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打穿了禮拜堂和藏書室之間的牆壁,斜射出圖書館的天頂,劇烈的風帶走了火焰,刹那間兩個房間內隻剩下燃燒的物品像木炭一樣紅熱發亮,約納憑記憶穿過牆洞摸到了一本書,一把抱起來,轉身向外跑去,跌跌撞撞奔向大門方向。漸漸知覺有所恢複,他耳邊聽到風重新灌入圖書館的尖銳呼嘯,拚盡全力向前一撲。
與紅石堡一樣擁有一百五十年曆史、藏書三萬五千本、卷軸一萬兩千個的皇家及聖公會圖書館輕輕一震,接著火焰從門、窗和屋頂的縫隙中噴薄而出,約納被吹飛十五尺,狠狠砸在地上,等他勉強睜開眼睛,一片眩白的視野中漸漸映出世界的輪廓時,圖書館正如同澆了油的稻草垛一樣熊熊燃燒,接著悄無聲息地,徹底坍塌。
砰的一聲,他腰帶上的黑水晶碎裂了,象征著雕刻在其上的星陣已崩潰,熱浪撲麵,約納仿佛能聽到自己的鬢發被烤焦卷曲咯吱作響,他艱難地挪動到街道對麵尚未著火的建築物旁,手中的黑色封皮的書本已燒去了一多半,被熱風一吹,灰燼隨風飄散,隻剩兩頁半殘章在封底的保護下得以幸免。
約納心痛地抖去灰燼,將殘章細心卷成紙卷塞進隨身的卷軸套裏,塞進鹿皮袋。然後,他因孱弱的身體、劇烈的運動和落地的撞擊,強烈咳嗽起來。
這本書沒有名字。
大約五六年前,紮維帝國入侵者叩開聖博倫國門之後不久,約納在圖書館教會藏書室一個積滿灰塵的小書架上發現了它。
圖書館約有三十個房間,其中文藝複興之後的著作占了絕大多數,分為宗教、魔法、占星、數理、社會、文學、藝術等類目;教會藏書室專門用來收藏文藝複興運動之前的古籍,多半是宗教文獻,近些年很少有人感興趣了。
約納在某個傍晚,圖書館的銀質燭台燃起燭光的時間,信步走入藏書室,仿佛在某種力量的指引下走向角落,抽出這本大書,輕輕拂去上麵的灰塵。
因為戰爭開始,駐派圖書館的聖公會工作人員多數已被征召,沒有人打擾夜晚的清淨;約納手捧燭台,坐在櫻桃木扶手椅上,翻開厚重書本的第一頁,沒有書名,微微泛黃的莎草紙上寫著一行流暢的圓體字:開始即結束。——背叛者賽格萊斯。
一滴燭淚落在署名旁邊,使得“背叛者”三個字分外醒目,約納將燭台擱在書架上,拭去了那點汙痕。
這本書講的是曆史,古老的曆史,甚至早過紀元產生,在賽格萊斯的書中,世界上沒有創世者、沒有主神席拉,隻有人類文明之火的自然繁衍,這讓約納感覺非常新奇。在教會的圖書館中居然發現這種反宗教原則的書籍。
之後來到圖書館研習占星術的時候,他總要抽時間在教會藏書室裏呆一會兒,翻閱這本署名為“背叛者“所著的無名書,如此離經叛道的思想,必定被聖公會視為異端,這本書已超過三十年曆史,不知作者是否受到教會的迫害、是否還在人世?這種書被遺忘在教會中,還真是個不大不小的諷刺。
紅石堡淪陷前幾個月,約納看完了所有的曆史,截止紀元2270年,也就是文藝複興運動發生前5年。翻過一張莎草紙,流暢的圓體字戛然而止,紙上畫著一個意猶未盡的休止符,及一個聖公會的鮮紅色圖章:經裁判所審定,予以封存。下麵是當時的教區主祭的親筆簽名。
約納歎口氣,想必作者寫到這裏,被聖公會剝奪了自由。他無聊地往後翻了幾頁,意想不到的是,五六頁空白之後,圓體字又出現了,寫得有些潦草,但毫無疑問是作者的筆跡:
“7月15日,阿亞拉來到放逐之地,在日落之前,種下七顆野草莓的種籽。“
其後的內容都是這種沒頭沒尾,像是日記,又像舞台劇角本的文體,約納前後翻了幾頁,從教會封禁印章到封底,這種東西寫了好幾十頁,他隨手翻看一些,不大懂,就將書丟下,抽空還是會看看前麵的曆史部分,與自己所知和未知的世界相互印證。
直至今天紅石堡城破的時刻。
“10月5日,太陽被利劍刺穿,他們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隻能看到天空和腳跟。”這句話就是當時偶然看到,而留在記憶深處的,如果沒有前廣場親衛隊俘虜被斬首的刹那,約納可能畢生也無法發現這部書的秘密。——看似胡言亂語的後半本書,竟然是對未來的預言!
約納咳嗽了好一會兒,手撫裝有預言殘頁的鹿皮袋,陷入了迷茫。
殘存兩頁半的預言,將在什麽時候發生?是他此生無法看到的未來,還是不久的將來?
“背叛者”到底是什麽人,為何能夠預言未來?
現在五大公會體係,無論宗教、數理還是魔法,都視預言為不可能,聖公會認為一切由聖主決定,聖主早已決定,而世人不可知聖主的決定。
數理學會希望以公式解讀世界的規則,他們聲稱尚未發現預測未來的公式。占星術據說在古代是具有預言能力的,但現代占星術著力於研究星力通過魔法陣的表達,即星力的儲存和應用,約納自己及杜蘭卡的導師的研究方向都如此。
“預言家”這個職業從前和現在都沒有出現過,但現在約納知道,他的鹿皮袋裏就裝著兩頁半真實存在的預言,——這不止能影響他的未來,甚至可能影響世界。
懷著雜亂的心情,約納離開了燃燒的紅石堡。走出坍塌的城門,血腥味、焦臭味、侵略者的吼叫與幸存者的哀嚎逐漸遠去,麵前夕陽中寬廣的紅土平原,靜謐無聲。
他決定回頭再看最後一眼,看看這即將消失於世界的奇跡建築,在平原中心拔地而起的、用西方群山最堅固的紅石修築的、高達三百尺的聖博倫王朝的象征,盡管自從成為星術士學徒,這個國家與他再沒有實質上的聯係。
他回頭,卻看到城門上方,釘入一根精鋼打造的地行龍騎槍,騎槍上係著根黃色絲帶,絲帶下方拴著一個頭顱,聖博倫王朝敬愛的溫格三世女王陛下高貴的頭顱,為了給這位仁慈而熱愛文學藝術的執政者最後的尊嚴,侵略者沒有撕下她雪白的麵紗。麵紗微微被血染紅,隨風飄動,仿佛一麵旗幟,女王陛下閉著雙眼,神態安詳。
紮維帝國入侵者開始徹底洗掠、焚燒紅石堡。居民從燃燒的城中逃出,在戰爭中頑強抗爭、在城破後神情平靜的聖博倫國民,在抬頭看到敬愛的女王的刹那,崩潰了.
女人和老人跪倒於地,雙手合肩,開始哭泣,人群中漸漸響起聖公會的安魂禱詞,聖主與繪畫之神席拉的名字被人們最後一次念誦。
約納緊咬嘴唇,不敢再看,快步離去。
三個小時後,他回到了占星術塔前。
夜空中的占星術塔像是亙古不變的通天巨柱,古樸而威嚴。“常存敬畏。——吉爾伯托.吉爾伯奈翁”黑暗中這行格言在熠熠發光。
約納徹底放鬆下來,忽然覺得一種巨大的悲傷徹底籠罩了他,聖博倫的覆滅毀掉了這世界上他所有熟悉的東西,從此之後他擁有的隻有占星術,遙遠的夜空,和兩頁半關於遙遠未來的預言。
於是,他咕咚一聲坐倒在冰涼的紅石地板上,抱著自己髒兮兮的小鹿皮包,放聲大哭。
畢竟,他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