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來時,瑉州一片好風晴日。
小蝶去時,瑉州一片慘霧愁雲。
直到很多年後,瑉州人民提起那一天,還是會悚然變色,顫聲說:“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再也沒見過比那更嚴重的空氣汙染……”
小蝶來時,孤身一人。
小蝶去時,拖家帶口,還有幾個好朋友。也可以說,是家口和好朋友奮力拖著她走。
“我的藥店……我的藥材……我的銀子!”小蝶流著眼淚向滾滾濃煙伸出雙手。周圍的人拖著她,熱淚盈眶:“都這時候啦,你要銀子還是要命?”“咳咳咳,二師父,再不走,我們也要嗆暈了!”阿然一手抱著小包袱,一手指著自己通紅的眼睛:“師伯真是大手筆,到底投資了多少蟑螂藥?我的眼睛淚流不止,會不會熏瞎了?”
瑉州的地方小、街道窄、彎路多,他們幾個熟門熟路,沒費多大力氣就溜出了城。上百名江湖人士可沒這樣好運,隻能在濃煙中跌跌撞撞,相互攙扶相互推擠。
直到很多年後,江湖人提起那一天,還是會悚然變色:“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再也沒見過比那更嚴重的踩踏事件……”
小蝶哭著拋棄了她苦心經營的幸福產業,一路上沮喪地抬不起頭。辛祐和餘香安慰:“往好處想一想,以後你就安心當宗主夫人,豈不是個更大的產業?”
但那不是她一手締造的呀!小蝶心中依然酸楚,一直走到玉虛山,還是沒有精神。阿然第一次見到巍峨連綿的高山,忍不住歡呼雀躍,覺得一切都好得沒法形容。
小蝶出神地佇立在嗖嗖山風中,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的宅第。“景淵。”她緩緩轉過頭,用極其懷疑的目光詢問身邊的男子:“這就是你家?”
不是她疑心病太重,實在是這個宅子外觀太不符合景淵一代宗主兼財主的身份——坐落在隱蔽的山旮旯裏,門樓搖搖欲墜,牆皮斑駁零落,牆頭上還長出兩棵頑強的稻草,在寒風中跟即將成為女主人的小蝶打招呼……
得到景淵肯定之後,小蝶的臉忍不住抽搐起來:“你……每年真的能收入十萬兩黃金?”
“這裏也不是那麽差,隻是缺了一點點時間打掃。”景淵沒有覺得這個草窩比別人的金窩差。他拴好馬,一邊用小刀刮開鎖上的鐵鏽,一邊說:“迷路來到這裏的獵戶都傳聞裏麵鬧鬼。”
“有鬼嗎?”阿然和小蝶異口同聲,不過一個聲音是興奮,一個聲音是不信。
“有興趣的話,不妨四處找找看!”
阿然立刻歡呼一聲,跑得沒影。
“我對你藏錢的地方比較感興趣。”小蝶哼哼唧唧跨進大門,忍不住又失望地歎息一聲——這座院落表裏如一,一樣破敗。小蝶僥幸的幻想完全化為泡影。
“我還以為,你家故意修一個破爛的門麵掩人耳目,裏麵應該很不錯才對。”她垂下頭,心裏嘀咕:這麽一個寒酸的地方,好意思叫做“聖地”不讓人隨便來?
“我還以為,你一見這光景,立刻抓起荷包掉頭就跑。”
雖然知道他故意調侃,小蝶還是白了他一眼:“恰恰相反,我在電光火石之間想出兩個整修計劃。不修葺一番,這地方沒法住人。”
“聖地不是我們住的地方。”景淵鄭重地問:“你知道這兒為什麽叫做‘聖地’?”“不知道。”小蝶環視四周——房屋的樣式很奇怪,無一例外都是玄石砌成,連大門也是青石板,看來沒有一套特殊的辦法,誰也進不去。“難道……”小蝶的眼睛在日光下閃閃發亮,“難道真是藏錢的地方?”不等景淵表態,她已經開始興致勃勃地暢想:如果這一排矮矮的平房都裝滿了錢,不,黃金,那把門打開的時候,該多麽壯觀啊!
打破她的幻想很殘酷,可景淵很喜歡看小蝶神色驟變那一瞬間坦率的反應。於是他不緊不慢地說:“裏麵一分錢也沒有。”
果然,小蝶臉上的光華刹那間消失殆盡,毫不掩飾突如其來的失望。
景淵微笑著抿緊了嘴,看著垂頭喪氣的媳婦,話鋒忽然一轉:“這裏藏著比錢還好的東西!”“哦?”小蝶的眼睛一亮,“珍惜藥材?失傳的醫書?”
景淵摸出一把玉石鑰匙,說:“按照景家的規矩,這把鑰匙要由主母掌管,傳給景家的後人。”小蝶滿懷期待拚命點頭。
景淵拉著小蝶的手,連拽帶拖把她弄上房頂。小蝶彈去身上的灰塵,喘了口氣。“你們家的大門怎麽安在房頂上?”
“牆是用玄石砌的,太沉重,不好開。”景淵隨便回答一聲,掀起一片瓦,教小蝶如何用玉石鑰匙開門。房頂應聲陷下去一塊,挪向一邊,露出一個黑乎乎的口子。“這主意是我爺爺想出來的。走吧,裏麵有石梯。”
小蝶沒想到刻板的景淵也有精靈古怪的祖先。她吸了口氣,俯身到入口旁邊,提鼻子一聞,不僅皺眉:“香味?是綿菘?”“防蛀用。”景淵等空氣散了散,扶著小蝶小心翼翼地踏著堅固的石台階,慢慢走進景家的書房。
他點燃牆上的油燈時,小蝶驚呆了。景淵一邊點燈一邊介紹:“這一架是《脈經》,還有我家祖上做的《脈經釋疑》。這一架是《明堂人形圖》,這一架是《本草音義》,這一架是《古今驗方錄》……”
“《古今驗方錄》?”小蝶跟在景淵身後左顧右盼,“有多少卷?”
“五十卷。”
“五十卷?”小蝶幸福地歡呼起來:“我師父隻收集了三十八卷!沒想到這裏有全本!”
“這一架是《經心錄》十卷本和《隨身備急方》三卷……你在幹什麽?”景淵一扭頭,發現小蝶抱著一冊《古今驗方錄》坐在牆根的油燈下研究起來。“你放心,我的手很幹淨,不會弄髒寶貴的書。”小蝶敷衍一句,如癡如醉地喃喃:“就是這個!我師父的書就是從這裏開始缺半本。”
景淵拍拍她的肩膀,“這裏太暗,我們拿回家看吧!”
小蝶已經被書深深地吸引住,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我要住在這裏!”
景淵皺了皺眉頭,不無遺憾地感歎:“這荒山野嶺,人跡罕至,每天沒有八九個傷風頭疼,每個月沒有四五例疑難雜症,每年也不一定能遇到一兩個瀕死的奇症患者。就這麽一屋子書充滿樂趣——你一口氣看完了,下半輩子可怎麽解悶呀!”
小蝶打個激靈,神色凝重地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點道理。”
阿然溜達一圈不見了師父,焦急地喊起來。景淵和小蝶忙從石屋出來,三個人繼續騎著馬在山裏繞來繞去。翻過山嶺,景淵指著對麵山腰上一座規模宏大的宅第說:“那裏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小蝶端詳一番,坦白地說:“貌似一座更大的鬼宅……”
“如果像人間仙境桃花源,一定引來無數尋找者。像鬼宅,就不會有許多人一探究竟,才能落得清靜。”景淵說。
阿然咂咂舌:“住在裏麵,會不會很悶?”
“不會。”景淵斬釘截鐵地回答:“每一代主人會挑選一個,在裏麵相守一輩子也不會悶的妻子。”
玉虛山景氏從來不是旺族。他們自稱是世代生活在關外、給獵戶療傷起家的醫師世家,但沒人會相信這樣平凡的借口——給獵戶療傷哪裏用得著鑽研毒藥?
玉虛山周遭的人們都知道:景氏的世係非常久遠,但一向人丁淡薄,故而一座堂皇的老宅總是冷冷清清。至於景氏是從何年何月出現在玉虛山脈,是什麽人修了那座頗有氣勢的宏偉老宅——沒人知道,也沒人能從景氏弟子的口中問出個所以然。
景家的來曆,和他們配置的神奇藥物、栽培的古怪植物一樣,都是一團讓人看不透的迷霧。景家的主人無一例外有孤僻隱居的傾向,都不喜歡和人交往。雖然山民向他們求助時,總能得到慷慨的救護和饋贈,但那些住在陰沉的府邸中、不苟言笑的主人們,還是讓山民不願親近。
除了仿若了無人跡的宅第、奇狀莫名的花草、冷若冰霜的主人之外,玉虛山莊還有另一個讓人滿腹狐疑的特征:在人們印象中,那裏的曆代女主人都異於常人。
山中年老的獵戶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當今主人的曾祖父——忽然出門去了。他一輩子也沒出幾趟遠門,這在當時是一件稀罕的大事,獵戶們閑暇時免不了議論他古怪的舉動。
他回來的那一天,帶回一個女子。有一雙藍色眼睛、麵容冷漠如同萬年寒冰的色目女人。驚詫的山民目送這一對互不言語、仿佛彼此仇恨的夫婦從門前經過,竟沒人想起來打聲招呼。
讓他們猜一萬遍,他們也想不到——這對夫妻因為討論雪蓮移植的細節,一言不合冷戰七天,彼時彼刻正在各自考慮如何讓自己的移植計劃先一步成功。
過了幾年,玉虛山莊時常有一個少年跑進跑出——就是當今主人的祖父。他沒有繼承母親的藍眼睛,卻生了和母親一樣白皙的皮膚。長大後,他從母親那裏繼承的高挑身材格外令人欣羨,但他變得和父親一樣沉默寡言,很少邁出玉虛山莊的門檻。有一年,這個挺拔的年輕人忽然也出門去了。回來的時候,他身後跟著一個女人——一個穿著民族服飾的回人女子。
山民的驚詫無異於他父親當年帶來一個藍眼睛的妻子。他們目送著這對年輕的夫妻,仍舊忘了打招呼。那回人女子無疑很美,但她一路羞赧地垂著頭,眼裏含著淚水……以至於後來,很多人隻記得她霧氣氤氳的美麗眼睛,忘了她的長相。
讓他們猜一萬遍他們也猜不到:這新娘因為不太認識漢字,說錯了一種中藥的名字,被丈夫笑了。於是她委屈地賭氣十天不說話。
幾年之後,曆史重演。不過這一次誕生的景家小公子更加活潑——他就是當今主人的父親。山民們祈禱老天不要讓這個活潑的孩子重蹈覆轍,而老天也聽從了山民的願望。這個少爺一直一直開朗地生活,再後來,他也下山去了——這次山民都有了經驗,知道他是去找自己的另一半。於是大家饒有興致地等待,看看年輕人會帶給他們什麽樣的驚喜。結果他們沒有失望——他帶回一個裹在皮毛大氅中的嬌媚少女。山民很難判斷她的大氅下麵穿了何等服飾,但他們敢肯定,如果她脫掉大氅,一定會讓人大吃一驚。
“這是我的妻子,她叫野蘭,從苗疆來!”年輕人和他的新娘腳步輕快,甚至有點緊趕緊。他興高采烈地和鄰居們打招呼:“你們別盯著她看——她會以為自己美得不得了。”他的妻子用山民聽不懂的語言同他說了些什麽,兩人競賽似的往景家宅邸跑去。
讓山民們猜一萬遍,他們也猜不到——她說:“誰說我的藥不如你的?誰說你的藥可以讓人跑得更快?我一定比你先到!”
山民實在不知道為什麽景氏的夫人一定要選擇如此特別的人,也不知道這些主婦為什麽一進入山莊,就再也沒有出來。
再添人丁之後,景氏的家規似乎也變了——小公子五六歲時,前代主人忽然架著風箏離家出走,把一個老大的攤子都扔給了管家……這在景家可是百年不遇的奇聞。而小公子成年後,一年到頭總是在外麵闖蕩,回家的時候反而比較少。
他這種一反傳統的表現讓山民們更加好奇,想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帶來一個與眾不同的妻子。
這一年,他回來的時候,身後果然跟了一個女子。
她的著裝像個標準的漢人,讓山民有些失望。不過她的獨特之處還是令人一目了然——這身衣服是男裝。
景淵知道,他的鄰居們可以在百步之外鑒別一頭熊是公是母。所以他沒有解釋:他的妻子穿著他的衣服,因為她旅途無聊時配藥,不慎把自己的衣服燒得全是洞……當然,這個解釋,山民們猜一萬遍也不會猜到。
女人在山民詫異的目光中並沒有感到不適,因為她手裏捧著一本書,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個勁在馬上點頭微笑,根本無暇注意周遭的情形。跟在景淵身後的少年覬覦她的書,時不時討好地問:“二師父,能不能讓我也看一眼?”女人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也許是真的沒有聽見。
她身邊的景淵幫她牽著韁繩,擰著眉頭一臉無奈,時不時提醒:“坐穩,山路不好走。”“你隻管牽好馬就是了,別煩我。”——她的回答幹脆利落,在山中格外清晰。
山民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來曆不明的景家雖然不是鎮壓一方的勢力,但他們身上的神秘讓他們那樣與眾不同,讓山民在心底隱隱把他們視為超脫塵世的崇高存在——這個新娘竟然把景家的主人呼來喚去……她究竟是什麽來曆?
“一本小冊子,看得這麽要緊?”景淵環顧了周遭的鄰居一眼,似乎很尷尬,用馬鞭捅了捅小蝶的腰,“別人在看你!”
“誰讓你隨身帶這麽經典的小冊子!”小蝶頭也不抬,伸手撥開景淵的馬鞭,“是你爺爺寫的?很精彩的口訣集錦——你想想,正在我祈禱盡快看到你家的藏書時,這本小冊子從你口袋裏掉出來。這是老天爺送給我解悶的,你別煩我。”
她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有力,山民們想掩飾自己的心情也不容易。
景淵在鄰居們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更加尷尬。他臉上掃過一絲紅暈,劈手奪下小蝶的書塞進懷裏,幹咳了兩聲。
小蝶立刻拉下臉,凶神惡煞似的問:“幹嗎搶我的書?”在景淵的目光示意下,她終於發現不遠處的獵戶們和他們三兩錯落的小屋。
“啊呀!”想到人家把她的凶相盡收眼底,她忸怩起來,險些掉下馬背……在景淵和少年的幫助下,她幾經掙紮總算重新坐穩了。
在山民們意外的目光中,這個一身男裝的女子衝大家一抱拳:“在下周小蝶,初來寶地,還望各位鄰居照應。”這套底氣十足的說辭,是她開藥店時必不可少的自我介紹。但在這個樸實的山旮旯裏,這幾句誠懇的言語沒有為她贏來鼓勵的掌聲——山民們大眼瞪小眼,忘了說捧場的話。
看著景淵的眉頭越擰越緊,看著這個狼狽的女子在馬上顛簸著遠去,純樸的獵戶們歎了口氣——玉虛山莊的女主人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充當。
有人多嘴說了一句:“不知道她以後還會不會從山莊裏出來。”
沒想到這女人的耳力好得很,立刻用手指戳了戳丈夫的肩膀:“他們為什麽這樣說?”
“我的曾祖母、祖母、母親過門之後就沒有離開家半步。”
“為什麽?”她尖叫一聲。“你曾祖父、祖父、父親對她們做了什麽?”
“給了她們太多書……結果她們一年到頭在家裏琢磨毒藥工藝,顧不上出門。”
“哦。”他妻子好像完全理解,鬆口氣之後十分體諒地說:“果然,隻有不必為生活來源發愁的人,才能安心做研究啊!”聲音中竟然有些向往。
“你別想。我會定期把你趕出來走動。”年輕的山莊主人毫不費力就看透她的心思:“你是想過健康生活,還是想同她們一樣,年紀輕輕心力交瘁香消玉殞?”
他的妻子嚇一跳,在馬背上轉過身,向山民們努力揮手:“鄉親們,我還會出來的!”
這是一個比以往更活潑的新娘。不過……山民們小小嘀咕:今天才發現景淵魔高一丈,成為玉虛山曆史上第一個把老婆管得很好的山莊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