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揮舞長劍抵擋攻擊的兩名龍騎兵忽然齊聲悶哼,彎下腰去,對麵有個體型高大的巴澤拉爾人趁機舉起沉重的橡木桌,劈頭蓋臉砸下。喬普轉身,一劍將桌子剁成兩塊,桌麵尚未落地,切口就燃燒起來。
“怎麽了?”他問兩名隨從,“有偷襲……受傷在腿彎和手肘……”一名龍騎兵支撐起身子,神色痛楚地說。
“抱歉,戴上頭盔,知覺變得很差。”喬普略帶歉意地扶住他的腋窩,四處張望。
懾於黃金龍騎士的威勢,四周的攻擊者遲疑了,許多雙穿著皮靴的大腳在破碎的桌椅中踩踏著,老板娘的蘋果派與鮮血混成泥濘,火勢開始變大。
一抹黑影落在約納與錫比之間,東方女人緊緊抿著嘴唇:“我傷了兩個嘍囉,都在鎧甲接縫的地方,但那個金光閃閃的家夥是個怪物。”
“龍姬姐姐,你要用那招嗎。”錫比緊張地望著她。
“隻有這樣了。”龍姬點點頭,“掩護我三分鍾。”她退後兩步,拔出嵌有藍寶石的匕首,合在雙掌中,垂下頭顱,默念著什麽。
“她……她要幹什麽?”約納搖搖頭,忍受著劇烈的頭疼,問。
“你以為她要幹什麽?”錫比瞪了他一眼,“龍姬姐姐是念術士啊。”
“念術士是什麽?……她不是盜賊?”約納的世界觀又一次被顛覆了。
錫比懶得跟沒常識的人搭話,彎弓搭箭,試圖狙擊慢慢前進的龍騎兵,箭一次次準確擊中喬普的要害,又一次次粉碎在附魔鱗甲麵前。
喜歡微笑的黃金地行龍騎士顯然有點煩躁了,“打起精神來!”他提醒自己,肩頭的箭傷雖然早已不再滴血,但疼痛無時無刻不再提醒他,對麵那群人不僅給他帶來恥辱,更有可能是殺害兩名龍騎士的凶手。
是“左翼解放軍”嗎?喬普皺起眉頭,花了十秒鍾回憶那個活躍在整個西大陸的反抗組織的名字,——大概是吧?以西大陸最北端的解放區埃比尼澤共和國為根據地,在紮維帝國遼闊的領土上東躲西藏,與西大陸之王耶利紮威坦陛下玩著打了就跑的躲避球遊戲。
又一支長箭劃破空氣,喬普伸出左手,準確地將箭身攥在手中,靈氣凝結成的長箭像活物一樣扭曲掙紮,然後砰地一下爆開,化為輕煙與銀色光點。
“有趣,不過我玩夠了。你們幾位,女人、孩子和瘸腿的魔法師,是左翼解放軍的人嗎?”他問。
“是又怎樣?”錫比梗著脖子大叫,細脖子上露出幾根青筋。
“……那是什麽?”約納低聲問。
“鬼知道!”錫比嘴唇不動地快速回答,“你還能來一發那個光炮嗎?龍姬姐姐需要時間。”
“我盡量!”約納閉上眼睛。酒館裏的打鬥聲與呻吟聲逐漸遠去,他的腦海中展開一望無際的遼闊星空。搏動性頭痛像投入水麵的小石子,不斷攪動著平靜的星圖,但剛才找到的星際線像條寬闊的河流懸掛在星圖正中,浩瀚的能量在其中奔湧。占星術士學徒將剩餘的精神力全部釋放,忍住劇烈頭痛,啟動鮮血繪製的攻擊星陣,星星點點的遊離能量開始按照玄妙的軌跡團團旋轉。
隱約中忽然聽到錫比一聲驚呼,約納睜開眼睛,發現酒館已經成為真正的地獄。
僅半分鍾的時間,喬普揮舞著留下紅色殘影的火係附魔長劍,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走一步,殺一人,一具具殘破屍體沉重地倒在燃燒的碎木中,焦臭的青煙升起,龍騎士的長劍上沒有半點血跡,隻有越來越旺盛的魔法火焰。沒有戰鬥能力的無辜者瑟縮在角落,酒館裏站立的人影越來越少,直至最後一名彪悍的戰士頹然倒下。
“可以說了嗎?”喬普逼近,“我的兄弟們在哪裏?”
“還差一分鍾!”錫比抓狂地看一眼身後的龍姬,連珠發箭阻一阻龍騎士的腳步,吼道:“老哥,能射就射呀!”
約納第二次放出灼熱星光。還不夠,太弱了,沒有用,沒有用的。出手的刹那,約納渾身脫力跌坐在地,同時血星陣因為超負荷工作,燃燒了起來。時間太短,能量沒有積蓄完成,現在是白天,能夠捕捉的遊離能量有限,自己孱弱的精神力不足以駕馭第二次精確射擊,總之,這將是一次失敗的攻擊,——又一次失敗的攻擊。占星術士學徒的大腦裏瞬間閃過悲觀的念頭。
寄托他最後力量的光束隻有筷子粗細,呈現溫暖的紅色,且再次失去準頭,從喬普麵前兩尺遠的地方斜射入高空。但龍騎士顯然對上一次攻擊心有餘悸,在約納揚手時就停下腳步,等灼熱星光高高打飛之後,抬起頭來望向頭頂的岩壁,彷佛戒備什麽陰謀。
一秒。兩秒。約納和錫比同時祈禱喬普多停一會兒,再停一會兒,時間流逝如此緩慢,以至於龍姬的聲音終於響起的時候,他們覺得已經過了一萬年。
“好了,退後。”黑發女人睜開眼睛,雙眼黑得像黎明前的夜晚,約納覺得身邊燃燒的木頭忽然像被抽走了熱量,空氣的溫度在迅速下降。
仿佛明白占星術士體力的狼狽,錫比揪起約納脖領帶他躍向門口,躲在龍姬身後。他們背後,是破碎大門處投來的明亮陽光,外麵有打鬥的聲音傳來,可他們沒有空關心同伴們的戰況,因為一幕奇妙的戲劇發生在眼前。
約納是土生土長的聖博倫人,他對整個世界的了解僅限於幾本占星術基礎教科書,包括最喜歡讀的《西大陸地理測算》。這些書籍從未提到遙遠的東方是什麽樣子,那裏有哪些國家、哪些民族、有怎樣的風土人情,昨天晚上錫比講的故事,讓他第一次知道南方大陸有個國家叫做吠陀,有種覆滅的宗教叫做佛教;那麽龍姬的故事呢?為了愛情走遍世界的女人,身後藏著怎樣的秘密,他從不知道,——或許,從內心深處抗拒知道,因為了解龍姬,就意味著了解那個讓她割不舍放不下的男人,約納帶著微渺的希望,玩著自欺欺人的把戲。
在此刻,他第一次感到開始了解龍姬,從“念術士”這個神秘的字眼開始。
他從側後方看著這個東方女人的背影,修長的身軀,黑發中編有幾絲銀線,銀線上綴著銀鈴,銀鈴隨著熱空氣卷起的風叮當作響,喬普雙手持劍一步步走來,龍姬卻慢慢跪了下去,跪在血與火中,用嬌豔的唇吻匕首柄上湛藍的寶石,深情呼喚著:“吾愛。”
“就是‘親愛的’的意思。”錫比插嘴道。
約納分明看到她的雙手緊握著鋒利的刀刃,雙掌割出深邃的傷口,但鮮血沒有滴下,而是在匕首上畫出蛛網樣的軌跡,最終匯流進藍寶石中。藍寶石吸收血液變為深紫色,發出明亮的紫色光芒、冒出淡紫色的迷霧,把殘破的酒館映得迷幻起來。
“搞什麽?”喬普遲疑了一瞬間。
“來。”
龍姬柔媚地呼喚,如同少女倚在窗台、輕喚走過窗沿的戀人。約納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她召喚的戀人出現了,虛空綻開裂口,紫色迷霧中,不屬於這世界的手從虛無中伸出,像撕開薄餅一樣撕開空間,接著是右腳、頭顱、左腳、左手,一個人影以極其別扭的姿勢從裂口慢慢爬了出來,然後頭顱後仰、四肢下垂,動作詭異地懸在空中。
“吾愛。”龍姬垂下臉龐親吻紫色寶石。
人影在空中微微轉身,揚起雙臂,彷佛要擁抱她入懷,但渾身一顫,手臂與頭顱又垂墜下去,像沒有力氣支撐起軀體。
是的,它沒有力氣支撐起軀體,這是一具骷髏,懸在紫色霧氣中、來自未知世界的慘白男性骷髏——約納的眼睛幾乎要跳出眼眶——骷髏粗壯的骨骼布滿傷痕,傷口露出金屬一樣的銀白色光澤,漆黑眼窩裏燃燒著微弱的紫火,頸、肘、腕、膝、踝、頭、臂、手、腿、腳每個部位和關節都有隱約可見的紫色細線連接,線的上端消失在迷霧中,——超過五十條紫線將骷髏懸掛在空中。
“裝神弄鬼。”喬普低聲道,長劍在右手中靈巧地轉了個圈兒,紫霧遇到附魔長劍上的火焰,劈劈啪啪冒出小小的火星。腳下一響,龍騎士踢到一隻破損的錫酒壺,喬普用腳尖將酒壺挑起來,抬腳踢向怪異的骷髏。
骷髏用不協調的動作抬起右手,抽出自己的一根肋骨做劍,將酒壺斬得粉碎。約納看到跪坐在地的龍姬雙手十根手指末梢連著密密麻麻的血線,嵌有紫寶石的匕首懸浮在空中,隨著手指牽線跳動,將動作指令傳導至未知的時空。
“木、木偶!是牽線木偶!”約納終於想起童年時馬戲團裏看到的古老雜耍。
“低聲!親愛的老哥,木偶這個詞會讓龍姬姐姐發狂的。”錫比連忙捂住他的嘴,“這是她的靈魂傀儡,她異界的伴侶,她終身的守護神。這裏頭的故事回頭再講,別亂說話就對啦!”
“當我擊碎這堆骨頭的時候,就是你們招供的時候,女士們。”麵對空中扭曲的高大骷髏,喬普反而笑了起來,他回頭看看兩名負傷的龍騎兵,士兵們正在尋找傷而未死的酒館顧客逼問情報,“別離我太近,好嗎?”龍騎士善意地提醒,接著用劍柄敲敲自己的頭盔,“認真打一場吧。”
“你的龍呢?騎士大人!”錫比探出頭來不懷好意地吼道。
“讓可憐的小家夥好好睡個覺吧,它最近有些超重,怕走路呢。”喬普和善地回答,毫無征兆地猛蹬地麵開始衝鋒,雙手握劍,劍刃在地麵劃出一長串刺眼的火星,忽然衝天而起,自下而上斬向骷髏。
骷髏的上半身像折斷一樣俯下,右手骨劍與龍騎士的劍正麵相撞,脆響中赤焰和紫煙四散,兩把劍都沒有折斷。
喬普哼了一聲,踏步換手,左手挽出漂亮的劍花,顯然骷髏——或它的操作者沒辦法應付身經百戰的龍騎士的劍法,附魔長劍連續三次刺中骷髏的手臂和胸部,帶走一片片金屬光澤的骨屑,留下焦黑的印痕。
從約納的角度看不到龍姬的表情,隻看到她纖細的手指像彈琴一樣撥弄血線,骷髏伸出左手,拔出右側肋骨,雙劍交叉擋開喬普的進襲,接著像陀螺一樣猛烈地旋轉起來。
龍騎士收縮身體,用劍顎擋住骨劍的一連串攻擊,退後兩步,用勁挑起一張桌子。骷髏雙劍交錯將桌子劈成四塊,喬普已高高躍起在空中,大喝一聲,劍刃上的魔法火焰猛烈增長,劈出一道長達三尺的致命彩虹。
骷髏以人類不可能完成的動作將頭顱和胸部縮向裏麵,團成一個帶著鋒利骨刺的圓球,閃過劍鋒,又花朵綻放一樣展開身體,抱向敵人,每一根肋骨都凸出向外,閃著令人膽寒的冷光。
喬普空中翻身頭下腳上,從腋窩裏探出劍刃,輕輕點在骷髏的鎖骨,借微弱的反衝力避開死亡擒抱,翻滾落地,馬上彈起來砍向骷髏的脛骨,骷髏的雙腿如同大步奔跑一樣左右揚起,上半身從兩腿之間跌垮下來,向龍騎士頭頂砸去;龍騎士隻有蹲伏下去橫劍硬抗這一擊,嘭的一聲悶響,喬普腳下飛揚起煙塵,半跪在地,比鋼鐵還沉重的骷髏將龍騎士驕傲的脊梁壓彎了。喬普奮力頂開骷髏,彈退幾步,彎腰咳嗽起來。
“耶!”錫比興奮地跳起來。
喬普在頭盔裏悶聲悶氣地咳嗽著,一邊用左手指指天花板。約納與錫比隨他的視線看去,發現岩洞頂部深深釘著一截銀白色的金屬。這時,恢複懸吊姿勢的骷髏忽然一顫,頭部失去力量,哢嚓一聲向後仰去,像個累贅的麵口袋一樣掛在背上。紫色迷霧裏約納勉強能看到,有兩根紫絲線被切斷,飄蕩在微風中。
“那是什麽?”錫比一跺腳。
“我想……是他吃蘋果派時使用的叉子,被你削斷的那柄。”約納回答。
“見他媽鬼的怪物!”錫比大叫道。
“沒有看起來那麽難呢。”喬普伸手摘掉頭盔,抹去嘴角的血跡,用灰眼睛盯著三個人和一具無頭的骨骼,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