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鬼火,沉夜的園林竟已充滿了點點鬼火。
慘碧色的鬼火,如千萬點流星,在黑暗中搖曳而過,幽青的園林,竟突然變得說不出的陰森詭秘可怖。
龍影大步走了過去。
突然,一點鬼火,帶著那慘厲的嘯聲,迎麵飛來。
龍影隨手一揮,不加理會,他的腳步絲毫不停,徑直向思源亭走去,那裏有一個他的朋友,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十天前接到那封信後便馬不停蹄連數千裏路,現在他終於到了。
思源亭裏昏昏暗暗的,隻有角落的矮幾上,擺著盞孤燈,一個衣冠華麗的老婦人,正箕踞在燈下飲酒。
她麵對著滿天鬼火,神情卻那麽悠閑,仿若這不過是些許蚊蟲,揮手即去。
龍影一顆懸了十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遠遠瞧過去,依稀看見這以暗器毒藥名滿天下的沈園主人依然滿麵紅光中氣十足。
沈栗妃自二十歲家族危難之際接過家主的大任,三十年來她一手撐起沈園天下第一毒的百年聲譽,即便是白雪名聲最盛之時亦不能不承認,用毒之道他不如沈家。
現在她已經很累了,其實她早已經很累了,但是她不能倒下,甚至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疲憊與軟弱,所以她雖然方五十來歲,卻已經白發蒼蒼,形似不惑。
然後她看見了一個年輕人,信步而來,這千萬點詭秘陰森的幽冥鬼火,竟似乎隻不過是群鬼特地為他放出的煙花,烘托他的不凡。
沈栗妃的嘴角慢慢的笑了,這是發自肺腑的微笑,摻雜了無數難以言明的韻味。
“你來了。”
龍影點點頭。
沈栗妃指了指旁邊一個金絲薄團道:“坐。”
龍影拱拱手盤膝坐下,自顧飲了一杯,長呼出一口氣,道:“好酒。”
沈栗妃笑道:“既是好酒便多喝幾杯。”
龍影道:“是。”又自己倒了一杯仰頭飲下。
“好,”沈栗妃拍手道:“不愧是六十年前天下第一劍龍鷹侯的傳人,正是好酒配英雄。”
龍影?豈非正是龍鷹的影子,隻見他微笑道:“老夫人過獎了。”
沈栗妃歎了一口氣,她看見了他的劍,那是一把很陳舊很古老的劍,劍鞘烏黑無光,但是她知道一旦此劍出鞘必是驚天動地,因為這把劍正是當年天下第一劍龍鷹侯掌中的逆鱗劍,她的眼中散發出虔誠的光芒,良久道:“這是一把王者之劍。”
龍影將長劍擺在膝上,也歎了一聲道:“不錯,它本是天下第一劍客的佩劍,在下一直很慚愧。”
沈栗妃坐直上身肅然道:“真正夠資格配帶此劍的人也許並不是天下第一劍客,卻是天下間最仁慈最博愛的劍客。王道,正是正義之師。”
龍影也坐直上身道:“小子謹受教。”
沈栗妃的臉上露出笑容道:“龍鷹侯在江湖上的地位崇高,你是他唯一傳人,放眼江湖,本已無人可以教訓於你,隻是你我生死之交,老身偶有僭越了。”
龍影道:“不敢。”
沈栗妃替他滿上一杯,道:“再喝一杯。”
龍影心頭莫名掠過一絲涼意,他遲疑的喝下,道:“老夫人千裏加急喚我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沈栗妃道:“沈家待客至少三杯,如今三杯已過,你可嚐出特別之處嗎?”
龍影轉動指尖酒杯,回味道:“此酒色呈琥珀、入口醇厚、馥鬱芳香、回味綿長,隻是有些奇怪......”
沈栗妃笑道:“不錯,這是老身出生時父親為我埋下的女兒紅,尋常女兒紅具備甜、酸、苦、辛、鮮、澀等六味,可我這女兒紅埋下一晃已經五十年了,如今喝來雖然醇厚,卻少了一分辛烈。”
這酒在紹興一帶興起,開初乃是當地人生了女孩後便釀酒埋藏,嫁女時就掘酒請客,日久成風後,連生男孩子時,也依照著釀酒、埋酒,盼兒子中狀元時慶賀飲用,所以,這酒又叫“狀元紅”。
龍影訝道:“原來如此?可是這?”
沈栗妃苦笑道:“不錯,老身雖然從未出嫁,但一個女人最起碼該有喝一杯自己出嫁時的酒,你說對嗎?”
龍影手中的杯子忽然變作一團,滿口苦澀,良久抬起頭緩緩道:“我還是來遲了。”
沈栗妃道:“不,你能在老身死去之前趕到,我已經莫大安慰了,也算是老天待我沈園不薄。”
龍影盯著漫天的鬼火,一字一頓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鬼火?為何我一路走來在沈園沒有發現其他人?”
沈栗妃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道:“一天前,他們終於動手了,如今這裏隻剩下老身一個活人了,我沈園上下一百七十六口全部戰死,而我一直不肯死就是為了等你來,龍鷹侯的傳人!當今天下隻有你才能替我屈死的一百七十六口人命討回公道。”
“什麽!”龍影大喝一聲,驚立起身,且不說沈園有天下三毒之一渡厄花,便那七七四十九路沈家劍法已是獨步武林,怎麽可能被人一夕滅門。
沈栗妃的嘴角慢慢的滲出一縷血絲,她卻絲毫未覺,隻因她已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元氣,她慢慢的倒了下去,眼中那個年輕人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忽然,一雙溫暖的手緊緊的抱住了她,一把幹淨急迫的聲音在耳邊想起:“究竟是何人!他們是誰?有如何天大的仇恨要做出這喪心病狂的事?!”
“這個,”沈栗妃覺得自己的聲音已經越來越遠,她強撐起一口真氣從懷裏掏出一個玉匣子,“為首的一人身上已被我種下千裏香,此匣中之物可以帶你找到他.......阻止他.......他搶走了.......”這個把自己一生都獻給了自己家族的老人終於沒有說出她最後想說的話撒手人寰。
“老夫人!!”
長夜漫漫過去,龍影懷裏的屍體已經慢慢冷去,冷的好似一塊寒冰,一直涼到他的心裏,他已經查過了沈老夫人身上的傷痕,心口三寸,下手的人劍法狠辣無比,老夫人憑著自己數十年的內家真氣硬撐到自己到來,終於不支死去,但這血海深仇卻留給了自己。
漫漫的長夜總算已過去,東方第一道陽光從樹林缺口枝煦照進來,恰好照在龍影臉上,就像是一柄金劍。
風吹枝葉,陽光跳動不停,已將無盡的鬼火驅散,昨夜的一切仿若是一場夢,了無痕的夢。
龍影疲倦失神的眼睛裏忽然有了光,他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我是龍鷹侯的傳人,是天下第一劍逆鱗的第二代主人。”
龍鷹侯三個字仿佛有無限的神力,隻要念出這三個字,他的臉上就散發出自豪驕傲的神采,在初升 的朝陽下,他站了起來,腰板挺得筆直,勝似一柄利劍。他慢慢的打開了那個玉匣子,陽光下,一隻碧綠的甲蟲振翅飛去,他想也不想,縱身追去。
身後,是無盡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