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武漢三鎮,熱得如同火爐,即使一動不動躺在那裏,全身的皮膚也會像漏了似的,汗水不住地汩汩而出。就連樹上的知了,也懶得叫喚。
在漢口的俄租界,一幢西式公寓的二樓,29個中國人卻不顧蒸籠般的悶熱,聚集在一個房間裏,側耳傾聽著一個俄國人的長篇講話。大約是因為驟然增加了那麽多的人,所以屋裏方凳、圓凳、長板凳相雜,顯然是臨時從別的房間裏搬過來的。
那個講話的俄國人,皮膚格外白淨,二十九歲。他便是共產國際新派來的代表,他自我介紹說名叫“尼古拉”。據會議的出席者鄭超麟回憶,“在文件中也就用他名字英文開頭字母‘N’作為他的代稱”。
其實,他的本名叫維薩裏昂·羅明納茲,1897年出生於俄國高加索格魯吉亞。1917年加入俄共(布)。1926年,他當選為共產國際主席團成員。奉共產國際緊急指派,他千裏迢迢、星夜兼程,趕到“火爐”武漢,接替羅易、鮑羅廷和維經斯基。他的身份是共產國際全權代表。這“全權”兩字,表明他身份非同小可。
羅明納茲的兩側,坐著另兩個外國人,是和他一起抵達武漢的。
他的一側是一個德國小夥子,二十五歲,名叫紐曼。紐曼是德國共產黨黨員,二卜三歲出任德共駐共產國際的代表。雖說年紀輕輕,卻有著“暴動專家”之譽。因為他二十來歲時,曾成功地領導過德國工人暴動。據雲,派這位“暴動專家”前來中國,是考慮到中共正需要組織南昌暴動、廣州暴動……
羅明納茲的另一側,是一位俄國女人,名叫洛蜀莫娃。她是羅明納茲的助手。
羅明納茲手中拿著厚厚一疊俄文稿,一邊念稿子,一邊不時離開文稿“發揮”幾甸。擔任黼譯的文弱青年,穿白色短袖紡綢衫,臉色蒼白,肺病正在折磨著他。他便是瞿秋白。此時,他的手中也拿著一疊厚厚的紙頭——他事先把羅明納茲的俄文稿譯成了中文。當羅明納茲離開稿子“發揮”幾甸時,他的目光也離開了中文稿補譯幾句。
瞿秋白扮演的不僅僅是翻譯的角色。羅明納茲的報告長選三萬多字,是瞿秋白參與起草的。這個報告,是“羅明納茲瞿秋白”的登台宣言,從此正式取代了“鮑羅廷一陳獨秀”在中共的領導地位。
會議是在極度匆忙、萬分緊急的情況下秘密召開的。最初定於1927年7月28日召開。可是,外省代表們來不及趕到武漢。推遲到8月3日,仍然來不及。可是,再等下去是不行了。這樣,當外地代表來了一部分之後,就決定在8月7日開會。會議非常緊湊,從早到晚,開了一天就結束了。
這次會議,由於是代表不齊,無法叫“中共中央全會”,也不是“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於是稱“中共中央緊急會議”。由於是在8月7日這天開的,史稱“八七會議”。
六常委中的一半——張國燾、周恩來、李立三在南昌前線,未出席會議。留在武漢的三常委——瞿秋白、李維漢、張太雷及病中的蔡和森出席了會議。
大會的主席是一位大高個子,三十一歲,湖南口音。他便是常委李維漢。當年,他是毛澤東發起的新民學會會員,後來留學法國,在那裏加入“旅歐少年共產黨”(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旅歐支部前身)。1922年底他回國,由毛澤東和蔡和森做介紹人,加人中國共產黨。他跟毛澤東、蔡和森很早便認識,他在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第二部求學時,毛澤東、蔡和森則在第一部讀書。他在1923年出任中共湘區委員會(亦即後來的中共湖南省委)書記。在中共“四大”當選中委。在中共“五大”當選政治局委員。
“八七會議”的透明度,要比中共“一大”高得多,因為當年會議的詳盡記錄,現今保存在中央檔案館裏。查閱會議的原始記錄,便能得知會議的真實情況。
會議的出席者共有:
中央委員:羅邁(即李維漢)、瞿秋白、張太雷、鄧中夏、任弼時、蘇兆征、顧順章、羅亦農、陳喬年蔡和森。
候補中央委員:李震瀛、陸沉、毛澤東。
監察委員:楊匏安、王荷波。
共青團代表:李子芬、楊善南、陸定一。
湖南代表:彭公達。
河北代表:鄭超麟。
軍委代表:王一飛。
中央秘書:鄧小平。
其產國際代表:羅明納茲、紐曼、洛蜀奠娃。
在會議記澩上,發言者用簡稱,如“邁”即羅邁(李維漢),“東”即毛澤東,“亦”即羅亦農……內中不時出現一個代號“D”字。經查證,“D”即羅明納茲。
在原始記錄上,大會主席李維漢的開場白中,這麽說及:
在7月1日(十二日?)以後國民黨政府背叛以前,常委之組成為特恩立邁太五人(即張國燾、用恩來、李立三、李維漢、張太雷——引者注),後特、恩、立到前方,現留的僅邁、太二人。在國際代表未來以前,國際曾有一訓令,對中央提出許多錯誤,指明中國共產黨有機會主義,並要中黨(即中國共產黨——引者注)開一緊急會議,指出此傾向並改組中央。後國際代表到,對此亦談很多,並決定召集緊惠會議。此會議原定7月28日開,後因為種種關係不果,直至今日才實現。
李維漢的開場白,說明了這次會議的任務是批判機會主義傾向並改組中央。
李維漢開宗明義,指出大會的任務在於糾正“錯得太遠”的中國共產黨的“指導機關”,亦即以陳獨秀為首的前一任領導機關。
已經“不視事”的陳獨秀,仍是名義上的黨的總書記,仍是中央委員、政治局委員,雖在漢口,卻不能出席會議——雖然這次會議是為了糾正他的錯誤而召開的。
在李維漢講話之後,共產國際代表羅明納茲致詞:
在未開始報告之先,我以國際名義向大家致一敬禮。此敬禮非平常的敬禮。國際要中國共產黨集此會的原因是因中國共產黨的指導錯得太遠,不召集此會來糾正則CP(共產黨英文開頭字母——引者注)將不成其為CP了。現在中國共產黨的錯誤已經很翠了,非召集此會不可。過去的錯誤是在指導機關,國際對於群眾方麵的英勇的行為仍是非常滿意的……
羅明納茲的長篇報告,經大會討論,後來稍作修改,以《中國共產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告全黨黨員書》發出。報告批判了陳獨秀的右傾投降主義,扭轉了中國共產黨的“指導錯誤”,結束了陳獨秀路線。
在會議記錄上寫著,羅明納茲報告結束之後,“休息半小時吃飯”,然後繼續開會,討論報告。
令人注意的是,第一個發言者是“東”,亦即毛澤東。原始記錄上,毛澤東的發言,約為一千字。
毛澤東的話,保持著他幽默辛辣的風格。他是這樣批判陳獨秀在國共合作上的右傾錯誤的:
當時走家的根本觀念都以為國民競是人家的,不知他是一架空房子等人去住。其後像新姑娘上花轎一樣勉強搬到此空房子去了,但始終無當此房子主人的決一心。我認為這是一大錯誤。
毛澤東的發言,有一段話極為重要,那便是他的著名的“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見解。記錄原文如下:
對軍事方麵,從前我們罵孫中山專做軍事運動,我們則恰恰相反,不做軍事運動專做民眾運動,蔣唐(即蔣介石、唐生智——引者注)都是拿槍杆子起(家)的,我們獨不管。現在雖已注意,但仍無堅決的概念。比如秋收起義非軍事不可,此次會議應重視此問題,新政治局的常委要更加堅強起來注意此問題。
當時的毛澤東在中共黨內的地位在第十以外,尚未顯要,然而他的這段話大有“眾人皆醉吾獨醒”的意味,超過了他的同時代人。
其實,毛澤東在一個多月前——7月4日的中共執委會擴大會議上,已經說過類似的意見:“不保存武力,則將來一到事變,我們則無辦法。”他主張“上山”,預料“上山可造成軍事勢力的基礎”。
毛澤東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後來他走的便是“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之路,“上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