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世界”中的約納沉沉睡去,現實中的顧鐵也睡著了,客戶端察覺到他進入REM睡眠狀態,自動登出遊戲。
A51號房間靜悄悄的,粗壯的托巴呼吸聲竟然分外纖細,像隻即使睡著也小心翼翼怕吵到主人休息的大型家畜。
今夜輪值的是龍姬,門半開,黑發女人抱膝坐在門檻上,仰望星光。她在想什麽?或許隻有星神知道。
“在想那個男人?”
埃利奧特的聲音響起。獨角獸習慣站著入眠,所以玫瑰騎士通常在戶外過夜,他半躺在騎獸寬厚的背上,把鎧甲掛在鞍旁,裹著紅披風,露出一頭金發和兩隻明亮的藍眼睛。
龍姬沒有說話。
“造化弄人。半年前我們乘坐渡船來到西大陸尋找他的蹤跡,誰知他同時渡過聖河,回歸南陸,與我們擦肩而過。根據八目先生的消息,今年科倫坡人的春季捕獵節將在一個月內舉行,我們需要弄到船票,沒想到因為戰亂,櫻桃渡聚集了這麽多人,事情會變得很麻煩。”玫瑰騎士說。
“我說過很多次,你可以不必跟著我的。”龍姬搖搖頭,將小臉埋在臂彎中。
“我們知道,這可能是最難送出的一朵銀玫瑰,或許窮盡我們此生都難以做到,但這何嚐不是我們家族百年曆史中最偉大的一次浪漫冒險呢,騎士就是為此而存在的。請不要剝奪我們生存的意義吧,龍姬小姐。”埃利奧特枕著雙手,夜色中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
“你們的腦子都是什麽做的?”龍姬悶悶地說。
“謙卑 、榮譽、犧牲、英勇、憐憫、靈性、誠實、公正。我們身體中隻有這些迂腐的美德。”玫瑰騎士帶點調侃地說。
龍姬沉默了半晌。“……我恨他。”她肩膀微微聳動,發線中的銀鈴輕輕鳴響。
“……誰不恨呢。”埃利奧特悠悠道。
幾聲蟲鳴傳來。確實是春天了。
一覺醒來,約納覺得精神飽滿,他坐起來,衝灑進來的陽光愜意地伸個懶腰。屋裏就剩他一人,床頭擺著一套幹淨的換洗衣服,一塊硬麵包,一杯水。他用手指擦了牙齒,吃過早飯,換好衣服,心情愉快地走出屋外,跟別人打招呼,忽然發現脖子後麵有一層硬硬的東西結痂,伸手一摸,是幹涸的血跡。
惡魔又出現了,盜取自己昨晚幾個小時的記憶。約納立刻情緒低落,用力回想昨夜的經曆,一無所獲。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腦殼,心中充滿無力與屈辱。他不清楚惡魔與無名書的預言之間有何聯係,但隻有背叛者賽格萊斯能夠給他堅定的力量,約納伸手入懷,觸摸到粗糙的莎草紙,默念道:
“10月29日,火焰降落,河水遭到玷汙,阿亞拉對夥伴說:‘吾將在別處等候’。”
即大陸統一曆4月26日,在櫻桃渡左近將發生命運注定之大事件。他將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約納不止一次想過,自己究竟是不是預言中的“阿亞拉”,如果不是,自己將窮盡一生在追尋主角的影子?而如果是,這個缺乏能力、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的17歲蒼白少年又憑什麽讓世界以自己為中心轉動?
約納不想、也不能跟任何人分享預言的秘密,他決心將神秘先知的啟示背負在自己肩上,像騎士小說中的苦行者一樣經曆磨難,不斷成長,尋找真理。盡管在麵對A51房間剛剛認識但彼此投緣的夥伴時,約納多少有點慚愧,他甚至要試著把自己偽裝成惡魔。——就在現在,錫比跑過來抱著他的手臂親熱地叫“哥哥”的時候,他明白昨夜惡魔用魔鬼的花言巧語騙取了綠衣女孩的信任,約納不得不露出一副笑容,回答一句“妹妹,早上好。”——這讓他心中極其苦澀。
A51幹草叉小隊的男隊員去幫無家可歸的老爹重建小木屋,留下兩位女性守衛屋內的個人財產和孱弱的新丁。
錫比花了半小時回顧昨晚的戰況,又纏著他嘰嘰喳喳說著什麽奇聞軼事,約納應答著,視線卻追隨著龍姬的身影。
東方女人斜倚在牆壁上曬太陽,微微眯著眼睛,神情悠遠,忽然,嘴角露出一個微笑。——她一定在想念那個“他”吧。約納想起玫瑰騎士的話,她為了那個男人,幾乎走遍整個世界,這是何其牢固的牽絆,是何其偉大的愛情。
約納有些落寞地收回眼神,龍姬卻扭頭看他,發線中的銀鈴叮叮響起,嘴角帶笑:“我正想到你。早上好。”
約納覺得一朵鮮花在心中開放,陽光明媚起來,他揮揮手:“嗨,早上好。”
“我和龍姬姐姐剛才聊到哥哥你吃光一整塊黑金地鼠肉的勇猛舉動呢。”錫比捂著嘴,在旁邊不合時宜地說了句真話。
約納心中的鮮花蔫了。
“喏,托巴大叔給你的禮物。”錫比忽然想起什麽,掏出兩本書遞給他。
約納接過來,《五級占星術士學徒習題薄(665年版)》、《第一宮三十號星“熊”與第七宮七號對星“小船”之星際線初級實戰應用》。這正是臨行之前柯沙瓦老師塞進他行囊中的學習資料,墜落之後被老爹沒收了,此番重見,自然是交織著思念的喜悅。
“大叔上午在屋子廢墟裏找到的,偷偷拿回來,老爹不在家的說。小心別被人搶走咯,菜鳥哥哥。”錫比叉腰做大人樣,拍拍約納的肩膀。
“太好了,謝謝你們……”約納不知該說什麽好。他翻開習題薄,看到老師在扉頁的留言:生命短暫,時時用功,也別忘享樂。想起老頭子的滿頭白發,約納覺得喉頭哽咽了。
“過來,讓他讀書吧。”龍姬招招手,錫比依依不舍地放開約納的臂膀,蹦跳過去。約納感激地瞥她一眼,坐在門檻上,像過去十二年裏每天的功課那樣,靜靜閱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