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屏風這樣的奢侈品,出了皇室貴胄的宅邸,便不多見。翠霄山莊恰好有一扇水晶屏風,刻滿牡丹,幾近透明。景淵此刻正站在這扇屏風前,透過重重芳華,注視著屏風那邊的少女。
她的白衣外麵披一件紫色外衫,上麵疏疏落落繡幾片白梅,仿佛散了滿身落花。這塊上好的衣料不是辛祐買來,一直壓箱底的?原來他是為她攢著。
她沒有痊愈,說了大半天的話,這時精神不支,歪倒在羅漢床上。他居然很想繞過屏風,去看看她此刻的臉。她的麵容是平靜還是苦惱?她的哥哥輕手輕腳放下窗邊最厚的帷幕,為她抵擋雨後的涼風。她知道那塊最厚的帷幕,是辛祐特意叮囑下人掛上的嗎?
小風躡手躡腳退出房間,應該是守在門口。自從他們住進這個房間,大事小事一直不斷。他們沒來得及四下看看吧?竟不知道繞過屏風,折過回廊,後麵還有一扇門,可以通到翠霄山莊的正房。
景淵原本是來慰問小蝶的病況——他早知道,小蝶一定不會領情。他在她心中是個惺惺作態的偽君子。既然已經被她看低了,不如做個全場戲,虛偽到底也罷。然而這一趟,卻看了一場熱鬧的大戲。
景淵來時,小蝶正和她的師兄師姐追憶往事。他本該轉身離開,免得被人家發現以後尷尬。但他實在很想知道,她會怎麽對付讓她失望的人呢?
當小蝶用毒藥懲罰她的師兄師姐時,景淵心中有些冷。換了是他,也會這麽做。可是,她是個女孩兒……景淵覺得很不舒服。直到小風說破其中的蹊蹺,他才覺得震驚。她到底是個女孩兒……
換了任何一個人,做出她做的事,隻能讓景淵一聲冷笑,對這種愚蠢的善良嗤之以鼻——但她就這樣成為例外。
也許他當時不該承認這場比試的結果是“平手”。
他該宣布自己勝利,讓她成為門下一個女侍。
蝶女侍。
小蝶修養了足足八天,才能挺直腰坐在翠霄山莊的正廳裏,和景淵對峙。
“多謝景宗主這些日來收留照顧。”她微微欠身,不溫不火地說:“小蝶這些日子已經大好,不如就此告辭,不再給您添麻煩了。”
景淵輕輕吹著茶水,看著清淡的漣漪,平靜地說:“既然這樣,我們不妨再訂一約,日後景某還要向周姑娘討教。”
他果然還會來挑釁。此事在預料之中,小蝶還是有些憤然。“你是不是一定要趕盡殺絕才甘心?”
“趕盡殺絕?”景淵俊秀的眉頭向上一挑,“周姑娘,你們藥宗這兩年生意的確不錯,可是十幾年來負債累累,何年何月能還清?不客氣地說一句——你硬撐著一個門麵,叫‘自取滅亡’;趁此機會把門派交給我,叫‘棄暗投明’。”不等小蝶反駁,他衝餘香點點頭:“棠女侍,萼女侍,香女侍!”
京雪棠平靜地宣布待遇:“拜貴派惡意競爭所賜,我們去年有幾筆賠本生意,但算下來收入還是有十萬兩黃金。宗主得三分。餘下七分又分十份,三長老、三使者、三女侍各得一份。最後一份作為獎金,賞諸門人中製毒配藥的佼佼者。”
李殘萼含糊地說:“逢年過節還要賞三女侍針線錢、胭脂錢、綢緞錢。”
餘香終於等到發言機會,清清喉嚨大聲說:“本門中人可自願申請充當搜羅使者,在全國各地搜集藥方偏方、珍惜藥材。宗主前年用私房錢設立‘崇嶺飛鷹獎’,重金獎勵優秀搜羅使。”
小蝶聽罷漠然說:“我還以為要說什麽呢。原來必殺技不過是‘利誘’。既然如此,那時候……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什麽沒有痛快地為我開個價?”她說著望向辛祐。辛祐見了她的神情,忽然有很多話說不出口,最後坦誠相告:“那時候,想知道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現在知道了?”
“知道了——比預想更值得爭取的人。”
小蝶歎了口氣:“我寧可你在那時開個價。那樣,我當時就可以痛快地拒絕,我們不會失去什麽。”
“現在呢?”
“現在我依然拒絕,並且損失了很多東西。”小蝶轉過身昂然注視景淵,說:“十萬兩黃金,真不少。我四處奔波看病賣藥,三年才攢了一百多兩銀子。”她嘿嘿一笑,“可我的一百兩白銀賺得心安理得,你的十萬兩黃金呢?先賣毒藥,又賣解藥——為了賺兩份錢,唯恐天下不亂。竟然有人以為你有一代宗師的氣質……你不過是個商人。”
她輕蔑地衝景淵搖搖頭,又對辛祐說:“你曾經告訴我,當醫生就要有醫生的樣子。你說的沒錯。我不想行醫變成經商的裝飾。”她回頭對小風招手,“哥哥,把那個拿過來。”小風立刻遞過一隻包袱。
小蝶接過來打開——裏麵是幾錠成色十足的雪花銀。“辛莊主,你還記得雍州最好的客棧福來閣和最好的酒樓知春樓吧?”
辛祐聽她這樣說,心底翻起一絲不安,緩緩點頭。小蝶把那包銀子往辛祐懷中一塞,冷冷道:“我按福來閣和知春樓的價碼算過這幾日的食宿費用,一共四十七兩六錢,我們兩清了。”說罷轉身便走,再不多看景淵辛祐一眼。
辛祐渾身一僵,脫口道:“我也記得你說過,想找一處大宅院,大家住在一起可以相互照應。”小蝶的腳步並沒有停頓。辛祐隻得幾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銀子塞回她懷中,生硬地說:“我這裏不是酒樓客棧。”
小蝶一甩手,任憑銀子嘩啦落地。“這裏也不是我要找的家。”
景淵這時插嘴,語調不失平日的悠閑,“周姑娘,我年少時曾經發誓,一定收盡天下所有製毒配藥的門派。這個誓言不實現,我不會罷手。你要像你母親一樣逃避嗎?每年把我送去的毒人拒之門外,裝作沒有看見,直到有另一個弟子誤打誤中,才跟我對決?如果你真是這樣打算,我們不妨現在就再比試,彼此省省心思。”
小蝶斬釘截鐵地高聲回答:“我也對自己立了一個誓言——今後絕不會再配毒藥傷害人命。”景淵並不介意:“無妨。我們可以比醫術。周姑娘獨自行醫三年,這一項恐怕比我有經驗吧?”
“你就這麽不想放我一馬?”小蝶的眼神愈加怨恨。
景淵笑得高深莫測,“不必多說。”
他專橫的態度激起小蝶好勝的情緒。“病人在哪裏?”
景淵笑了笑,請出月憐與蘭惜。“你們?”小蝶訝異地睜大眼睛。她見過不少表現如常的病人,可蘭惜和月憐怎麽也不像那一類人。
月憐笑笑說:“病人在北風堡。我們姐妹此次專程前來,並不是為主持兩位的比試,而是尋一個能醫治他的人。”
“那麽遠啊——”小蝶心虛地把手放在腰間,摸了摸荷包。
這個小動作並沒有逃過月憐的眼睛,她不動聲色地說:“若能請動兩位大駕,這一路的食宿自然是我們姐妹包管。”
小蝶心中勾起一絲好奇:“病人是誰?有什麽樣的症狀?”
“去了才知道。”景淵挑釁地向她笑笑:“周姑娘想不想幫人幫己?”
小蝶稍加考慮,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