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三,滕城大集。
騰城地處北方,最負盛名的就是三、五、九月的大集市。滕城大集沒有列入天下十絕,一直被當地人引以為憾。多數來趕集的百姓隻是湊熱鬧,但其中少數懂門道的,都在救死扶傷的醫藥行內相當有名——不錯,滕城大集的主打戲是“賣藥材”。
與往年的情形不相伯仲,今年的大集攤位多、人氣旺,熙熙攘攘。單看那些趕集的人,就讓人眼花繚亂:胡人的寶飾在古怪的衣衫上閃閃發亮,草原健兒的高頭大馬威風凜凜,長白獵戶成群結隊保護著裝人參的木箱……甚至戴著繁複銀飾的苗人,也來這北方大集淘寶。
想保證這樣的集會秩序井然,少不了要靠鄉親們自發組織起來維護治安。而常年坐鎮滕城、經手各地藥材、在本地頗有威望的許老爺,自然就是鄉黨之首。此刻他正坐在滕城最大的酒樓“快意閣”中,陪一個年輕人喝酒。
許老爺年過半百,一向大說大笑,大呼大叫,精神矍鑠。此刻他卻有些心不在焉,不住用眼睛瞟樓下的集市。他對麵那個穿了一身葛衫的年輕人反而氣定神逸,不緊不慢地喝酒吃菜。
忽然,許老爺眼睛一瞪,伸直脖子指著樓下低呼:“來了——就是這個人!”
年輕人若無其事地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個青衫公子。對方的麵目被鬥笠遮住,正在和擺攤的胡人討價還價。那胡人不住搖頭,看來這筆買賣有難度。
“這小子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眼睛著實歹毒。能從眾多攤位裏一眼挑出好東西,當然是種值得自負的本事,但滕城大集曆來的規矩就是‘給多不給少’——人家千裏迢迢來這裏賣藥材,辛苦錢總該有幾個。他卻殺價殺到讓人吐血。大集開張兩日,他已經惹來不少賣家聯名投訴。昨天晚上我想客客氣氣開導他,他卻說:‘我的兜裏也就這麽幾個銀子,都給人家當了辛苦錢,我自己的辛苦錢找誰要去?’”
許老爺提起這小子就連連搖頭:“我在滕城這麽多年,沒見過一個這麽不講理的。您也知道,騰城大集上除了南北藥商勘看好藥,還有不少江湖人搜購藥材自己配藥——我看這小子是後一種人。太沒規矩、太不厚道啦!”
正這時,鬥笠公子不知用什麽手段(大約是侃價、講理加上半搶),從胡人攤上抓了一樣東西,扔下銀子便走,氣得胡人哇哇直叫。年輕人耳中聽許老爺倒苦水,唇邊已勾起一個安靜的微笑——鬥笠公子仰起頭和胡人軟磨硬纏時,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幸好景公子今早來了。”許老爺擦擦額頭的汗,輕鬆地籲了口氣:“江湖上擺弄藥的,無不給您麵子——”
“我哪有那麽大的能耐。”景淵隨口謙讓一句,目光仍是跟著鬥笠公子在集市中轉。許老爺說,“我這裏正發愁,您就來了,可不就是緣分。”
“要是緣分就好啦!”景淵笑笑,站起身道:“我試試罷。你找幾個說話有分量的賣家來,我教他們一套說辭,讓大家相互傳開,保管奏效。”
許老爺一邊道謝,一邊忙活開。不過片刻,酒樓裏已經聚集了十數個形形色色的藥材販子。
鬥笠公子當然不知道集市上因他風起雲湧。商販們在人海裏躥來躥去,路過他身邊時有意無意地一瞥,但他沒當回事,仍自在地尋找藥材。不一會兒,他在一個苗人的籮筐裏看到一株上好藥苗,心中已經大喜過望,臉上還是不動聲色。
“這個多少錢?”他裝作滿不在乎地問。
“二十兩。”苗人比劃著回答。
鬥笠公子細細端詳藥苗,邊看邊說:“這種‘三寶蓮台’三葉對生才是上上品,這根藥苗雖然也有對生的三葉,但第三片葉子比其他兩片生得高了一點,算不得上上品,隻算上品。”
“公子好眼力!說的一點不錯。”苗人倒也爽快,“你出多少錢?”
鬥笠公子想了想,一挑眉:“七兩。”
苗人竟然一臉不在乎:“成交!”
他太爽快,鬥笠公子頓生滿腹狐疑,拿起那根藥苗,又放下:“七兩連中品都買不著,何況上品。你賣得這麽賤,其中必定有詐。本公子可不上當。”說罷,他抖抖衣衫走了——當然,他沒看到苗人鬆了口氣的樣子。
走幾步,他又在一群長白獵戶的箱子裏發現一株不錯的人參。參的等次眾多,價錢也高高低低,想買物美價廉的很不容易。他估摸著這一株怎麽也要四十五兩,一問價,獵戶們卻報出一百五十兩的天價。“你們太不厚道啦!”他衝獵戶們搖搖頭,拿起那株參說:“憑它哪點值一百五十兩?”
獵戶也豪爽,不跟他廢話:“公子開個價。”
“三十兩。”——留十五兩還價的空間。
獵戶的樣子分明心疼,但咬咬牙,衝他一揮手:“就三十兩。拿去吧。”
鬥笠公子又有點傻眼:今天怎麽了?在搞什麽促銷活動不成?半買半贈?他又上下打量那株參,終於搖搖頭,對自己說:貪小便宜吃大虧!其中必定有詐!
於是,他放下參,走了——又沒看到獵戶們感激上蒼的表情。
接下來,他又在關外客商、關中藥販的攤位上遇到相似場景,愈發驚疑,終於察覺到這個集市上暗濤洶湧,有個針對他的大陰謀。
“怎麽辦?難不成身份暴露?”他把鬥笠往低壓了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趕快跑路才是正經。”想著想著,他加快腳步,不料心中著慌,“嘭”一聲撞在前麵一人懷裏。“對不起。”他低頭咕噥一聲,想開溜,從那人身側蹭過去的時候,卻被抓住手臂。
“聽說你前兩日收獲頗豐,怎麽今天空手而回?”
“你?”鬥笠公子瞠目結舌地看著景淵,一時表情複雜,說不出話。
景淵拉起他的手,一直把他帶到遠離集市的僻靜處,才靜靜看著他,道:“這樣熱鬧的地方,本來是非就多。你以為穿了男裝,就沒人能認出來?小蝶,等你學到你哥哥易容的本事,再胡鬧吧。”
“我是聽說這裏藥材又多又便宜,才來的——我才沒想著無事生非呢。”小蝶摘下鬥笠,一臉沮喪。“聽說你把毒宗所有的事情扔給辛祐,自個兒到名山大川遊玩。你怎麽在這兒?”她探頭探腦,作出極目遠眺的樣子,“這裏可沒有名山大川。”
一個簡單的問題,問得景淵啞口無言。
“難不成……你荒廢本職工作,一直在跟蹤我?”小蝶撓撓腮:“唉,一個人能跟江湖小道消息的總源頭順風耳成為好朋友,真是實惠。”
景淵的神情有些尷尬,淡淡地說:“我沒有刻意跟著你,今天的偶遇是緣分。”
小蝶的眉目輕微地動了動,像是有些失望。不過這隻是一瞬,她立刻就恢複常態,平靜地說:“早說嘛!害我以為自己的行蹤被順風耳知道了。”
“你這些日子……很辛苦吧?”景淵早把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的精神很好,但麵容上的憔悴疲憊卻難以掩飾。小蝶草草回答:“等新藥店開張,就好了。”
“你要開藥店?”景淵吃了一驚,“被人認出來怎麽辦?”
“難道我後半輩子就這樣滿天下亂跑?”小蝶聳聳肩,“你放心,我會找個偏僻的地方落腳。我現在這種處境,也不能挑剔啦!管他是疑難雜症還是尋常小病,隻求那地方有病人上門就好。”
景淵歎口氣,知道她已經給自己做好了人生規劃,不會再輕易改動。“等一切有了著落……告訴我一聲。”
“怎麽告訴你?”小蝶撇撇嘴,“離開北風堡一年了——易天女兒的藏身之處,還能在江湖上賣高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要是走漏風聲,隻怕你還不知道,那些不該知道的人先知道了。”
景淵的臉一沉,口氣有些不滿:“那‘三年之約’屆滿時,我如何找你?”
小蝶默默垂下頭,輕聲道:“那時……你要還惦記這個約定,怎樣都能找到我的。隨緣吧。”說罷她抬起頭,勉強笑笑:“今天的相遇不也是偶然嗎?”
景淵緊緊盯著她,終於忍不住,緩緩說:“我總對自己說‘有緣相見,無緣作罷’,但總是忍不住循著你走過的路——所以才有‘不期而遇’。”他輕輕按住她的肩膀,柔聲說:“你這人,實在讓人沒法放心。”
小蝶在他麵前臉紅心跳,有個衝動想說“那我們一起找個小地方開藥店好啦”,但最後隻歎了口氣推開景淵,拍拍他的肩膀,說:“對我有點信心嘛!要是以後風聲不緊,我一定給你捎個信。”
他們又說了一會兒話,仍是各自回滕城客棧裏。午飯時候,景淵心想小蝶肯定舍不得吃好的,去找她一起吃飯,可她已經走得蹤影全無。
“那位公子留了件東西給您。”小二說著,掏出一個錦囊。景淵隔著錦囊一摸,不用打開看,也知道裏麵是一塊好玉。他心下悵然,鬆了鬆錦囊的係繩,一串素色流蘇滑出來,下麵是個玉環。景淵收好錦囊,又問:“他什麽時候走的?有沒有留話?”
“走了約有一個時辰。”小二撓頭道:“說是碰上追債的人,匆匆跑了。那位公子就留了一句話,勸您也趕快走。他還說蘭城、槐城都是好地方,您以後不妨去玩玩。”
話雖如此,景淵也知道:小蝶不會草率把行蹤留下。說了兩個含糊的地名卻未必會去,還不知道人往哪裏跑了。他歎口氣,忽然覺得熱鬧的滕城也沒有意思。
這一別一年,見麵才短短一刻,再相遇又不知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看見找麻煩的人,還是隨口編個借口。景淵擔心了一會兒,也興致索然地收拾行李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