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民眾心上的人,
他們會萬古流芳。
克珠旺秋拖著疲憊的身子,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每走一步,小腿上的刀傷就像針紮似的疼痛。他拖著這條傷腿,在離開曲米河穀之後,並沒有直接回沃措部落,而是去找哲林代本。但是,沿途駐紮的英兵太多,還有很多遊動哨,藏軍已經不知去向,旺秋不但沒有找到哲林代本,還險些被廓爾喀騎兵抓了去。找不到哲林代本,也見不到一個沃措部落的人。旺秋想,說不定阿爸他們已經回家了,於是就往家走。
翻過小山岡就是沃措草灘,他們部落的冬窩子牧民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其過冬的地方叫“冬窩子”,一般地勢較低,較為暖和。就在北山腳下,那裏零零星星有二十多頂帳房,算是一個居民點,藏語叫“如瓦”。剛邁上山岡,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路口的那株老柏樹。草原真是遼闊無邊,你雖然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家,但要真正走進帳房,還有一段相當的距離。但是,畢竟已經看見自己的部落了。一場惡戰之後,使人們頭腦中的時間概念發生了變化。僅僅一天多的工夫,旺秋卻覺得已經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急於見到阿爸,見到格來和仁賽,見到同戰鬥、共患難的鄉親們,還有分別已久的妹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旺秋實在太累了,由於剛才這幾步疾走,腿上的傷更痛了。往日這幾步路,旺秋一抬腿就能走到,可今天,對於步履維艱的旺秋,腳下的路也變長了。旺秋堅持著走到路口,在那株老柏樹下停住了腳。他要再歇歇,讓自己的體力盡可能恢複一點兒,精神更好一些,當自己出現在家裏的時候,應該給親人們帶來盡可能多的歡悅,而不要讓親人為自己擔憂。
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這株老柏樹,顯得特別珍貴,牧民們把它視為神物。每當牧民們從冬窩子搬到夏窩子,或從夏窩子搬回冬窩子時,都要到這裏來燒香敬神。孩童時代,旺秋帶著妹妹,同鄰居的孩子一起經常到這裏來玩。這棵樹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種下的,樹身之粗壯恐怕兩個人也不能合抱。高原的春天來得晚,而且春季往往是缺雨少雪,老柏樹的枝葉還不那麽蒼翠,幹枯的枝條一陣陣被冷風吹得“沙沙”作響。天氣陰沉沉的,太陽被濃重的陰雲完全遮住了,整個天空顯得灰蒙蒙的。棲息在樹上的兩隻烏鴉,也許是因為天氣不好吧,沒有出去覓食,此刻,正衝著克珠旺秋“嘎嘎”地叫。旺秋一陣心煩,撿起一塊石頭朝烏鴉投去,烏鴉撲扇著翅膀,大叫著,飛了起來,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又落到樹上,仍然“嘎嘎”地叫個不停。旺秋又撿起一塊石頭,正要投去,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陣哭聲,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旺秋把手上的石頭狠命地攥了一下,用力朝烏鴉投去:“倒黴鬼,沒到家,先撞見你們了。”說著,快步向前走去。烏鴉隻扇動了一下翅膀,還是沒有離開。這株樹上有它們的窩嘛!
在離帳房不遠的地方,有一塊稍微低凹的草地,放著十幾具屍體。屍體上麵蓋著氈片,背屍人就要把他們送往天葬場了,屍體旁邊圍著一些人,哭聲正是從這裏傳出來的。在這十幾個死者當中,有四個是沃措部落的人,其餘都是外地的。
英軍離開曲米河穀之後,附近莊園和牧場的老百姓立即到壩子裏去清理遺體。凡有親人認出來的,都由親人運走。其餘的,都由各部落和各莊園的人送去天葬。實在運不了的,就近水葬,沒有讓一具屍體遺棄在荒野。
剛生下孩子沒幾天的達噶抱著繈褓中的嬰兒,跪在一具屍體旁邊:“旺傑啊,你就這麽走啦,我們的兒子還不會叫聲阿爸呢,你,你不能走啊,你睜開眼睛看一眼兒子吧,你,你不能丟下我們,旺傑啊……”達噶一邊哭一邊喊,繈褓中的嬰兒,這個還未曾見到父親的小生命,被母親的哭喊聲驚醒,張開紅嫩嫩的小嘴也哭叫起來,一隻小手使勁從破氆氌片裏掙出來,不停地舞動著。站在旁邊的人,不知道應該怎樣勸解這位年輕的母親。曲妮桑姆使勁咬著嘴唇,默默走過去,輕輕抱過孩子,親了親那凍得有些發紫的小臉,把孩子的小手又塞進了氆氌片中。又走過來一個姑娘,攙起了達噶。她怔怔地看著曲妮,見曲妮桑姆正抱著自己的兒子,她猛地從曲妮手裏奪過嬰兒,像是怕被人搶走似的緊緊地摟在懷裏,親著兒子的臉,近乎耳語般地對兒子說:“孩子啊,你阿爸他丟下我們走了,你,你可再不要離開阿媽呀!”說罷,雙膝跪倒,仰天呼喊:“旺傑啊,你在天有靈,就保佑我們的兒子快快長大,為你報仇,為鄉親們報仇……”眼淚,又無聲地流下來,滴在兒子的小臉上。嬰兒已經不再啼哭,小臉變得更紫了。
曲妮桑姆把達噶輕輕地攙扶起來:“阿姐達噶,回去吧,孩子會凍壞的。”
達噶點了點頭,又望了望旺傑的遺體,把孩子摟得更緊,臉也更用力地貼在孩子臉上。
背屍人慢慢地蹲下身來,就要把這些僵硬的屍體背走按照藏族的習俗,死者的親屬一般不到天葬場去,而由親戚朋友,或請司天葬者將遺體送往天葬場。。突然,阿媽曲央撥開人群,踉踉蹌蹌地奔了過來,把背屍人拽住。隻見她張著嘴在喊叫什麽,但是人們並不能聽到她的喊聲。阿媽曲央的嗓子完全嘶啞了,她越是喊不出聲,越是用力地呼喊,手也使勁地揮動著,做著各種手勢。人們明白老阿媽的心。洛丹讓背屍人放下屍體,阿媽曲央立刻撲了上去,人們仍然隻能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嗚咽聲。雖然人們聽不清她的哭訴,卻知道她的苦情,八個孩子死了七個,丈夫也早早地離開了人世,隻給她留下這惟一的兒子,這和她相依為命的兒子。為了兒子,她給菩薩燒了多少香,磕了多少頭啊!本來要在夏天給兒子娶親,眼看著兒媳就要過門,兒子卻被洋妖殺害了,這怎能不使老人心碎!看著老阿媽伏在兒子屍體上抽搐的衰弱瘦小的身軀,再看看老阿媽滿頭的白發和枯瘦如柴的雙手,人們的心被絞痛了。曲妮桑姆正要去扶老阿媽,隻見阿媽曲央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曲妮一把將老阿媽抱在懷裏,人們立刻圍了上去。
“阿媽!阿媽!”圍著的人也大聲呼喊。
“阿媽!阿媽!”曲妮用力地叫著。阿媽曲央的雙手已經攥緊,嘴張得大大的,像是要喊什麽,眼睛也睜得大大的。但是,她再也看不到什麽,再也喊不出什麽了。她跟她的兒子一起去了,永遠地去了。
灰蒙蒙的天空,變得陰沉沉的。稀薄的雪花,隨風飄落。
曲妮桑姆再也忍耐不住,一下子撲在阿媽曲央身上失聲痛哭。其他人好像也受到感染,禁不住哭了起來。他們在為老阿媽哭泣,為死難的同胞哭泣。
曲妮的哭泣中,還多一層意思,那就是思念,思念哥哥,思念格來,還有那個又淘氣又惹人喜愛的“小猴子”。他們還沒有回來,他們究竟到哪裏去了呢?是不是在別的莊園、牧場,別人也在為他們……曲妮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看著鄉親們在悲傷,在痛哭,洛丹想說什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哭,也哭不出來。他兀自站在那裏,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動也不動。
“阿爸!”眼前的這一切,旺秋都看見了,也都聽到了,他再也看不下去。聽不下去了,一下子撲到阿爸麵前。
哭聲,隨著旺秋的一聲喊叫,突然止住了。鄉親們見旺秋回來了,立刻圍了上去,人們急切地想從旺秋嘴裏知道一些新情況。曲妮桑姆則緊緊拉著旺秋的胳膊不放,生怕一鬆手,哥哥就會飛掉似的。
旺秋向周圍看了看,急切地問:“格來和小仁賽呢?”
一句話,曲妮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原來不愛哭的姑娘今天卻不停地流淚,然而同樣是流淚,含義卻大不相同。鄉親們哭親人時,曲妮流的是悲憤的淚;見到哥哥流的是驚喜的淚;這回,流的卻是傷心的淚。
“我們在戰場上找了很久,沒有找到他倆,也不見他們回來。你妹妹為你,為格來,傷心得……”洛丹的聲音有些哽咽。
“阿爸,別、別說了……”曲妮仍然緊緊拉著哥哥的手,使勁咬著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旺秋心裏一緊,看到曲妮那極度傷心的樣子,立刻鎮定下來:“曲妮,別哭,格來和仁賽他們會回來的。”
曲妮慢慢抬起頭,她淚痕滿麵,凝視著哥哥,好像在問:真的?
旺秋肯定地點了點頭。雖然他不知道格來他們現在在哪裏,可阿爸說了,陣地上並沒有找到他們。他自己也反複看過,也沒有發現。可是,可是他們又到什麽地方去了?
一天多沒有看見旺秋,洛丹多麽想和兒子好好敘敘這離別後的情形,因為,在這一天多的時間裏,發生了也許有些人一輩子也碰不到的事情。他更關心的是兒子是不是見到了拉丁代本?代本是怎麽死的?洛丹隻聽說拉丁代本的遺體已經被來協老爺抬走,他不許鄉親們看,也不許鄉親們問。但是,一看到眼前的十幾具屍體,看到背屍人焦急的神色,洛丹把要說的話忍住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把死難的鄉親們送往天葬場。
在洛丹的示意下,背屍人再一次背起屍體。每一具屍體上都蓋著一塊氆氌,隻有剛剛氣絕的阿媽曲央的遺體沒有遮蓋。曲妮飛快地跑回帳房,不大一會兒,拿著一床半舊的卻很潔淨的氆氌被,追上了沒走出多遠的送葬隊伍,她輕輕地、像是怕驚醒老阿媽似的把氆氌被給老人家蓋在身上。她這是把自己蓋的氆氌被拿來了,曲妮姑娘不忍心讓老阿媽就這樣離開人世。
洛丹讚許地朝女兒點了點頭。旺秋的腿也好像不那麽疼了,他也和阿爸、妹妹一起,朝天葬場走去。
所謂天葬場,就是北山最高處的一塊巨大的石頭,到了這裏,背屍人就把屍體並排放在巨石上。這塊花崗岩和其他的大石頭不同,由於經常在這裏切割屍體,搗碎骨頭,已變得烏黑光亮。
巨石下麵,有一個平台,婦女們已經在這裏架起三堆柏樹枝。這柏樹枝還是路口那株老柏樹上的,每年秋天,鄉親們就折一些樹枝,存放在帳房裏,專門用來燒香敬神。按照當地的習俗,一般要由年紀較大、較有聲望的男人來點火燒香。今天,鄉親們請阿爸洛丹點火,洛丹並不推辭。隻見他雙手合十,舉過頭頂,虔誠地祈禱,然後打著火石,點起了三堆火。
雪花變得更加稀薄,整個天空卻是灰蒙蒙、濕漉漉的。按照藏族的說法,在送葬的時候下雨或者下雪,是一種吉祥的征兆,預示著死者能夠升入天堂。受了潮的柏樹枝燃燒得並不旺盛。三縷青煙,和著水霧,隨著微風,慢慢地飄向天空。一群老雕從遠處飛來,鳴叫著,撲打著翅膀,在人們頭頂上盤旋。雪花與灰蒙蒙的天空合在一起,風聲伴隨著老雕的鳴叫聲,更增加了人們的悲傷。
曲妮桑姆含著淚,雙手捧著一個紅木碗,恭恭敬敬地遞到阿爸手裏。一位中年婦女端著一把舊陶壺,滿滿地斟了一碗青稞酒。洛丹雙手捧起酒碗,麵向東方,把酒碗舉過頭頂,默默祈禱,然後轉向遺體,連潑了三碗酒。這是對死難鄉親的祭奠。
微潮的柏樹枝,“??啦啦”地燃燒著,這縷縷升騰的青煙,把洛丹帶回到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天葬場,燃起的也是三個火堆,祭奠的也是被英國人殺害的同胞。眼前的這一切,與十六年前多麽相似!就連十六年前,一位大喇嘛在祭奠英靈時念過的一首格言詩,洛丹也記得清清楚楚:
檀香樹濃鬱的香味,
風會把它帶向四方;
活在民眾心上的人,
他們會萬古流芳。
是的,人們是不會忘記為保衛國土、保衛家鄉而流血犧牲的同胞們,盡管他們失敗了,朝廷被迫簽訂了條約,割讓了土地。但是,由於藏族軍民的拚死抵抗,才使洋妖不能侵占更多的土地,得到更大的利益。
然而,今天畢竟不是十六年前,洛丹的滿頭長發已變得花白,臉上的皺紋如同蜘蛛織網,漸漸地爬遍了整個麵部,當年那雙結實粗壯的大手,如今也變得幹枯了。一切現象都表明,洛丹已經衰老了。隻有洛丹的一顆心――抗擊洋妖的決心,還像當年一樣堅定不移。
望著悲痛的鄉親們,洛丹又往火堆裏添了幾把柏樹枝:“鄉親們,讓我們大家一齊為拉丁代本和死去的同胞兄弟們祈禱吧,願他們的靈魂隨青煙升天,讓他們的美名永遠留在我們心上。”
旺秋緊握拳頭,憤慨地說:“讓那些萬惡的異教徒們到地獄裏去。”
鄉親們一齊跪在地上,誦經祈禱。
隨後,曲妮桑姆和那位中年婦女又請幾位司天葬者喝酒,一來表示對他們的酬謝,二來也是為他們壯膽。每當切割屍體以前,總要喝幾碗酒,濃烈的酒味可以減少屍體上的味道,還能防止病菌感染。
快切割屍體時,鄉親們都習慣地走到平台下麵的一塊空地上。一位老阿媽回轉身子,在火堆上加了一些柏樹枝,又從懷裏掏出個糌粑口袋,每堆火上都撒了幾把糌粑,然後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嘴裏還不停地念叨著什麽。
隨著司天葬者一聲帶有節奏的呼喊,早已在上空盤旋的一群老雕,伸長脖子鳴叫著,紛紛飛下來,落在巨石上,把司天葬者團團圍住。後來的,好像沒有它們的立足之地,更怕吃不到東西,拚命往裏擠,互相擁擠著,撲打著翅膀爭鬥。在這種情況下,司天葬者總是它們最有權威的調解者,他幾聲吆喝,就使那群老雕逐漸安靜下來。
看不見盤旋的老雕,聽不到司天葬者的呼喊,在岩石下麵的鄉親們,反而覺得更加淒楚悲涼。他們想到上麵的天界,下麵的地獄,更加懷念慘死的親人們。那位燒香的老阿媽,忍不住低聲哭泣。這哭聲觸動了大家的傷心事,岩石下麵又是一片悲慟的哭聲。
克珠旺秋沒有哭泣。但是,他的心在流血。他忍著傷痛,邁著沉重而又堅定的步子,獨自一人走上大石包,分別在三堆火上添了幾把柏樹枝,又撒了幾把糌粑。然後走近已經切割成碎塊的屍體麵前,跪在滿是血汙的石頭上,雙手合十,極其恭敬、極其虔誠地默誦經文。他真誠地為死難同胞們祈禱祝福,為拉丁代本祈禱祝福。同時,一股抑製不住的複仇烈火在他年輕的胸膛裏燃燒。他默默地問自己:
洋妖殺害了我們這麽多人,強占了我們這麽多土地,難道我們就隻能哭,不停地哭?不,我們要像英雄格薩爾大王那樣,以刀對刀,以劍對劍,把那些殺人的惡魔送到地獄去,使藏族百姓過上太平安樂的日子。
回到帳房,旺秋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癱坐在灶台旁邊。饑餓、疲勞,加上傷痛,旺秋的臉色變得蠟黃。
看到旺秋那個樣子,把曲妮嚇壞了,她緊緊抓住旺秋的胳膊,連聲問:“哥哥、哥哥,你怎麽啦?”邊說邊向旺秋的周身打量著。忽然,她看見了旺秋腿上的血跡:“血,哪裏來的血?哥哥,你受傷啦?”
“啊!傷勢重不重?”聽曲妮變聲變調的,洛丹也有些緊張。
“沒有什麽,就是腿上碰破了一點兒。”旺秋忍著傷痛,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看看。”曲妮單腿跪在地上,撩開旺秋那已被撕成一條條的袍子。啊,小腿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不知是在什麽地方碰了一下,剛剛凝住血的傷口,又滲出了血珠。
父女倆趕緊在旺秋的傷口上塗了一點兒麝香粉,包紮好。旺秋又吃了兩木碗糌粑,喝了幾碗熱茶,這才慢慢緩過氣來。
見哥哥吃得那麽香,曲妮知道他是餓壞了,心疼地說:“再吃一點兒吧。”
旺秋抹了抹嘴:“我又不是犛牛,哪能吃那麽多?”
曲妮笑了起來,又給哥哥盛了一碗奶茶,然後仔細打量著哥哥。
旺秋微微一笑:“你怎麽這樣看著我?幾天不見,就不認識哥哥了?”
曲妮並沒有回答,仍然細細地打量著哥哥,看了一會兒,像是發現了什麽似的:“阿爸,您看,哥哥的臉上這才有了點兒血色,剛才真把我嚇壞了。”
洛丹見旺秋精神挺好,沉吟片刻,問道:“見到拉丁代本了?”
“見到了。”旺秋正要和阿爸講述下山以後的情況,忽聽帳房外麵有人喊叫:
“小仁賽回來啦!”
“還是‘猴子’精靈,自己走了回來。”
“……”
曲妮趕緊跑出去,把小仁賽帶進帳房。和他一起來的還有拉丁代本的秘書洛桑饒登。
“格來呢?格來怎麽沒有回來?”曲妮著急地問。
“怎麽?格來哥哥沒有回來?”小仁賽吃驚地反問。
曲妮難過地低下頭,沒有回答。
洛丹也一直惦記著旺秋、格來和仁賽,現在旺秋和仁賽都回來了,隻有格來還沒有回來,這孩子到哪裏去了呢?但一看女兒的眼圈發紅,洛丹不想再觸動女兒的心事,轉而問洛桑饒登:“大秘書,您怎麽走到這裏來了?”說著,又恭敬地給洛桑饒登添了碗奶茶,抱歉地說:“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艱難,貴客到家,也沒有什麽東西好款待。”
洛桑饒登既不是貴族,也不是官員,但代本秘書這個職務本身,就使他在一般農牧民眼中成為一個很有身份的人,已經屬於另一個圈子的人了。若不是處在戰爭環境,他是很難、甚至根本不可能到洛丹的破帳房來小坐一會兒,更不用說同坐在一塊破氈毯上喝茶了。牧民本來就好客,洛桑饒登又是拉丁代本的秘書,一道經曆了曲米之戰,所以對他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因為家境貧寒,沒有什麽東西款待貴客,洛丹心中很是不安。
洛桑饒登喝了一口茶,擺了擺手:“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奶食少,肉類少,加上洋妖入侵,到處燒殺搶掠,商路斷絕,鹽巴茶葉奇缺,能喝上奶茶就很不容易。要是不把洋妖趕出去,往後的日子就會更加困難。”他喝了口茶,接著前麵的話題:“代本要我去找哲林代本,我從英軍營地衝出來到指揮所時,多吉孜本和那個漢官早就跑了,聽說哲林代本在陣地上。我又趕快到陣地上去,把拉丁代本的處境和命令向哲林代本一講,哲林代本當即派了傳令兵下山。但是,左等右等不見傳令兵回來,更不見壩子裏的藏軍上山,我又急著想知道拉丁代本他們的情況,就一個人下山了。可是,洋妖的大炮、機槍已經堵住了路口,根本過不去。後來的事情你們也清楚,英國人占了山頭,我們的人被打散。等洋妖進到莊園,我又趕緊到壩子裏去找代本,我想不管是死是活,總要弄個明白。有很多人早在那裏認屍收屍,大家哭成一片,那情形真讓人難受。”
“我們也看見了。”洛丹說。
“我到處去找代本的遺體,怎麽也找不著。又聽說哲林代本帶著部隊撤走了,我就想去追趕他們。可是路上不安靜,到處都有英國人,我想找個伴,剛好碰上小仁賽,他說先到部落裏來找你們,一起商量商量。”
洛丹滿意地看了看小仁賽,那樣子好像在說:你這“小猴子”,想得還挺周到。
看到老阿爸用慈祥而讚許的眼光注視著自己,仁賽感到很高興,他聳聳鼻子,做了個怪相。
旺秋忍著疼痛坐起來,靠在一具舊牛鞍上,將拉丁代本臨終前的情況和他的囑托講了一遍,又把拉丁代本的金質護身符交給洛桑饒登,請他送給代本家。末了,悲憤地說:
“我們死了那麽多人,難道他們的血就這麽白流了?我們活著的人就不能為他們報仇?”
洛桑饒登放下手裏的茶碗:“我正是為這事來找你們的。現在,我們先要想辦法找到哲林代本,把拉丁代本的意思轉告給他。”
“我找了,可沒有找到,可能是撤到江孜去了。這支手槍,是拉丁代本讓我交給哲林代本的,現在也給您吧。”旺秋把手槍鄭重地交給洛桑饒登。
見物如見人,看著這把烏黑發亮的手槍,洛桑饒登又想起自己的主人拉丁賽。這把手槍,是代本的心愛之物,無論戰時還是平時,總是槍不離身。可如今,槍在人亡,怎能不讓人見物思人,洛桑饒登深深地點了點頭,想說什麽,但隻覺得喉嚨哽咽,鼻子發酸,便索性不說了。洛桑饒登很難過,也深感內疚,他不僅沒有能保護代本,而且在代本臨終之際沒有能守候在身邊。
洛丹當然很能理解洛桑饒登的心情。但是,當前最需要的,不是悲傷,不是眼淚,而是抗擊洋妖的辦法。
“洋妖把我們打散了,可是絕不能把我們消滅。隻要火星在,就不怕燃不起大火,我看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把我們的人重新召集在一起。俗話說,如果蚊子一齊衝鋒,野牛也會被征服。我們僧俗百姓隻要團結一心,就能夠征服這頭發瘋的野牛。”
“阿爸,”旺秋說:“一路上我也碰到一些人,大家心裏都憋著一股勁兒,我看我們的人被打散了,但心沒有散,打狼,是需要有領頭的人。沒有領頭的,就不能把大家召集在一起。”
洛丹點點頭,看著洛桑饒登:
“拉丁代本不在,現在就得靠哲林代本,他是個有勇有謀的人,過去當過錢糧官,和各方麵人都很熟。隻要他能挑這個頭,事情就好辦。”
“英國人正準備向康馬宗進兵,我們要繞過康馬宗到江孜去,趕在洋妖的前麵。要是旺秋的身體……”洛桑饒登把悲痛深深地埋在心底,他清楚目前的局勢,作為拉丁代本的秘書,他要拿出辦法來,但是一看見旺秋的臉色仍然黃黃的,就沒有往下說,而用試探的目光看著旺秋。
旺秋一聽洛桑饒登說起他的身體,立刻說:“這點兒小傷,算不了什麽,我和您一起去。”
“我也跟你們去。”小仁賽這個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年,過去從來沒有打過仗,這次見洋妖設下圈套殺了那麽多的同胞,感到非常氣憤,他心中隻有仇恨,沒有恐懼。
洛桑饒登又說:“我看光靠我們這點兒人,這麽破舊的武器,是擋不住洋妖的。我們還要到拉薩去,請求噶廈政府增派援軍,請求朝廷派漢兵,一齊抗擊洋妖。”
“那我們分兩頭,趕緊走吧!”克珠旺秋恨不得馬上飛到哲林代本身邊,去參加戰鬥。
“那格來哥哥怎麽辦?我們還得去找他呀!”小仁賽心裏一直惦記著格來。
曲妮用懇求的目光看著阿爸。她是個懂得事理,深明大義的姑娘,去拉薩,去江孜,她都讚成,隻是希望他們不要把格來丟下不管。
阿爸撫摸著曲妮的頭:
“孩子,你放心吧,不管到哪裏去,我們也不能把格來丟下。”
深夜,年輕人都睡了,洛丹卻怎麽也睡不著。他和克珠旺秋、曲妮桑姆睡在一床破氈毯上,各人蓋著自己的袍子。洛桑饒登因為是貴客,受到特殊款待,一個人睡在帳房的另一頭,為他鋪了一床半新的氈毯,揀了兩個比較幹淨的墊馱鞍的氈毯作枕頭。
小仁賽早就困了,他像隻小羊羔,蜷曲著身子,睡在灶台旁邊。洛丹怕牛糞火燒著他,把他抱過來,讓他睡在自己身邊。洛丹用慈祥的目光看著他,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擦去他臉上的糞灰,又疼愛地撫摸他那亂蓬蓬的頭發。仁賽睡得那樣香甜,嘴角還掛著一絲頑皮的微笑,洛丹暗自感歎:“真是個好孩子啊!”
小仁賽從小沒有阿爸,是他阿媽把他拉扯大的。他阿媽和洛丹家一樣,也是牧主的奴隸。仁賽長到十一二歲時,阿媽忽然得了一場暴病死了,隻留下他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部落裏的人都同情他,總想辦法關照他。洛丹更像慈父一樣關心他,照顧他。記得有一次,仁賽出去放羊,因為丟了一隻羊羔,管家的皮鞭舉得高高的,就要落下來時,洛丹護住了他,替仁賽挨了一頓鞭子。從此之後,仁賽就把洛丹當作自己的親阿爸,洛丹也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小仁賽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愛,也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和幸福,隻有到了洛丹的帳房後,才得到補償。
洛丹麵對灶台,側身躺得太久,右臂有些發麻,他輕輕地換了一個姿勢,生怕把別人弄醒。其實老阿爸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們一個個睡得都很香,很死,不要說輕輕碰一下,就是在他們身邊跳鍋莊舞,也不會將他們吵醒。這些天來,他們實在太累了。
從帳房的破洞,洛丹看到一顆顆星星在夜空中閃爍。往常,在夏天的夜晚,他喜歡躺在草地上,望著滿天星鬥,對旺秋、格來、曲妮桑姆、小仁賽及部落裏的孩子們講星星的故事、月亮的故事和神仙的故事,也講土鼠年即公元1888年。打洋妖的故事。他的故事那麽多,那麽有趣,不但孩子們喜歡聽,連大人們也愛聽,常常纏著他不放,講了一個又一個,有時弄得他一夜都合不上眼。他的帳房很破舊,裏麵也沒有肥美的牛羊肉,甜美的青稞酒,卻像草原上熊熊燃燒的篝火,能吸引很多人。今天,洛丹可沒有心思去欣賞夜景,更想不起什麽星星的故事。腦子裏轉動的全是剛才他們談論的事:他們決定分兩路行動:一路是他和洛桑饒登去拉薩;一路是旺秋他們留在家裏,召集被打散的鄉親們,然後去江孜找哲林代本。一想到要離開沃措部落,洛丹就想起了格來。部落裏參戰的鄉親除了死難者之外,都陸續回來了,可格來這孩子到什麽地方去了?他又能到什麽地方去呢,一定得找到他,洛丹默默地重複自己對曲妮講過的話:無論走到哪裏,也不能把格來丟下。
洛丹把雙手交叉著,放在枕下,慢慢閉上眼睛。眼睛有些發澀。洛丹很想睡一會兒,可眼睛剛閉上,格來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晃動,慢慢地,格來的臉變成了他阿爸登巴饒傑的臉,而且越來越清晰,往事,十六年前的往事,就像發生在昨天:
藏曆土鼠年二月初七,天上飄著雪花,正當藏軍和民兵守衛在隆吐山,準備同洋妖決一死戰的時候,突然接到要他們撤退的命令。藏軍不肯撤,洛丹和登巴饒傑他們也堅決不肯後撤。英軍的大炮響了,藏軍陣地上的石牆被炸塌了好大一段,藏族軍民在敵人的炮火下一批批地倒下去,可是並沒有人退卻。在大炮和機槍的掩護下,幾百名英軍端著新式來複槍,向山口發起衝鋒。藏族軍民靠著不多的火槍,拚死抵抗,登巴饒傑用火槍打死了兩個英軍後,胸部中了彈。眼見藏族軍民傷亡慘重,山口守不住了,代本才命令大家往後撤。
洛丹背著登巴饒傑,跟著剩下的弟兄們往下撤。開始,他還能感到登巴饒傑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熱乎乎的血透過包傷的破布,滲進了他的衣服,濕漉漉、黏糊糊的。慢慢地,登巴饒傑的呼吸變得不那麽粗重,而且越來越細,越來越弱:
“洛丹大哥……放……放下我。”登巴饒傑那弱得不能再弱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洛丹背著他,拐進了一個小山坳裏。周圍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同來的藏族兄弟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下他們倆。洛丹輕輕地將登巴饒傑放在地上,讓他靠在一塊大石頭上,登巴饒傑的頭向一邊歪著,張著嘴微微喘息著。洛丹跪在他旁邊,抱著他的頭,輕輕地說:“登巴饒傑,登巴饒傑,我的好兄弟……”登巴饒傑兩眼緊閉,臉上一陣痙攣。當時要是有點兒藥,哪怕是一碗熱茶,登巴饒傑也許還能活下來。可是,在空曠的山坳裏,除了冰冷的石頭和刺骨的寒風,什麽都沒有。突然,登巴饒傑睜開眼睛:“洛……洛丹大哥……”他的聲音是那樣微弱。洛丹趕緊抱著他的頭:“好兄弟,洛丹在這裏,你說吧,有什麽話,你就說吧。”登巴饒傑又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陣兒,當他再一次睜開眼時,洛丹覺得他的眼睛比剛才亮得多。他猛地把頭從洛丹的懷裏抬起,用盡最後的力氣說:
“好大哥,你……你們要殺退洋妖……你們要是打………打不贏,就讓格來……旺秋……他們接著打……為我們報……報仇……”
洛丹和鄉親們把登巴饒傑送去天葬時,從他胸部取出一塊彈片。洛丹一直把它保存在身邊,看見它就想起死去的登巴饒傑兄弟,想起英國人的暴行。
那時格來才七歲,他的阿媽是一身的病,哪能經得起這樣的打擊?沒過幾個月,憂憤交加,也離開了人世。從那以後,洛丹夫婦就把格來接到自己的帳房,老兩口對格來比對旺秋和曲妮還要親,他們三人一起生活,一起長大,一起給牧主放牧牛羊。在共同的生活中,他們有苦難,也有歡樂,格來和曲妮建立了真摯的感情。幾年前旺秋的媽媽病故了,洛丹就同旺秋商量,要在今年望果節給他倆辦喜事。可沒有等到這一天,萬惡的洋妖又打到我們的家園來了。
想到這裏,洛丹抑製不住心頭的怒火,猛地坐起來,在氈毯上重重地砸了一拳:“一定要把格來找回來,帶著他去為登巴兄弟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