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閥門在背後噠噠作響,六對機械翼順序起伏,推動約納在暮色中的丘陵上空快速飛行。
這是第七個小時的飛翔,約納可以感到自己的體溫不斷被風帶走,他用極其別扭的姿勢解開身後包袱的一個角,摸索出一塊麵包遞到嘴邊,發現嘴巴無法張開,整張臉都凍麻木了。
下方是飛速掠過的褐色丘陵,根據地形判斷,他應該已經出了聖博倫國境,進入多山的巴澤拉爾。紅土高原上肆虐的騎兵和處處烽煙被他遠遠拋在身後。
飛行最初的恐懼和亢奮消褪之後,約納覺得腦袋一片茫然,他甚至在空中小睡了一會兒,以至於沒能與紅石堡的廢墟說一聲再見。
思考能力漸漸回複,對壯闊未來的憧憬與獨自逃跑的羞恥感接踵而來,讓年輕的占星術士學徒手足無措,時喜時悲。
再過一會兒,他開始研究“瘸腿亨利二號”的操縱方法,然後悲哀地發現這個以蒸汽傀儡玩具與破爛銅管和散發著陳腐味道的皮革組合而成的古怪裝置跟本是個玩笑,控製高度、速度與俯仰的閥門和操縱杆在機器的背麵,他盡量伸長自己的手臂,手指尖還觸不到閥門的邊緣。
好在兩根掌管方向的皮帶工作正常,讓他能夠向目的地飛去,至於怎麽降落,——約納決定聽天由命。
勉強嚼了半塊麵包,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約納掠過一個燈火通明的中型城鎮,熱騰騰食物的香氣飄揚在空氣中,引得他口水直流。
紮維帝國騎兵的馬蹄聲尚未打破巴澤拉爾的平靜。
幾天前,自己還是世界的旁觀者,他走過的地方刀槍叢林會自覺開辟出忍讓的道路;但自從導師告訴他暴君耶利紮威坦單方麵宣布撕毀協議,導致西大陸五大公會成員血流成河,約納就對士兵這個單詞有了莫名的恐懼。
他看過太多死於非命的人,但從沒想象過那些麵目全非的屍體有可能是自己,——甚至他的導師。想到導師,約納心口有種尖銳的疼痛一閃而逝,他歎了口氣,卻被風灌入口中,劇烈咳嗽起來。
今夜第一宮三十號星“熊”會在南方天幕閃耀,約納強睜眼睛尋找他熟悉的星辰,“熊”與第七宮七號星“小船”是他研究的主要對星,星際線具有“光、熱及形態變化”的特征。
他法杖上的照明星陣就是柯沙瓦導師使用這條星際線的力量在紅寶石上雕刻而成的。
終於在密密麻麻的伴星中找到“熊”的蹤跡,約納心情稍稍安定一些,閉上眼感受星際線穿透他心髒的溫暖能量。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單調作響的風聲變得低沉,約納睜開眼睛,發現丘陵地帶在身後遠去,星光下展開遼闊的衝積平原。他飛越了巴澤拉爾的國土,眼前是寬廣的無主地帶,科倫坡人聚居的聖河北岸。
如果方向沒錯,他的目的地櫻桃渡已經不遠了,希望能夠在櫻桃渡安全降落,跌進科倫坡村寨與掉進聖河彼方都不是什麽美好的結局,約納抿緊嘴唇,調整“瘸腿亨利二號”的方向,盡力尋找視線盡頭的河水與城鎮。
忽然身後砰的一聲輕響,平穩的飛行軌跡改變了,飛行器顛簸起來,忽悠下降了幾十尺,約納一陣暈眩,感覺剛吃下去的麵包湧到了嗓子眼。
他驚恐地張大嘴巴,看到樹木茂密的北岸平原離他忽遠忽近,星空不住旋轉。
壞了,刻在黑水晶上的浮空星陣要崩潰了,約納想道,徒勞地伸手向後摸操縱杆,卻無法阻止六對動力翼盡職地扇動。
又一聲輕響傳來,約納清楚感覺到自己的體重成倍增加,絕望地在翅膀的推動下劃出漂亮的拋物線,向一棵枝繁葉茂的闊葉樹衝去。樹冠在眼前無限放大,約納隻來得及蜷縮四肢,閉上眼睛。
咚。
一片黑暗。
……
顧鐵費勁地撐開眼皮打量遊戲世界,動動手指,重新習慣陌生的身體。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堅硬的木板床上,蓋著幾件破爛的獸皮,房頂很矮,房梁上用鐵鏈懸掛著燃燒的火盆,火盆是唯一的光源,照得牆壁忽明忽暗。溫暖的空氣中有煙草味和一種不知名的腐臭味,除了床鋪外,屋裏隻有張古舊的木桌,桌子後坐著一位戴白色四角帽、穿褐色毛氈鬥篷的瘦小老人,幹枯的手撐著稀疏幾根胡須的下頜,正在打瞌睡。
“變化真大啊,跟不上時代了。我敢肯定老肖在某個更悲慘的世界角落哭泣著等待我去拯救,哼。”顧鐵有些頭疼地嘟囔著,調出自己不在線的十幾小時裏這具身體的回憶:決定出走、找到導師、飛行器、墜落。
“……靠,我的人生是一部大片啊!”顧鐵驚訝地長大嘴巴,然後發現頭上、身上、背上無處不疼,左腿幹脆失去了控製權。
“……起碼是一部勵誌片,我負責殘疾少年的戲份。這悲催的主線任務啊……”顧鐵呲牙咧嘴地坐起來,撩起獸皮看看,果然,左腿應該是受傷了,纏著繃帶,身上隻穿著貼身衣物,法袍、包裹、鹿皮包、“瘸腿亨利二號”不知所終,唯有法杖孤零零倚在牆角。
“那個,大爺……”顧鐵衝打瞌睡的老頭喊了一聲。老頭的腦袋一點一點,睡得正香。
“喂喂,別睡了,把人家扒得隻剩褻衣,好歹給個說法吧大叔?哎呦靠……”顧鐵腳踩在原木地板上,傷腿疼得他差點岔氣。
“嗯?”老頭醒了,循聲望來。閃爍的火光照亮他爬滿皺紋的瘦臉,空蕩蕩的眼眶裏沒有眼球。
“我靠。”顧鐵又嚇了一跳,差點一P股坐倒,連忙用法杖來撐住身體。“你是誰?這是什麽地方?”
老頭用沒有瞳仁的眼眶饒有興致地望著他,擦去嘴角的口水,樂道:“我家。”
“我在你家幹什麽?”顧鐵低頭瞧瞧自己的褲襠。這個十七歲的清秀正太身體感覺上沒那麽安全。
“你是老爹的顧客,這位少年。我從二百個科倫坡黑鬼手裏搶了他們的夜宵——也就是你,作為交換,接收了跟你一塊掉下來的那堆破爛。等價交換,賓主盡歡。”老頭樂嗬嗬地盯著他說。
顧鐵毛骨悚然地躲開老頭虛無中射來的視線。
他仔細想了想,沒找到落入科倫坡人手裏的記憶,在暈過去的這段時間裏,鬼知道發生了什麽?沒準老頭隻是在樹叢裏踢到自己拖回家罷了。
“把法袍和皮包還給我,大爺,不管你有多好客,這次緊急道路救援也就值一頓晚餐的錢。“
“你的麵包太難吃了,香腸也是。“老頭撇撇嘴。”占星術士袍太招搖了,會害死你的,那袋子閃光的寶石更是,出門瞧瞧就知道了。老爹童叟無欺。“
顧鐵愣了一下,拄著法杖,推開油漆剝落的屋門。冷空氣席卷而來,顧鐵打了個寒戰。
一望無際的黑灰色平頂石屋,一座挨一座,密密麻麻延伸至星光無法照亮的遠方,巨大的轟鳴聲傳來,空氣裏有潮濕的水汽。
左右走了兩步,顧鐵明白了。
這是一個坐落在河邊的鎮子,鎮子中心是一個八十尺見方的廣場,廣場中心孤零零立著他所處的這間小屋。
沒有別的可能性。河是聖河彼方。鎮子是櫻桃渡。他到達了目的地,——或者說,那個害自己跌斷腿的倒黴遊戲角色到達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