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要這樣做?”巴爾再三詢問。確切地說,再四十四次詢問。
“確定。放心,我不會對塔伊蘭小姐下手的。——不是我沒興趣,而是我會很忙。”顧鐵一臉正經地保證道。
巴爾走過來,給他一個男人的擁抱,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出房間。
接下來是蘇拉嬸嬸,美國婦女親吻他的臉頰,說:“願上帝保佑你。”
“Ciao。”意大利狙擊手在擔架上虛弱地舉起右手,並不用正眼看他。
“好運,老兄。”定音鼓主動過來握手,用拳頭捶他的胸膛。
“……再見,鐵先生。”安珀遲疑地說,“如果有機會……希望能向你討教一些事情。”
“當然,美人兒,等我解決了自己的一P股麻煩再說。”顧鐵苦笑道,“順便說一句,你的EMP炸彈讓人印象深刻,手工製造的?”
“是的!”安珀眼睛一亮,“EMP電磁脈衝的強度跟爆炸當量有關,我的微型裝置在非核EMP係統裏算是能效比最高的了,另外還沒向你展示磁場分量定向脈衝技術,我引以為豪的……”
“安珀!”濕婆的領袖在外麵喊道。
俄羅斯美人垂下眼簾,“那麽,再見了。希望能夠再見。”說完,背起行囊,快步走出房間,反手帶上小木屋的屋門。
顧鐵沒有送行,他靠在窗邊,看濕婆的五位戰士穿著樸素的農家棉布衣褲,走進碧草藍天,路過山坡下Tariq教授的新墳,在山腳分成兩個小隊,各自沿蚰蜒的鄉村公路,慢慢走向天邊。
顧鐵撇撇嘴,回頭看看娜塔莉亞。女主人坐在空蕩蕩起居室中央的搖椅中,擺弄著一隻魔方。當然,顧鐵心想,魔方是最棒的玩具了,無論怎麽旋轉,小方塊都保持橫平豎直,絕不脫離平行線的軌道。
“為什麽不去送行,傷心嗎?”顧鐵饒有興趣地問。
“不。”女主人生硬地回答道,把紅紅綠綠的小色塊擰來擰去,顧鐵隻花一秒鍾就看出她根本不會玩,那樣亂來永遠也沒法將一個基礎的6麵3階魔方完成。他走過去,伸出手:“可以嗎?”
娜塔莉亞抬起頭看他一眼,將魔方丟給他。
“這個小東西其實是個有趣的數學模型。如果你浪費過一些時間在CFOP(快速複原)上麵,就明白它簡單得嚇人,喏,把那一百幾十條公式背下來,練習一下手法,加上觀察力和判斷力……成了。”顧鐵邊說邊飛速旋動手裏的魔方,話音剛落,一個複原完成的魔方就放在娜塔莉亞手中。
“這是魯比克原廠為紀念魔方發明50周年發售的全球限量版,看起來不起眼,定價貴得沒天理。無論是誰送給你這個禮物,這人一定非常關心你,又不懂得怎樣表達,這種又悶騷又嘴硬的性格,真是男人中的極品哪……”
顧鐵自顧自說著,溜溜達達走向自己的房間。背後,娜塔莉亞埋下頭,握緊小玩具,燦爛的金色卷發遮住表情。
“對了,經常玩的話,要用潤滑油的。”顧鐵補充道,接著關上小屋的門。
這是一間五個平方米的小小臥室,在宣布自己將留在白俄羅斯的消息後,顧鐵向女主人征用了這個房間,特別說明“當門從內側鎖起來的時候,不要用任何方式窺探屋內的任何動靜,直到本人打開門走出來或者屋內開始散發屍臭為止。”
他沒有向巴爾文德拉說明留下的原因,巴爾在震驚過後,默契地沒有開口詢問。“這裏是安全的。等你想走的時候,讓塔伊蘭幫你安排。”濕婆的領袖隻留下這一句話。
顧鐵撥動鎖簧將門反鎖,然後將門邊的小衣櫃拖過來,頂住門扇。屋裏除了衣櫃和床以外別無它物,一扇小小的雙層玻璃窗嵌在木頭牆壁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綠色丘陵。
顧鐵左右張望,在床底下找到一根壁爐用的火鉤子,將這根金屬棒卡在窗戶上,當做簡單的防入侵措施,接著從兜裏掏出在儲藏室找到的HK-USP手槍,卸下彈夾,把12發45ACP子彈一一彈到床單上檢查彈頭和底火,接著將槍上膛,把12發彈夾裝滿扣進握把,檢查保險後把手槍塞進枕頭底下。
屋子裏散發木料的清香,秋季的北方山區安靜異常。顧鐵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倒在床上,望著牆壁上一根木料的節疤出神。他需要時間休息。更需要時間思考。
玻璃窗旁邊掛著一簇枯萎的粉紅色花朵,花朵旁邊綴著串亮晶晶的銀鈴鐺,顧鐵在鈴鐺上看到一個膨脹變形的小人兒,穿著藍色棉質長袖襯衫,藍色勞動布背帶褲,腫得像個氣球的腦袋上頂著淩亂的長長黑發。顧鐵咧嘴一笑,小胖人兒跟著笑了,露出一排大得嚇人的白牙。
對。沒事。我感到恐懼,隻因為潛意識將未知的對手巨大化了。他隻是個使用小小手段騙過追蹤、發送一條沒頭沒尾信息的陌生人,不值得讓自己這樣提防、像個鼴鼠似的深深躲在洞裏。
顧鐵拍拍自個兒的臉,試圖振作精神。那個“留在莫濟裏”的信息,是警告、威脅、死亡預告還是善意的提醒?他留下了,留在白俄羅斯南方重要城市莫濟裏東側45公裏丘陵地帶的不知名農莊,為什麽要聽從陌生人的指示?顧鐵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否感到懼怕?——當然。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一個人,顧鐵希望自己頭上頂著四個大字:“玩世不恭。”他希望給別人留下玩世不恭的印象,是因為他把自己埋藏得太深,嘻嘻哈哈、拿生命當兒戲是顧鐵慣常的處世之道,但唯有肖李平一個人能偶爾窺到他內心深處的陰暗。
顧鐵害怕別人窺伺他的內心,害怕別人問起他的身世,害怕提到2023年,——他出生的那一年,同樣也是“創世紀”啟動的那一年。
他身上埋藏著太多秘密。他的生父。他消失的童年。他在量子電腦網絡中不合常理的後門權限。他費盡所有精力尋找的那個日子。他知道存在於某處、但抓不到頭緒的某個真相。
“你是個怪人。”肖李平不止一次這樣評論。“不知道你究竟想找什麽,但心甘情願隨著你找,幫著你找。希望找到那一天,你能告訴我。”
顧鐵一笑而過,實則心頭泛起抽搐的疼痛。他不能說,也說不出。
在29年的生命裏,他很少感到害怕,因為家境、金錢、戰鬥技巧、智力和量子計算機賦予他足夠的安全感,無論在危機四伏的虛擬網絡,還是在彈火紛飛的中非戰場。
到今日,唯有今日,一封來自虛空的短信,竟把這種自信擊得粉碎,
恐懼襲來。顧鐵在單人床上蜷縮起身體,把大拇指放進口中吮吸。渾身止不住顫抖。冷汗濕透襯衫。他強迫自己去想一些無關的事情,把恐慌的情緒壓製。
我的下丘腦現在在命令腦垂體分泌促甲狀腺激素、促腎上腺皮質激素、促性腺激素。顧鐵回憶著醫學知識。現在,這些激素傳導至內分泌腺。我的腎上腺髓質開始分泌腎上腺素和去甲腎上腺素,腎上腺素與心肌細胞膜受體結合,心肌興奮性提高;同時皮膚粘膜血管、腎血管加劇收縮,神經纖維異常興奮。我會心跳加快、手足震顫、渾身出汗、口渴、肌肉緊張,甚至痙攣。
顧鐵緊緊閉上眼睛。不自覺地,他想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藏,於是一個小小的神經脈衝開啟了延髓部位植入芯片的隱藏界麵,漆黑的大地向四麵八方鋪展開來,攜帶閃電的雷雲在頭頂翻滾,這個混亂而平靜、喧鬧卻死寂的地方,這個唯一的、最後的伊甸園,屬於顧鐵的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