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麽一說,林辰暮就明白了。敢情在鋼鐵廠之外還遊離著許多工人,他們的身份和編製在廠裏,可平日裏根本就不在廠裏出現,而是各自折騰著自己的營生。當然,也是迫於無奈和生計,真有辦法誰不想好好在廠裏上班?
剛想說什麽,卻見大黃牙神色陡然一變,連忙將桌上的錢推給林辰暮,惶然道:“錢你先拿著,待會兒別亂說話,看我眼神見機行事。”
林辰暮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起身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嘴裏還熱情地招呼道:“強哥,嗬嗬,今天怎麽有空來這邊轉轉?”聲音卻微微有些抖,像是有些害怕。
林辰暮轉頭,才發現六七個小夥子勾肩搭背地走了過來,其中幾個光著膀子,胳膊和背上還有什麽龍啊虎啊之類的刺青,嘴裏叼著煙,流裏流氣的,一看就是不務正業,整天遊手好閑的那種混混。
不過領頭的那個長相還算周正,隻是眉宇之間不自禁的流露出一股流氣。對於大黃牙略帶諂媚討好的殷切,他隻是微微點了點,笑著說道:“很難得啊,阿昆你今天居然也在這裏,沒去瞎晃悠?”語氣卻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根兒就不把大黃牙看在眼裏,像是和他說話都是給了他天大的麵子似的。
大黃牙心頭暗自罵娘,臉上卻笑著說道:“嘿嘿,這不是知道強哥要來,特意在這裏恭候嗎?今天想吃點什麽?還是牛肉麵?我讓曉麗煮去。”
“誰他媽的想吃你這牛肉麵啊?要吃麵強哥還來你這裏?”強哥還沒說話,旁邊一個流裏流氣的寸頭男子就指手劃腳道:“還不趕緊去炒幾個拿手好菜,再拿瓶晉江大曲來,強哥今兒心情高興,要喝幾口。”
“麻痹的,我看是你這家夥嘴巴饞,想喝了吧?”強哥就笑罵道,不過卻沒有否認的意思,反而是大搖大擺地在一旁的桌子旁坐了下來。
大黃牙心頭就暗自叫苦。這家屬區附近,誰不知道這幫人向來白吃白喝,從來不付錢的。而且嘴很刁,稍微差一點的都看不上眼,別的不說,光是一瓶晉江大曲就要十好幾塊,店裏生意本來就不好,再讓他們這麽一折騰,這十天半個月都算是白做了。
可又不敢得罪這幫子人,尤其是這個強哥,他不光是車間張主任的兒子,還是周廠長的外甥,整天不上班卻能在廠裏領一份工資。平日裏仗勢著家裏的權勢在這附近橫行霸道,氣焰之熾,其他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大黃牙心裏在滴血,不過卻強作歡顏道:“嗬嗬,不知道強哥有什麽高興事,說出來我們也幫著一起高興高興啊?”說罷就給一旁的妹妹曉麗遞眼色,讓她趕緊去廚房張羅。不過曉麗似乎很不願意,扭過頭不理不睬的。大黃牙心頭著急,走過去沒好氣地推了曉麗一下,又狠狠瞪了她一眼,曉麗這才不情不願地跺了一腳,轉身進了廚房。
而對於此強哥一行人好像是沒有看見似的,一個光頭就撇撇嘴說道:“什麽高興事?說了你也不懂。”說罷又對強哥猛拍馬屁,說道:“強哥,咱們今天這事辦得還不錯吧?”
其他幾個人也邀功似的附和道:“是啊,今天這事辦好了,強哥在張主任和周廠長麵前就立了大功了,到時候,可不能忘了兄弟們啊。”
強哥就一臉得意地說道:“放心吧,有我吃的還能餓著你們?我爸可說了,等廠子複工了,你們幾個都可以回去上班,而且工作崗位隨便挑。當然了,什麽主任之類的是不可能哈,不過班長組長的,還是沒問題的。”
幾個人就興奮起來,很是得意地說起今天的事情來,你一言我一語的,就仿佛今天這事離了他們就辦不成似的。而這時強哥才注意到坐在小桌子旁邊從容鎮定的林辰暮,目光中不由就有些驚疑。
這個時候又不是飯點,林辰暮坐在這裏確實顯得有些突兀。況且,他的穿著打扮,還有那種無形的氣質,和這裏的環境格格不入。
更扯人眼球的還是他麵前的一疊鈔票,全都是百元大鈔,看上去至少也有千二八百的,在這個地方,別說是這麽多錢了,就算是幾十塊錢都有可能引發劫案。
大黃牙心頭暗自叫苦,卻又強笑著解釋道:“我外地的表弟,這次出差來武溪,就過來坐坐。這不,店裏資金有些周轉不開,所以,所以……”
“切,這點錢能管什麽用?”一個黃毛就不屑道:“等以後強哥當了主任,指定你這小店作定點接待,還愁掙不了大錢?”
“嘿嘿,哪用這麽複雜?阿昆啊,把你妹妹嫁給強哥,結下這門親事,以後還用到處這麽辛苦?”有人就一臉蕩笑地說道。
桌旁圍坐的其他人就大聲哄笑起來,紛紛也附和道,還有人是大感惋惜,說是自己沒有妹妹,要不然啊,也一定要把妹妹嫁給強哥這樣年輕有為的俊彥,以後就能享清福了。
大黃牙心裏暗罵,臉上卻不得不擠出一臉的笑容,說道:“大家說笑了,曉麗隻是個粗野丫頭,哪裏配得上強哥啊?”說罷就給林辰暮遞眼色,像是示意他先走。
林辰暮卻像是沒看到似的,端起桌上的茶,慢慢抿了起來。
這時,廚房的門簾一掀,曉麗端著菜出來,板著臉,將盤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扔,轉身就走,倒是嚇了其他人一大跳。
“曉麗,你幹什麽?有這樣對待客人的嗎?”大黃牙就刻意大聲嗬斥道,然後又滿是歉意地對強哥說道:“強哥,不好意思啊,曉麗她性子急,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強哥卻是擺擺手,很是大度地說道:“沒關係,好男不跟女鬥嘛。來,大家吃菜,今天辛苦大家了。”
“辛苦倒不算什麽。”有人就問道:“強哥,你說今天這麽折騰一下之後,市裏就真的就不搞什麽並購啦?”
“是啊,咱們在廠裏這麽多年,還是很有感情的,真要眼睜睜看著人家把咱們廠給買走,就跟賣自家孩子似的,心裏也不好受哇!”
“可不是,現在蠻好的,搞什麽改製不改製的?別改來改去,大家都沒飯吃。你們看以前的無線電廠,當初也是說得天花亂墜的,就好像不改製就沒出路,而改製之後日子就過得像天堂。可現在呢?還不是改頭換麵,成了私人企業。工人下崗的下崗,解聘的解聘,就算還留著的,也都變成了打工仔,一點尊嚴也沒有,老板說罵就罵,日子過得別提多苦了。”
“嗤!這你們就不明白了,當官的不這麽折騰,又怎麽能上下其手,弄到好處呢?就拿這個林辰暮來說吧,不曉得從中撈了多少好處,才會這麽鐵下心來要賣咱們的廠。”
“你們說市裏就能眼睜睜看著他亂來?以前不也有人打咱們廠的主意,可市裏最終都沒有同意啊。”
“這個誰說得清楚?你們沒聽說嗎?這個林辰暮,那可是市委楊書記身邊的紅人,要不然,年紀輕輕能當上高新區的一把手?說不定啊,這賣廠也有楊書記的一份。這些當官的,他媽的就沒一個好人。”有人罵罵咧咧道。
這幫人就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起來,一說到管委會的改製,就個個是激憤難當,氣不打一處來。而且矛頭直指林辰暮,仿佛他就是所有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強哥卻是喝了一口酒,得意洋洋地說道:“所以說啊,咱們今天幹的,可是維護廠裏全體人員利益的大事,以後大家知道了,一定會感激咱們的。”
黃牙在一旁點頭哈腰地應和,可心裏卻是鄙夷不已。到了此時,他多少也猜到,今天市委市政府門前搞出的這麽一出,幕後指使者就是以周廠長為首的當權者,而強哥這一夥,就是跑腿的嘍囉。他們維護的不是廠裏員工的利益,而是他們自己的利益。對於自己這些普通員工來說,現在的狀況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改製了說不定還有出路。至於賣不賣廠,這個他們還真不怎麽關心。
不過,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是沒有公平可言的。就好比廠裏人提起周強,那個個是深惡痛絕,背地裏甚至叫他周扒皮。可這又有什麽用呢?不論他如何折騰,不論有多少人寫了舉報信,甚至去信訪辦反映問題,可他還是穩穩坐在這個位子上,絲毫不動搖。反倒是那些舉報他的,被他以各種借口和手段,搞得慘不忍睹。
所以說啊,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抱怨歸抱怨,日子還是要過的。
“強哥,都說這個林辰暮很年輕,究竟有多年輕啊?”黃毛喝了一口酒,就好奇地問道。其他人也都看著強哥,想來對於這種官場的軼事都天生就有種獵奇感。
強哥也抿了一口小酒,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道:“我也沒見過,不過聽我二舅說啊,也就二十七八,跟咱們也差不多。”
“什麽?這麽年輕?”包括一旁小心伺候著的黃牙在內,所有人都是滿臉不敢相信的表情。大家都或多或少聽說過,高新區新來的的一把手很年輕,可在他們看來,官場裏所謂的年輕,少說也應該是三十多歲。二十七八的正處級一把手,那該是要有多大的背景和能耐?
剛才還對林辰暮冷嘲熱諷,怪話不斷,可當得知他的真實年齡後,這些話,卻像是長了刺似的,再也從喉嚨裏吐不出來了。
一陣胡吃海喝之後,這幾個人又勾肩搭背地起身走了,隻剩下一片狼藉。他們走了之後,曉麗這才憤憤然地從廚房裏出來,一邊收拾著這些碗筷,一邊低聲咒罵道:“吃,吃死你們這些混蛋。”
而送走了這些瘟神,黃牙這才抹了一把冷汗,重新坐回林辰暮身旁,就滿是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林辰暮微微一笑,就問道:“他們常來白吃白喝?”
“可不?”黃牙就一臉恨意道:“以前還好,幾乎是一家一家換著來,這樣差不多要一個多月才輪到一次,咬咬牙也就忍了。可現在卻是越來越過分了,這個月都來這裏三趟了。你也知道,我們這裏不過就是個牛肉麵館,可他們來了卻得好酒好菜地伺候著,還讓不讓人活啦?”
“那你完全可以不用理會他們啊?這種人,你越是遷就他們就越是猖狂,越是得寸進尺。”
黃牙就苦笑了笑,很是無奈地說道:“話說得倒是簡單,可哪有那麽容易啊?先別說,人家一家人在廠裏呼風喚雨的,隨隨便便給你點小鞋穿,你都受不了。再說了,去年前麵街上有一家小飯館,就是不給他們麵子,半夜三更的店子被人砸了,人也被打傷,案子到現在都沒破。大家都知道是他們幹的,可苦無憑證,也就不了了之了。咱們啊,還是舍財免災吧!”
此時,他也說不清楚,是為了掙林辰暮那一千塊錢,還是心情鬱悶,要向人傾訴。總之是將心裏的真實想法都說出來了。說完之後,黃牙又問道:“你們搞新聞媒體的,消息都比較靈通,懂的東西也多,能不能給我說一下,這改製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啊?”
林辰暮就笑著說道:“改製不能簡單的說好與不好,兼顧工人利益和企業發展,得到廣大工人群眾支持的,就是好的。相反,如果隻是一小部分人受益,而損害了絕大多數人的權益,那不論說得再天花亂墜,都是失敗的改製。”
黃牙就一拍大腿,說道:“不愧是大記者,這說話就是不一樣,簡直說到我們心坎裏了。可你說那些當官的,真能替咱們平頭老百姓著想嗎?別真是想借機斂財吧?”
“嗬嗬,這世上好人還是多,你說呢?”林辰暮就起身笑著說道,“這錢就歸你了,也是你應得的。謝謝你今天的幫助了。”
黃牙愣了一下,林辰暮已經走出去了,等他追出來的時候,滿眼隻有明晃晃的太陽,而林辰暮卻已然不見了蹤影,如果不是手中真金白銀的錢,他還真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