅趕著那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這香是從印度帶來的,香氣濃厚而純正,連工業高度發達的英國也生產不出來,隻有原料充足,而又篤信佛教的印度,才能製造這樣好的香。辦事精細的榮赫鵬,在組織遠征軍,準備入侵西藏的同時,對自己的生活也作了周密的安排,讓瑪麗和格林精心準備了不少生活用品,印度香就是其中之一。
榮赫鵬半躺半臥地斜靠在床上,閉著眼睛,又想起了剛才沒有談完的話題:
“瑪麗,羅斯福在同學會發表演講時說,在軍隊中不需要天才,隻要具有尋常品格的人都可以當軍官。我當時就不同意,現在看來,就更不能同意了。瑪麗,你說,軍人要不要有天才?”
瑪麗端來一杯冷水,讓榮赫鵬漱口,嬌嗔地說:
“您現在這個樣子可不像一位天才。喝了一點點就醉成這樣,吐得滿身滿地都是,臭得要死,我都不想同您……”
“不想什麽?不想親我?……”榮赫鵬“霍”地坐起來,借著酒後的熱勁兒,拉著瑪麗狂吻。榮赫鵬的嘴裏仍然散發著臭氣,瑪麗實在受不了這種氣味,感到一陣惡心,差一點兒吐了出來。
瑪麗好不容易從榮赫鵬那有力的臂膀中掙脫出來,給他衝了一杯白糖水解酒,又讓他躺下。
榮赫鵬隻覺得周身酸懶,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但大腦神經卻仍很興奮:“瑪麗,讀詩吧,讀一段莎士比亞的詩,他是我們的驕傲。”
瑪麗正要背誦,榮赫鵬一抬手,又製止了她:“親愛的,你知道,我是莎士比亞的崇拜者。但是,我不能讚成這樣的觀點,有人說,對英國來講,寧可不要印度,也不能沒有莎士比亞。我覺得這種看法太迂腐。我們的總督說過,沒有印度,就沒有大英帝國,依我看,既要莎士比亞,更要印度。在今天,我們更需要……”
“西藏。”
“親愛的,你說得很對,西藏,西藏對我們來說,簡直太重要了。”榮赫鵬的頭腦也變得清醒了:“世界列強都在爭強爭霸,這不僅需要威力,同時也需要智慧。俄國人一直在和我們爭奪西藏,這關係到我們在世界上的形象、地位和利益。”看到瑪麗聽得很認真,榮赫鵬接著說:“在波斯,我們爭不過俄國人,他們占有地理上的優勢,我們隻得讓步;在阿富汗,過去我們的勢力遠遠超過了俄國,現在卻麵臨俄國佬的挑戰。在阿富汗內部,要擺脫我們的控製,爭取獨立的呼聲越來越高,這對我們極為不利。在埃及,盡管我們的力量雄厚,但俄國人老是不甘心,還是想伸手。”
“在西藏,我們卻有著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瑪麗和榮赫鵬不同,對帝國政府的全球戰略不太了解,也不大關心,但對有關西藏的情況,她還是很熟悉的。
“是的,因為印度和西藏接壤,我們以印度作為基地,控製西藏,就比俄國人要方便得多,俄國人則顯得鞭長莫及了。”榮赫鵬喝了一口水,接著說:“但是,我們至今沒有能控製西藏,雖然我們和中國政府立過約,可西藏政府並不承認,更不履行條約規定的義務。他們隻勉強地把亞東地方開作商埠,這當然是很不夠的。但就在這麽個小小的亞東,我們已經得到了不少好處,西藏的綿羊和山羊比印度便宜三分之二以上,皮革的價格僅有印度的十分之一。俄國人當然也知道這些好處,他們要我們英國在西藏作出讓步,他們才能在埃及問題上不反對我們。所以,西藏實際上已經成為我們和俄國人交易的一張牌,一張重要的王牌。懂嗎?我們隻有真正控製了西藏,這張牌才能很好地打出去,用這張牌換取我們在埃及,在波斯乃至阿富汗的利益。”
“俄國人也並沒有放棄西藏呀,他們一直在想辦法對西藏進行滲透,派了許多考察隊,以考察為名進行間諜活動……”
“這些考察隊不足慮,由於遭到西藏人的反對,他們無法深入西藏腹地。”榮赫鵬打斷了瑪麗的話,“值得注意的是俄國人的另一個手法,利用宗教,利用蒙古喇嘛。這方麵俄國人占有絕對優勢。蒙古人和西藏人一樣,都信奉佛教,俄國政府就恰恰利用他們國家的蒙古人,把眾多的蒙古喇嘛派往西藏,那個什麽布裏亞特蒙古喇嘛……”
“德爾智。”瑪麗的記憶力和她的理解力同樣好,她能很準確地記住某些人隻講過一次的話,這恐怕同她的秘書身份有關。
“對,德爾智,他已經在達賴身邊活動了十幾年,我們的特工係統向政府提供了可靠的情報,到目前為止,德爾智到西藏已經三十一年,在達賴身邊當參寧堪布也已經十六年了。達賴喇嘛正是通過他與俄國皇帝取得了聯係,他曾經三次赴俄,受到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親自接見,我們懷疑德爾智出使的目的,曾經照會俄國……”這時,榮赫鵬有點兒累了,見瑪麗聽得津津有味,這才想起,有些情況是不需要讓她知道的。但是,話既已出口,而且,是在這邊遠的西藏境內,瑪麗也不是外人,很多事情還要得到她的幫助,所以,又接著講下去:
“俄國政府矢口否認德爾智的俄國之行有什麽政治目的,而純屬宗教活動,他們說德爾智覲見尼古拉二世,是要沙皇允許他在俄國為西藏修建寺廟化緣募捐。他們越是不承認,這其中的奧妙就越多,越令人懷疑。前兩年,我們正忙著布爾戰爭,顧不上西藏,讓俄國人鑽了空子。現在,我們的盟國日本和俄國在中國的東北交戰,日軍已攻陷旅順口。這個時機對我們來講,真是太重要,太難得了,我們要乘此機會把西藏搞到手,搞到手。”榮赫鵬像是抓住了什麽似的,把兩隻手握得很緊,拳頭在空中晃動著,似乎在向什麽人示威。榮赫鵬有些激動地說:“我們占領西藏,得到的將不隻是西藏;如果我們失去西藏,失去的也不僅僅是西藏。同樣,對俄國人來說,也是這樣,這個道理你懂嗎?親愛的!”
“上校先生,您累了,喝點兒水吧。”瑪麗一隻手端起杯子,把一隻手放在榮赫鵬的頸後,費力地抬起來,讓他的嘴唇恰好碰在杯子邊上,瑪麗輕輕抬手,榮赫鵬非常順利而又舒服地喝下了這杯甜滋滋的糖水。瑪麗用手絹輕輕地為榮赫鵬擦了一下嘴,隨即又把榮赫鵬放倒在床上,抽出那條被上校壓得有些發疼的胳膊,就在這同時,飛快地,如同蜻蜓點水般地親了榮赫鵬一下。
榮赫鵬一怔,閉著眼睛在搜尋著記憶的倉庫。自從和瑪麗相識以來,雖然瑪麗從來不拒絕他的親昵行為,但是,瑪麗從來也沒有,確實沒有主動地親過他一次。這也正是瑪麗能夠吸引他的一個原因。那麽多的女人都迷戀他,甘心情願地投入他的懷抱,但他從未真正動過心,也未認真地對待過,甚至連想都不願意多想。惟獨對瑪麗,榮赫鵬是動了心,而且他也知道瑪麗並不討厭他,不僅不討厭,甚至,榮赫鵬敢肯定,瑪麗是愛他的。但是,這愛,來得多麽不主動啊。榮赫鵬送給瑪麗的不僅有甜言蜜語,也有貴重的禮品,今天,又送給了她一個許諾――娶她。這些,瑪麗都接受了。但是,她並沒有給榮赫鵬以特殊的回報,這會兒,她是怎麽了?榮赫鵬睜開眼睛,審視著瑪麗。
“上校先生,從即刻起,我是您的了。”瑪麗說,“因為,直到現在,您才把我當成自己人,這比好聽的話,比珍貴的禮物都重要得多。你能明白嗎?”由於激動,瑪麗的聲音與往常有些不同,眼睛也有些濕潤。
榮赫鵬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對瑪麗的了解似乎更深了一層。
“瑪麗,讀詩吧,我們現在應該高興。”
瑪麗本來想借此機會向榮赫鵬訴說衷腸,但是,看來,上校並不願意聽,也好,來日方長,瑪麗定了定神,清了一下喉嚨,甜美的嗓音又響了起來:
那些被天上星辰祝福的人們,
盡可以憑借榮譽與高銜而自負,
我呢,本來命定沒有這種幸運,
不料得到了我引為光榮的幸福。
帝王的寵臣把美麗的花瓣大張,
但是,正如太陽前麵的向日葵,
人家一皺眉,他們的榮幸全滅亡,
他們的威風同本人全化作塵灰。
辛苦的將士,素以驍勇著稱,
打了千百次勝仗,一旦敗走,
就立刻被人逐出榮譽的記錄簿,
使他過去的功勞盡付東流。
我就幸福了,愛你而為你所愛,
這樣,我固定了,也沒人能改。
……
瑪麗的聲音是那樣甜美,榮赫鵬又為這美麗的詩句陶醉了。他閉著眼睛,靜靜地躺著,瑪麗以為他睡著了,輕輕地給他蓋上條毛毯,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的功勞不能盡付東流,我要把這功績親自載入史冊。我固定了,沒有人能敵。美啊,真美!啊,我們很快就要到江孜去,要快,快點兒打到拉薩。大英帝國的旗幟一定要在這雪山王國上空飄揚。這樣,我們才是名符其實的日不落國。榮赫鵬默默地想著,想著。布達拉宮的金頂,印度的花環,英王頒發的最高勳章,聯邦政府的獎勵,英鎊,洋樓,別墅,成千上萬的狂熱的崇拜者……一幅幅美景在榮赫鵬眼前不斷地閃現,不停地跳動……
大英帝國的旗幟在飄,飄……在雪山,在草原,在布達拉宮上空……
……
忽然,英軍營地上一片混亂,有人驚慌地喊叫,有人憤怒地叫罵,驚醒了榮赫鵬的美夢。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趕緊坐起來,酒也全醒了,正想出去看看,威廉急急忙忙闖了進來:“報告,上校先生,抓住了一個牧民。”
“一個牧民,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榮赫鵬鬆了一口氣。
“一個刺客。”威廉的臉上仍有驚慌之色,他補充了一句:“一個非常大膽的人。”
“刺客?他要刺殺誰?”
威廉猶豫了一下,說:“要殺您。”
“殺我?”這倒讓榮赫鵬感到吃驚。昨天殺了幾千人,消滅了藏軍的主力,到現在他們的血跡還沒有幹,今天竟然有人敢闖進大營來殺我,這個人的膽子確實也太大了,簡直有點兒不可思議。
見榮赫鵬發呆的樣子,威廉就問:
“是不是把他殺掉?”
榮赫鵬感到燥熱,嗓子發燒,喝了一口白糖水,一揮手:
“把他帶來。”
榮赫鵬走到隔壁一間寬敞的房子,過去是這家主人的客廳,不久前是藏軍指揮部的議事廳,今天中午,榮赫鵬他們曾在這裏聚餐。中間高低不平地並排擺著幾張桌子,旁邊擺了幾個“卡墊”,上邊沒有藏毯。按照這家主人的條件,是應當有比較講究的藏毯,可能在混亂之中成了英軍的戰利品。格林把兩盞汽燈高懸在柱子上,耀眼的燈光把客廳照得亮如白晝。
榮赫鵬坐在“卡墊”上,仍然很不習慣,但也沒有辦法,這裏既沒有椅子,更沒有沙發。威廉給他當翻譯,瑪麗記錄。這已成為一種習慣。讓瑪麗記錄,一則是一種例行公事,二則是為榮赫鵬將來的巨著準備資料。所以,瑪麗記得很認真,也很詳細。
另外有幾個尉級軍官,坐在榮赫鵬的左右,其中包括騎兵大尉克拉克和吉布森中尉。在所有的下級軍官中,這兩個人是頗得榮赫鵬寵愛的。他倆隻要一有空,也喜歡跟在榮赫鵬的身邊。門口還有一些看熱鬧的官兵。
榮赫鵬坐定之後,兩個英軍就把一個五花大綁的青年牧民帶了進來。青年牧民穿著一件粗氆氌白袍,已被撕成碎片,上麵滿是血汙,頭發蓬亂,麵色憔悴,可以看出是經曆過曲米激戰的人。他的兩隻發紅的眼睛迸射出怒火,麵對凶神惡煞的洋人和閃著寒光的刺刀,毫無懼色。
此時此刻,軍人的威嚴與學者的瀟灑又集於榮赫鵬一人之身,同剛才與瑪麗小姐在一起廝混的榮赫鵬,判若兩人。榮赫鵬態度從容,語調平和,聽口氣,不像是在審訊一個要殺自己的凶手,而是在同一個不相識的人聊天:
“叫什麽名字?”
“巴臥紮堆巴臥紮堆,意為降服敵人的英雄。。”青年人冷冷地回答。
看來威廉的藏語知識畢竟有限,他沒有能辨別是真名還是假名,更沒有弄清這個名字的含義。
榮赫鵬接著問:
“什麽地方人?”
“西藏。”
“我問你是哪個部落的?”
“西藏部落。”
榮赫鵬淡淡一笑,顯得頗有耐心:
“誰派你來的?”
“拉丁代本和死難弟兄。”青年人顯得有些激動。
“你為什麽要殺我?”
“取你的腦袋來祭奠英靈。”
威廉猶豫了一下,才把這句話翻譯出來。話音剛落,房子內外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克拉克把鐵錘一樣大的拳頭,重重地砸在小桌上,嚴厲地說:
“不許胡說,當心我把你的腦袋揪下來!”
榮赫鵬並沒有動怒,微微一笑,倒好像是很欣賞這個青年人的膽略。作為一個軍人,他曾一再表示自己喜歡勇敢的人,鄙視怯懦的人。他相信勝利是勇敢的兒子。榮赫鵬再度發問時,青年人卻不回答了,好像在說明自己是要取榮赫鵬的腦袋來祭奠英靈之後,一切都已清楚了,無須多說一句。
榮赫鵬隻好讓人把諾布帶來,諾布就是來協派來給榮赫鵬當向導的,他又瘦又小,小腿可能還沒有騎兵大尉的胳膊粗,臉色黑裏發青,頭發像是用剪羊毛的刀剪過了,又短又硬,活像一個刺蝟。來協說他已經十八了,看上去卻隻有十五六歲。
榮赫鵬問諾布認識不認識這個牧民,他搖了搖頭,目光呆滯,神情木然,好像對周圍的一切都毫無興趣,漠不關心。他的脖子縮在破袍子裏,死魚一樣的眼睛望著窗外,既沒有看榮赫鵬一眼,更沒有看青年牧民一眼。
榮赫鵬突然問:
“我們把他殺掉好不好?”
諾布的眼珠像鷂鷹尋找獵物一樣迅速轉動了一下。但僅僅是一下,很快恢複了原狀,眼睛仍然像死魚一樣瞪著,神情還是那麽麻木不仁。這次卻沒有搖頭,刺蝟一樣的腦袋,輕輕地朝上下擺動了一下。
榮赫鵬感到驚訝:
“你願意讓我們殺掉他?他不是你的同胞嗎?”
“我的同胞多得很。”這是諾布進屋以來說的第一句話,還是那麽一種冷漠的神態。
“那我們馬上把他殺了,你看好不好?”榮赫鵬的語氣依然很和藹,好像是同別人商量一件很平常的事,諸如飯後是抽煙?還是喝茶?抑或是去散步之類的小事,眼睛卻迅速轉動,仔細觀察諾布和青年牧民的反應。
諾布使勁點了點頭,好像是在明確表示自己的態度。停了一會兒,他又說:
“在西藏,反對你們的人很多,像我們老爺那樣喜歡你們的人卻很少。你們殺他一個很容易,但別人不知道,以後還會有很多人來找你們的麻煩。”
“那你看怎麽好?”榮赫鵬好像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諾布的眼睛又迅速轉動了一下,縮在袍子裏的脖子似乎伸長了一點兒:“我們藏族有句俗話:宰殺山羊,綿羊打顫。隻有當著老百姓的麵殺他,才能使他們感到害怕,不敢再來搗亂。”
一聽這話,青年牧民氣得天靈蓋都要崩裂,眼睛瞪得像犛牛眼睛那麽大,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咬牙切齒地罵道:“可恥!”
諾布的頭又縮進了藏袍,根本沒有理會青年牧民。
榮赫鵬看著這個猥瑣不堪的小向導,高興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你們主仆二人都真心為我們效勞,那就照你的話辦吧。”一揮手,讓人把青年牧民帶走。榮赫鵬當然不是聽小向導的話,他有自己的打算,又對諾布說:
“你也可以走了。”
諾布轉身就走,和進來時一樣,仍然是一副癡呆的樣子。出了門,榮赫鵬聽見諾布在過道裏輕輕地哼起了民歌。榮赫鵬知道,西藏人稱印度是佛法之國;印度人則說西藏是歌舞之鄉。在西藏,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錢的還是要飯的,都會唱幾首民歌。所以,他也沒有在意小向導唱的是什麽。
審過格來,已經是後半夜了,榮赫鵬感到很困倦,帶著瑪麗睡覺去了。但院子內外還很熱鬧。莊園裏的人都跑光了,他們的牛羊雞豬狗等家禽家畜,成為英軍的戰利品。還有人到附近去打獵,弄了不少山雞、野兔和黃羊之類的野味。中午已經飽餐一頓,好像還沒有解饞盡興,現在他們又忙碌起來。三五人一群,七八人一夥,大鍋小盆統統用上了,燒、煮、燉、煎,英兵和廓爾喀兵各顯其能。院子內外,到處是肉香酒味。
諾布住在樓下過去傭人住的房子裏,威廉給了他一隻羊腿,一小口袋糌粑。那個青年牧民被關在樓下的一個裝雜物的小房子裏,門上上著大鎖,還有看守。諾布過去跟來協老爺常到這裏來,對院子裏的情況比較熟悉。他到處走,看英國兵吃飯、喝酒,有的人爛醉成泥,東倒西歪,還有的人在吵嘴打架。他好像對這些事都很有興趣,饒有興味地看著,就像牧民們觀看從城裏來的民間藝人在耍猴子。有的士兵扔給他一塊骨頭,他既不拒絕,也不表示感謝,拿在手上玩,走出門就扔掉,從不吃一口。諾布嘴裏不停地哼著小曲,他唱的是什麽,聽不真切。但每當他走到樓下的小房子門口時,總是反複唱著這麽一首歌:
鳥兒戀森林,
羊兒愛草場,
勇敢的神駒啊,
你該馳騁向遠方。
……
當諾布再次走過關押青年牧民的小屋旁邊時,趁哨兵不注意,往窗口裏扔了一把斧子。
被關在小屋裏的刺客正是格來。黑夜包圍著他,使他分辨不清周圍的一切。他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也不想知道。窗外扔進來的斧子把他嚇了一跳,使那本來已經麻木的神經又活躍起來。他的大腦又活動了,但是,此刻的格來,早已把自己的生死拋在腦後,心裏充滿了一種情感,那就是恨。
他恨自己,恨自己不認識榮赫鵬,正因為不認識這個洋妖頭目,才錯殺了人,讓另一個軍官當了榮赫鵬的替死鬼。如果能再活一次,再闖敵營,格來絕不會認錯人,榮赫鵬那張毛茸茸的臉已經深深地印在格來的腦海中。
他恨英國人,恨這些黃毛鬼,這些披著人皮的妖魔。是他們破壞了草原的寧靜,給藏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他恨來協,恨他替英國人辦事。他也恨來協的傭人――那個給英國人當向導的人。殺榮赫鵬不成,格來就應該痛痛快快地死去。格來不怕死,格來也不後悔。可是諾布卻替榮赫鵬出主意,使得格來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去。
在黑屋裏,格來不時聽到那個小向導哼著小調,一聽到他的聲音,格來的怒火就從腦門往外冒,心裏狠狠地罵道,給洋妖當奴才還那麽洋洋自得,真是可恥。
他也抱怨阿爸洛丹,去救拉丁代本,本來應該有他格來一個,可阿爸偏不讓他去,而讓他上南山。誰知,在衝向壩子去接應藏軍時,被廓爾喀騎兵衝散,再也沒有見到小仁賽,也沒有見到阿爸洛丹。後來,他聽說拉丁代本和談判代表全部被洋妖殺害,又不見旺秋哥哥回來。談判代表們已經慘遭殺害,旺秋哥哥又怎麽樣了呢?阿爸洛丹又在哪裏呢?如果阿爸洛丹和旺秋哥哥都已不在人間,那我格來還活著幹什麽呢?他想,我一定要殺死洋妖頭目,為他們報仇。
慢慢地,怨恨變成了思念,格來又想起了和阿爸洛丹、旺秋哥哥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自己從小失去阿爸和阿媽,是阿爸洛丹把自己撫養成人。阿爸待自己比對旺秋哥哥還要親,有一團糌粑先要給自己吃,有一碗酥油茶先要給自己喝。一家人辛辛苦苦幹了幾年,好不容易換了塊氆氌,曲妮妹妹又給自己縫了袍子。記得有一次,旺秋哥哥帶著自己和曲妮妹妹一起去放羊,為了讓自己吃飽,把牧主給的一塊牛肉全部給了自己,他帶著曲妮桑姆去采蘑菇吃。誰知肉是病牛肉,格來因為吃得太多而中了毒,又吐又瀉,整夜發高燒,阿爸洛丹就把旺秋狠狠地打了一頓,責怪他沒有照顧好格來。旺秋哥哥含著眼淚去為自己采草藥解毒,阿爸整夜守護在自己身邊,曲妮桑姆妹妹為自己煎湯熬藥,又一口一口地喂到自己嘴裏。
格來的手被反綁著,渾身一陣陣疼痛,他想靠一會兒,但被反綁著的手不能使他的頭舒服地靠在牆上。格來低低地垂下了頭,這樣仍然很不舒服,他費力地把那有些麻木的腿半屈起來,把頭輕輕地擱在腿上,格來覺得舒服了許多。猛然間,格來的臉貼在了小腿的靴子帶上,絲線編織的靴子帶涼絲絲、光滑滑的。格來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這不是普普通通的靴帶,這是格來臨出家門時曲妮妹妹親自給他係在靴子上的,是曲妮悄悄給他買的。格來清楚地記得曲妮給他係靴帶時的神情,那雙烏黑的大眼睛,好像比平日更黑更亮,淚水在她的眼眶裏滾動,但是,曲妮的臉上卻帶著裝出來的笑容,她囑咐自己要好好跟著阿爸,保護阿爸,可是現在呢?
阿爸,我的好阿爸,旺秋哥哥,我多麽想念你們啊!格來在心裏呼喚著,曲妮桑姆妹妹,我的好妹妹,你在什麽地方啊?你知道格來哥哥被關在這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不知道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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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來慢慢地向窗口挪動著,他還不知道剛才扔進來的是什麽東西,當他挪到斧子旁邊時,反綁著的雙手觸到了那冰冷堅硬的金屬。格來感到疑惑,這是誰幹的?為什麽扔進一把斧子?猛然間,他產生了一個念頭,精神立刻為之一振。恰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整座樓房都劇烈震動起來。
院子裏火光衝天,西樓已經塌陷,樓上樓下亂成一團,榮赫鵬和瑪麗被驚醒,火光中,他倆慌慌張張地跑到樓梯口,又以最快的速度向樓下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