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庭院深深深,深幾許。
高門宅邸總是門庭深似海。
一如侯門深似海,再回首已經百年身。百年恩怨泯滅間,此身已預赴黃泉。
這不隻是說說的而已,而是無數人的血和淚的教訓。
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這個世界上都隻有一種人才可以去,那便是死人。
死也有很多種,或戰死沙場、或病死床榻、或駕鶴西去,然而最痛苦最不願意的莫過於死在自己仇人手上,由此可知,一個人最開心最希望的死法豈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
楊天擒的衣服永遠是最得體的,質料永遠最高貴的,式樣永遠最時新的,手工永遠最精致的,他手裏的,一對判官筆,也是價值千金的精品,很多時候,它們的用途並不是武器,而是一對上等的狼毛大豪。他認穴打穴的功夫,更是第一流的,事實上他無論什麽事都是第一流的。
曾經是天地間最有名的捕神,從未有抓不住的強盜,也從未有破不了的案子,懲惡揚善,剛正不阿。
他也曾經是天下間最好的朋友,他們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春已夏。
當他和白雪在一起的時候,江湖中人不得不承認,他恐怕是除了陽春之外最適合站在白雪身邊的人。
不是第一流的酒他們絕喝不進嘴,不是第一流的女人,他們絕看不上眼,不是第一流的車他們絕不去坐。
他們兩人無疑是昔日秦淮河上的煙花客,溫柔鄉裏中走馬章台的花花公子。
所以很多時候人們記憶中他更不是一個嚴謹無情的捕快,倒似個家財萬貫的二世祖。
可是他就要死了,他擁有名望、地位、金錢、朋友、醇酒、美人。
他就要死了,再好的名望、再高的地位、再多的金錢、再好的朋友、再香的醇酒、再美的女人這一切的一切都留不住他,喚不回他的生命,他還是拿走了自己的生命。
他是那麽的驕傲,那麽的自豪,因為他的命是他自己的,誰也拿不走,隻有他自己能夠,所以他自殺了。
他是不是不要命了?為什麽要自殺?不是,他不是不要命了,他隻是太愛惜自己的性命了,而不願被別人取走,所以隻有要了自己的性命。
楊天擒的房子很大,院子很深,他的命也更加的珍貴,但他就要死了。
白雪盯著楊天擒小腹上的那對精鐵所鑄的烏黑判官筆,鮮血涓涓的流出,順著他身下的太師椅淌到地上,血滲入大理石地板的花紋中,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他看了良久歎道:“我跟著鷹兄走了四個時辰,從淺夜走到黎明,你該明白,我當時在路上想著的全是你給我準備的大大的暖榻、香氣撲鼻的清茶,還有姑娘溫柔如水的柔荑。”
楊天擒朝他笑了笑,仿佛那對判官筆不是插在自己身上,而是插在別人的身上,他的口氣甚至還帶了點愉快的氣息:“我本該給你準備的。”
白雪往四周仔仔細細的瞧了瞧,又歎道:“可惜你沒有,你一向很少讓朋友失望的。”
楊天擒道:“我的確不該讓你失望。但你知道,我已不能起來給你準備了,作為朋友,我想你會諒解我的。”
白雪無奈道:“我不能不諒解嗎?我們是朋友。”
楊天擒目露迷離之色,放佛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些事情,他輕輕道:“朋友??是??我們是朋友。”
白雪道:“你知道嗎?我最近找了很多老朋友,卻發現很多人都不在了。”
楊天擒道:“我知道,最近的一個是大悲和尚,我早知道一個和尚取名作大悲實在不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情。”
白雪又道:“我其實一直都在想你這對判官筆結下那麽多的恩怨,最後不知道你會怎麽死。”
楊天擒歎了口氣道:“人生最大的痛苦之一就是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死,而比這個更痛苦的是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死,死在誰的手裏。”
白雪點點頭道:“不錯,但是你已經沒有了這種痛苦。”
楊天擒笑笑道:“不錯,我已經沒有了這種痛苦。”
此時雖近黎明,可屋內隻有些許星光閃進,昏暗一片,憑空添了一份陰森寒冷之色。
楊天擒努努嘴看著楠木桌麵的油燈道:“如果你還願意留在這裏的話,不訪將桌子上的燈點燃了,兩個人男人在一間黑暗的房間裏總是有些別扭,何況其中一個還是是江湖中最美麗的男人。”
白雪掏出火折子,一吹,拿開油燈上的紗籠,點燃了燈火,‘哧’一聲輕響,一股青煙冒起,燭火亮了起來,立馬整個屋子也亮了起來,火光照在楊天擒的臉上顯得更加的蒼白猙獰。白雪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但是總是說不上來。
白雪重新回到他的身邊的位子上,溫柔的看著他。
忽然,楊天擒的往自己的腹部一抄,那一對判官筆已經到了他手上然後往前一送,就那麽直接送進了白雪的腹中,這一切就在那電光火石之間,變化快的不可思議,更加讓人難以接受,你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一天捅了你一刀,你會怎麽辦?
楊天擒自己腹中的腸子立即流了出來,似乎還帶著熱氣,可是他不在乎,本該堵住它們的那對武器如今進深深的紮入了它們主人最好的朋友附中,諷刺的是還是它們的主人親自送進去的。
沉默。
沉默中隻要楊天擒的喘氣聲,如垂死的老牛拉一輛上坡馬車時的拚命聲。
楊天擒問道:“你為何不躲?我知道憑你的武功剛才就算躲不過,至少也不至於被紮的那麽深。”
白雪的臉色也一點沒有變化,他淡淡道:“因為你想殺我。”
楊天擒道:“因為我想殺你,所以你便讓我殺。”
白雪道:“不錯。”
楊天擒:“隻因我們是朋友。”
白雪道:“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楊天擒的嘴角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道:“現在我們還是朋友嘛?”
白雪正色道:“不錯,我們依然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龍影是白雪的敵人,兩人卻不禁惺惺相惜不忍相害;楊天擒是白雪最好的朋友,十年未見卻罔顧朋友之義設下殺局。他的人生之際逾不可謂不奇,這傷害不可謂不大。
朋友, 一個最可靠的朋友,往往是你最可怕的仇敵,但一個可怕的對手,往往也會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為你的敵人往往是最了解你的人,這樣的人也是最有資格做你的知己。
朋友,對手。
很多時候不過一線之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