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納獨自走在寂靜的夜晚荒原,頭頂黑漆漆的,沒有一顆星星。
他左右張望,看不清遠方。他忘記了為什麽要行走,當然也不知這是什麽地方,一顆橙紅色的小小光球懸浮在不遠處的夜色裏,為他指明前進的方向。
他機械地邁著步子,用腳底感覺青草、枯枝、石塊和荊棘,光球在前方慢悠悠領路,淡淡橙色光芒照亮方圓十碼的空間。
尖利的石子刺痛約納的腳心,他彎腰撫摸左腳,發現自己全身赤裸,未著一件褻衣,奇怪的是,絲毫不感覺寒冷。空氣裏的味道讓他感覺熟悉,這是他的故鄉,聖博倫的紅土平原散發的溫暖味道,家的味道。他沒有一絲恐怖。
他向前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也沒有疲憊。永恒的漆黑夜晚籠罩平原,他應該走過了幾個日升月落,但從沒看見光明。
不知何時,忽然,橙色光球靜止了,約納停下腳步。
“你完成課餘作業了嗎,年輕人?”有人在左側說。
約納扭過頭去,看到穿著不合身的黑色占星術士法袍的柯沙瓦老師在光明與黑暗的邊緣,搖晃著須發亂蓬蓬的腦袋。
“老師!”約納驚喜地叫道,想跑過去給老頭兒一個擁抱。
“孩子,最近過得還好嗎?”右側傳來的話語絆住他的腳步。
一男一女從夜色裏走來,男的長著一張紅潤的臉龐,上唇有黑而茂密的髭須,略微禿頂;女的穿著粗棉布長裙,布滿魚尾紋的眼睛依然又大又明亮。
“……媽媽,爸爸?”約納遲疑地開口叫道,探出左腳。
“這不是敘舊的時候。你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比什麽都重要的事情。”前方,傳來平靜的男中音。
約納看到一個穿著連帽黑鬥篷的身影,但無論怎麽努力,都看不清對方隱在黑暗裏的臉。
“你是誰?”
“他是個騙子。你需要相信的是你自己。懂嗎?並非別人強加給你的自己,而是你的本我,你軀殼裏的軀殼,你懸浮在電解質裏的靈魂,你的小宇宙,你的原力,你的阿賴耶識,你的神經電信號DNA。你相信的東西構成了你,相信你自己,就足夠了。說起來,人活著就得有點自信不是?”輕飄飄又好聽的男人聲音在身後響起。
約納轉過身,橙色光球照亮一麵雪亮的鏡子。
約納走近鏡子,鏡中映出一個全身赤裸的蒼白男人,但那健壯的軀體、漆黑的眉毛和充滿譏誚的眼神,絕不屬於自己。
“你、你又是誰?你說的話,是什麽意思?”約納踉蹌退後幾步,充滿驚恐地問。
“我是你啊,笨蛋。”鏡中的男人揚起眉頭,說。
“你怎麽會是我?你……”約納忽然止住質問,轟然醒悟。“你,是占據我身體的惡魔!”
“拜托,惡魔這個詞過時很久了,我不介意你把我當成壞蛋來看,不過請放心,我會珍惜我們的身體的。”鏡中人咧起一邊嘴角,露出邪異的笑。
約納握緊拳頭,渾身顫抖。他俯下身撿起一塊碎石,用盡渾身力氣擲向那麵鏡子,石頭擊中鏡麵,蕩漾起一陣水樣的波紋,讓鏡中人的笑容顯得更加扭曲恐怖。
“冷靜。”光球開口道。
約納垂下頭,以手扶膝,大口大口喘氣。
“占星術士的第一信條是什麽?”光球問。
“保持好奇,常存敬畏。”約納從牙關中擠出每個占星術士和占星術士學徒必須銘記的占星術七信條第一條第一句。
“然後?”光球追問。
“真理永存星空。倘無知、悲傷、困惑,隻須仰望。”約納不用回憶,嘴巴自然念出初代占星術導師吉爾伯托•吉爾伯乃翁的箴言。
“很好。現在該怎麽做?”光球誘導道。
“抬頭仰望夜空。”約納的眼神變得清明起來,他站直身子,抬起頭顱,用全部的視線和精神望向天空。
頭頂的黑暗像玻璃一樣砰然破碎,化為漫天星星點點水樣流光,籠罩荒野的,是無垠的星空。璀璨繁星綴滿天頂,將大地映成銀白,黑暗邊緣的身影無聲消失在星光裏,約納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伸直手臂,讓紅土平原的風吹過他的指尖。
“幻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真理,因為真相未必對我們有益,卻讓人窮盡一生追尋。”橙色光球對約納說,然後緩緩升高,漸漸融化在燦爛的星光中。
“找到安莉西亞時,不妨來見我,我會一直等你。——話說回來,不等你,又能做什麽呢?”留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光球徹底消失了。
約納孤零零站在荒原中央,沒有方向。他極目遠眺,想找到占星術塔或紅石堡的輪廓,但一無所獲:這雖然是他熟悉的紅土平原,但沒有他熟悉的道路和村莊。
他站了半晌,決定向一個方向走下去,直到天亮。剛走幾步,一陣風吹來,飛沙迷了他的眼睛,約納閉上雙眼,用手指揉揉,感覺眼皮沉重得可怕,彷佛被人用膠水粘在一起,又綴上半磅鉛垂。他努力又努力,用掉全身力氣一再嚐試,終於艱難地睜開一線眼睛。
狹窄而模糊的視界裏,填滿錫比淚水盈盈的綠眼睛。
“他醒了!他醒了!他醒了!”錫比噌地從床前蹦起來大喊著向外飛奔,然後與聞聲破門而入的托巴撞個正著。
室長大人低頭彎腰鑽進A51號小石屋,左手捏著破掉的木門,右手從腿上把錫比揭下來,滿臉不敢置信的狂喜:“大人醒過來了?真的?我看看我看看!”
約納半睜眼睛,看清櫻桃渡石屋褐色的石質天花板。他花了半分鍾搞清楚自己的處境。他躺在床上,枕著稻草枕頭,蓋著薄被。
他在櫻桃渡的A51房間。
那張湊近自己的表情扭曲的大臉屬於幹草叉小隊的隊長,來自巴澤拉爾山區的力士,他的朋友托巴。
那個歡呼雀躍不停四處跑動以宣泄情緒的綠色影子是精靈弓箭手,總與他作對的不請自來的妹妹,他的朋友錫比。
正從門外走進來,表情平靜、但發絲中銀鈴的輕顫暴露了緊張情緒的窈窕東方女人,是龍姬,他的朋友龍姬。
立在屋外,像尊披甲的石像一樣守護在他身邊高貴獨角獸騎士,是被放逐的古老騎士家族成員,忠誠的玫瑰騎士,他的朋友埃利奧特。
立在屋角的那柄極長的、包裹在血紅色皮鞘中的、散發隱隱殺氣的刀,是南方古國的名刀“佛牙”,佛牙的主人,是覆滅佛國的持劍伽藍,患有腦病、但足可信賴的魔法戰士,他的朋友耶空。
他翕動嘴唇,想說句什麽,但發現自己的喉嚨幹得像粗糙的石灰石,聲帶除了發出難聽的摩擦聲,根本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單詞。
我是怎麽了?約納試圖抬起右手,經過幾次嚐試,隻讓右手食指微微彎曲。用一雙大手將約納手掌包裹其中的室長大人敏銳地感覺到了這次搏動,驚喜地喊道:“占星術士大人真的醒了!他的手指動了!那個啥,誰有水,拿水來啊!”
“水壺、水杯、水囊,在哪裏在哪裏……”錫比抓狂地在屋子裏瘋跑,掀開每張床單尋找水源。
“我來。”龍姬走到窗前,輕輕跪下,掏出自己的黑色獸皮水袋,擰開木塞,溫柔地托起約納的腦袋,將水袋湊近他幹涸的嘴唇。
清水觸到幹裂的下唇,被吸收進去,約納覺得生命力與冰涼的清泉一起流進自己的身體,他張開嘴巴,貪婪地啜飲起來,喉頭每咕咚咽下一口水,身體裏的力量就增加一分,一口氣喝完整袋的水以後,約納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坐起身來,咳嗽兩聲,環視眾人,艱難地說出兩個字:“謝謝。”
“哇!”錫比一頭紮進他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約納手足無措地望著小螞蚱包裹在綠色獵裝裏聳動的小肩膀,求助地望向龍姬。
東方女人歎了口氣,收起水袋說:“你可把我們嚇死了。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麽?”
五個小時?約納說,但隻發出一陣無意義的咕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