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的目光誠懇,他將老頭子拉過來坐下,認真道:“當年你和隆帝之間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誰是誰非都不重要了,你不必再留在這個地方了,回去吧。”
北望神州,回歸故土,這是每一個中原人的夢想。
在這個時代裏,流放遠地甚至比殺頭還要來的難以接受。
老頭子喃喃道:“你是說,讓我回去?”
白雪道:“是的。”
老頭子的淚再次如泉水般湧下,他顫抖著手,緊緊拉著白雪,道:“你讓我回去?”
白雪點點頭。
“你讓我回哪裏去?”老頭子目光迷茫,失聲道:“神州之大,又有哪裏是我的容身之所?”
白雪道:“你可以回你山東老家,也可以去杭州京城,相信當今新皇肯定願意奉你為上賓的!”
老頭子道:“我為上賓?我不過是個流放的罪人。”
白雪道:“哎...你回去吧。”
老頭子哆嗦著手擦去眼角的淚花,問道:“新皇是誰?”
白雪道:“餘歌。”
老頭子點點頭,道:“是她?”
白雪道:“是。”
老頭子道:“天下人都說,是你單人單槍,闖宮逼下隆帝的?”
白雪搖搖頭。
老頭子沒想到白雪會否認,他知道以白雪的脾氣,如果真的這麽做了,他在自己麵前並不是否認,“難道是天下人有誤?”
白雪歎道:“我的確闖宮,可隆帝是自己禪位的,他早已擬寫好了聖旨,我和餘歌都不過是奉旨辦事。”
“早寫好了?”老頭子目光複雜的看著白雪。
白雪眨眨眼。
老頭子道:“謝謝你。”
白雪道:“謝我什麽?”
老頭子道:“謝你給皇室留了最後一個麵子,也給天下人留了一個麵子。”
白雪忽然大笑,道:“這是事實,我隻是說出事實。”
老頭子也大笑,道:“你說得對,這就是事實,而且,事實上,千百年後,史書裏肯定沒有你白雪這一號人物!”
“哦?為什麽?”白雪問道:“我大逆不道,這等大過還不記入史冊?”
老頭子道:“你大逆不道了嗎?千秋青史,會記得隻有一句話:皇女趙蟠,於某年某月繼隆帝登基即皇帝位。至於你白雪,還有這天下的芸芸眾生,不過如過眼雲煙,千秋之後,還會有誰記得?難道皇家還會將他們的恥辱寫給後人看?”
白雪點頭,道:“還是你看得最明白,看來我這一趟是白跑了。”
老頭子道:“你說對了,我不會回去,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我這把老骨頭還是丟在這裏算了。”
白雪並沒有再勸。
老頭子古怪一笑,道:“上次那個丫頭呢?”
白雪道:“她失蹤了,我......”
老頭子道:“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你不去找她,卻不遠萬裏來海外南陵見我?你是害怕什麽?”
白雪道:“我害怕什麽?”
老頭子冷笑道:“你在怕,向來無往而不利的白雪,擔心見麵後她已經忘了你?”
為什麽每個人都這麽說,每個人都認為白雪會被拋棄,是妒忌嗎?
還是他們已經看明白了,看見了,白雪已經失去了?
白雪擺擺手,道:“沒有這回事。”
“是嗎?”老頭子道:“你這一生,情債太重,看得出來,你很愛那個小丫頭,她也的確不錯。”
白雪道:“等這件事了了,我本就打算去找她。”
“你不會的。”老頭子肯定道:“等出了南陵島,你會給自己再找個地方,再找個理由,一直拖下去,東奔西跑,卻不敢去見她。”
白雪道:“我不是不敢去見她,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裏。”
老頭子冷笑:“嘿嘿......”
“你笑什麽?”白雪被他笑的渾身不自在。
“我在笑,江湖人稱玲瓏心的白雪說謊的樣子......”老頭子道:“實在好笑。”
白雪坐立不安道:“我哪裏說謊了。”
老頭子道:“連我都猜得到她在哪裏,你會不知道?”
白雪不信的望著他,道:“你說什麽啊?”
老頭子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她一定會在當年與你初次見麵的地方,等著你去找她。對於女人,你一向比我懂得多,怎麽到了如今,變得畏首畏尾的......”
白雪輕輕的咬了下嘴唇,道:“萬一,我怕......”
老頭子道:“你怕她萬一不在那裏......或者她還沒回到那裏......你該怎麽辦?”
白雪嗯了一聲。
“哈哈哈!”老頭子放肆狂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這樣子,和那情竇初開的小男孩有什麽兩樣!說出去簡直笑死人了!”
白雪被他取笑的皺眉道:“你別笑了。”
老頭子道:“她肯定會在那裏等著你,如果不在,你為何不在那裏等著她呢?”
“啊......”一語驚醒夢中人,白雪一直想的都是要巫瑤等著他,卻沒想到自己要去等待她回來。
“老頭子,這次多謝你了。”
白雪說著,身子已經掠出粥屋。
“喂,不喝粥了嗎?”
“下次再說吧。”
下次,下次又是什麽時候?
誰知道,誰也不知道。
白雲悠悠,飄蕩在群山之上,海風吹送,也許這一別,下一次,又是一個人間。
江湖代有人才出,江湖永遠都不會寂寞。
白雪已經離開了江湖,他要去哪裏?
富麗堂皇的宮殿,掛滿了燈籠,雄偉壯麗,五顏六色,。
宮殿書寫著“奉天殿”三個大字。
她不在奉天殿裏,她在湖裏,湖麵上一朵朵大荷花,入冬的荷花。
粉紅的荷花映照著七彩的燈光,將這一片化作夢幻般的的水域仙境。
她穿著華麗的龍袍,唇上塗著豔麗的色彩,在這裏喝酒。
她拚命的給自己灌酒,可喝得越多,反而越清醒。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嘔......”
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來,吐到了荷花池裏,惹得群魚紛紛躲避。
烈酒如歌。
她嘔吐,不是因為喝不下,而是因為肚子。
她已經開始吐了十幾天了,就在那個白衣如雪的男人離開後,她已經開始反酸嘔吐。
但這一切,他不會知道了。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他要去的,不是這裏,是另一個地方。
那裏有等著他的女人,而她,隻有烈酒和寂寞。
無邊無際的空虛和寂寞。
“雪......你在哪裏?”她癡癡問明月,明月不語。
“春少?雪,你們為什麽要離開我?這是為什麽?”
“天下......我擁有了天下,失去了你們,又有什麽意思?”
明月,明月。
這樣的明月,看過了人間世多少的這樣的事。
明月,如果明月有知,是否也會歎息一聲。
明月有情月會老。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華桃樹。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初秋早已過去,已經入冬了。
石桌上擺著一個酒壇子,兩個酒杯子。
喝酒的隻有一個人,一個寂寞的老人,一雙神目如電,幸好,幸好這時候又來了一個老人。
他取過一隻酒杯,給自己灌了一口,叫道:“龜兒子的,這王八蛋還不來!”
“他要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她們姐妹在那裏已經等了這麽久,他會不會不來了?畢竟杭州城裏可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的?餘歌那個女人的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萬一......”
“萬一他不回來了,那麽,隻有一種可能,他已經死了,一個死人,你何必要他回來呢?”
“你說他會死嗎?”
“是人都會死。”
“他呢?”
“他也會死......”
“是嗎?”
“他死,鬼魂也會爬回來......”
“你相信他?”
“我相信他。”
“哎......喝酒......”
他們都不是老人,可看著樣子已經很老了。
是否因為經曆了太多的事情,所以人往往會顯得老一些。
老人,濁酒,夕陽下。
夕陽下,已經夕陽下。
這時候,萬丈玉璧之下,竟是新立了一間簡陋竹屋,屋上歪歪豎立一個煙囪,還正在向外飄著輕煙。
這裏已經遠離人世,本不該有人煙的,怎麽會有炊煙?
屋子外邊,兩棵巨大的桐樹,兩樹之間,掛著一副古藤扭起來的秋千。
秋千架上,有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搖搖晃晃,半睡半眯,她穿件寬大而舒服的淡黃袍子,秀發鬆鬆地挽起,露出一截纖秀的雙足。
忽然,一陣焦糊味嫋嫋飄來,她睜開眼睛,入眼看到一盤黑乎乎的東西。
“我的大小姐,你這又是炒的什麽東西?”
“嘻嘻,我這是蛋炒飯...”說話的女孩穿著條短裙,她漆黑的頭發梳了兩根長長的辮子,長長的辮子隨玲瓏的嬌軀不住蕩來蕩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眨巴眨望著孕婦,道:“言姐姐,你說,姐夫會喜歡我的蛋炒飯嗎?”
“你莫不是要毒死他吧?”那孕婦含笑道:“老天爺,這世上有這樣的蛋炒飯嗎?”
“哎呀......”小丫頭不依了,她伸手去撓那孕婦的癢。
“嘻嘻......看你還說我不是......”
“阿夢,別鬧......”竹屋裏又走出一個少女,她臉容恬淡,穿件柔軟的長袍,長長地拖在地上蓋住了她的腳,滿天夕陽映著她清澈的目光,她簡直不像從煙火中走出來,倒像是畫裏麵的人兒。
“姐姐...你怎麽出來了...”小丫頭衝著孕婦的肚子喊道:“你看言姐姐的肚子,又尖又圓,肯定是個調皮搗蛋的男孩。”
“胡說。”那孕婦纖指點了下她光潔的腦門,道:“哪有人的肚子是又尖又圓的?”
那姐姐也坐到了秋千上,道:“再調皮搗蛋,也不會比你還能頑皮的了。”
“哪有。”小丫頭不依了,呼呼氣道:“你們兩個聯合起來,欺負我,姐夫回來了,我要告訴他!哼!”
“你姐夫?回來......”
小丫頭的這句話,忽然讓三個女人都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大家輕輕的搖晃著那秋千,望著不見的夕陽,默默的想著自己的心事。
就在這時,突然在她們背後的萬丈玉璧之中,那埋藏了無數秘密的黑暗裏,卻回響起一個清楚的笑聲。
小丫頭身子一震,她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同時也看到其他兩個人麵上也是一片愕然。
“那聲音......”
那聲音帶點沙啞,充滿了磁性。
她們猛的轉過身子往那玉璧望去,但隻有夕陽均勻的撲在光潔的玉璧上,除了自己的倒影,什麽也沒有看到。
忽地,那姐姐又轉過身去,她怔住了,眼中倒映著出一個白衣如雪的男人站在前方的身影。
她眼角有淚,無聲的哭泣。
兩人凝望,多少的歲月過去了,十年,還是二十年,還是一輩子。
時間在這一刻還有意義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