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蝶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恰巧看到辛祐模糊的身影。
阿牛?他在這裏幹嘛?他不是躲避捕快,和爹媽一起逃走了嗎?她心裏一片模糊,耳邊忽然響起了碧波崖上,景淵不懷好意的聲音:“這是本門翠霄使者,他和宗主也是老相識……”
究竟哪個是夢呢?小蝶哼了一聲。也許全都是夢。等下一個夢醒來的時候,周小蝶會發現她在夢裏又被別人捉弄了……睡吧!還是不要睜開眼睛——人生如夢嘛!既然如夢,不如長夢不醒。可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如蚊吟揮之不去,又似雷鳴震耳欲聾,吵得小蝶無法成眠:“小蝶的解藥沒錯,隻是有人做了手腳。”
小蝶在夢與醒之間徘徊著,驚訝地張口問:“有人做手腳?做了什麽手腳?”沒人回答。仿佛哥哥和阿牛都聽不到她的聲音。
“是誰?”小風吸了口冷氣,攥緊了拳頭。
辛祐搖搖頭,“我怎會知道?”
是師姐嗎?小蝶的胸口一陣疼痛。為了一個掌門的位子,竟然要下殺手?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流淚。繼而在半癡半醉的夢中,她開始放聲大哭。
“小蝶!小蝶?”小風的聲音穿透了夢中迷蒙暗淡的天空,“小蝶,你醒了麽?”
小蝶睜開眼睛時,眼角還是涼冰冰的。床前圍著幾個人,辛祐和小風在最前麵,月憐和蘭惜也在其中。小霞和小泉卻不知哪裏去了。
小風輕輕扶著小蝶的肩膀,讓她斜靠在床頭。“做噩夢了?竟然在夢裏哭!”
“哥,這是什麽地方?”小蝶終於說出第一句話,聲音虛弱得把自己嚇了一跳。辛祐坐在床頭矮凳上,衝小蝶一笑,輕聲道:“這是寒舍。小蝶,你好好休息。”
寒舍?是他家?小蝶的眼珠緩緩一轉,嘴角淒楚地一咧:“翠霄山莊——這裏若是‘寒’舍,我們在雍州的小院,隻能算垃圾堆吧?”她這句話說得拖拖拉拉、有氣無力,卻讓辛祐眼中閃過一絲受傷般的黯然。
小蝶似乎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偏了偏頭,問小風:“哥,輸了?贏了?”小風幫她擦幹額頭的冷汗,柔聲回答:“是平手——景宗主這樣說的。”
“他已經醒了?”小蝶努力睜了睜眼睛,“什麽時候的事?”
“兩天前——你已經昏迷兩天了。”小風幫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幃,擋住了屋外吹來的山風。兩天,二十四個時辰……小蝶心中一顫。這就是她和他的差距?她忽然覺得渾身一陣發冷,緩緩閉上眼睛。“這麽說,是我輸了。”
“小蝶,你沒輸!”小風握住她的手,寬慰道:“你的解藥沒錯,隻是有人——”“噓——”小蝶一反手,按了按小風的手心:“別說。這不是比輸給外人更丟臉麽?”她歇口氣,忽然問:“江湖上喜歡湊熱鬧的人,都聚集在翠霄山下。他們是不是都知道這個結果?”
小風來不及答話,蘭惜已搶著道:“這個當然!他們就靠高效率吃飯呢!現在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這次比試是平手。小蝶姐,你不用太沮喪,好好養著身體……”小蝶隻把她的話聽了一半,便揚起一張輕淺的笑臉,對辛祐說:“替我恭喜你家宗主。”
“嗯?”辛祐不知此話怎講,心卻被她陌生的笑容狠狠一撞,莫名難過。
小蝶細細的聲音透著極大的諷刺:“他明明贏了,卻憐憫拚上性命還不能取勝的我,隻算平手……想必現在人人都在誇他有氣度吧?”
“小蝶!”辛祐終於有些惱怒:“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不是嗎?”小蝶的聲音微微提高,“你當我沒聽說過他沽名釣譽的眾多壯舉?我輸便輸了,誰要他假惺惺!”她一口氣說到這裏,雙手捂著胸口,猛的一陣氣悶。
看她又氣又難過的樣子,辛祐連責備和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小風一個勁給他遞眼色,辛祐再也不好熟視無睹,隻得歎口氣退出房外。
小蝶身子一歪,栽倒在小風懷裏,眼淚流得稀裏嘩啦,聲音在喉頭哽咽。小風把妹妹攬在胸前,任由她哭個痛快。她哭腔平息,身體不再顫抖,他才在她耳邊柔聲問:“餓嗎?哭了一場,該累了吧?想吃什麽?”
小蝶悶悶的聲音帶著倔強:“我不吃他家的飯!”
“這可不是我妹妹說的話。”小風用衣袖抹幹她的眼淚,順便在她額頭上一彈:“你忘了我們做人的原則?第一,絕不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第二,絕不和自己的肚子過不去。”蘭惜看著他故作認真的表情,“撲哧”一聲笑出來:“照這個標準,想不活下去都不容易。”
小蝶在她善意的嬉笑中不好意思地推開哥哥,啜啜道:“我喝白粥——先記賬,以後還錢給他們。”
“你當這裏是酒樓茶館啊?”小風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去張羅飯。
小蝶忽然想到自己剛才的失態,看看月憐和蘭惜,臉不禁紅了。她自嘲地說:“其實沒什麽可哭……我長這麽大才被人騙,已經算好運。”
“那也要看騙你的是誰。”月憐冷不丁插上一嘴,聲音冷冰冰,卻有道理:“被人騙得這麽傷心,實在不算好運。”
此時小風拎了食盒進來,月憐蘭惜說聲不宜叨擾,告辭了。小蝶略施禮道別,看著小風端出一碗又細又香的粥,幾樣小菜,還有一盤點心。
“好豐盛。”她嚐了嚐,覺得十分清淡爽口。小風看著她慢慢吃了半晌,才問:“好吃麽?”
“好吃。”
“是趙大叔親自下廚給你做的。”
“猜到了。”小蝶埋頭喝粥。
“是辛祐吩咐廚房時刻備著你喜歡的點心。”
“猜到了……”小蝶用力咽下口中的小菜,含糊地應了一句。
“你什麽都能猜到,就別亂發脾氣。”小風誠懇地說:“他們都告訴我了。騙了我們是真的,喜歡你也是真的——他們有他們的難處。景淵也沒毒死你爹,他故意那樣說,激怒你。”
小蝶不再言語,閉目歇了片刻,忽然問:“師兄師姐在哪裏?”
“我把他們支到外麵守著……”小風說著,神色間仿佛隱瞞什麽。
小蝶哼一聲:“你怕他們對我做手腳?我知道——我的藥沒錯,本該早就解毒。”
“你覺得是誰?”
小蝶沒有答話,轉頭看到窗外纏綿幽雅的雨景。“真美……好像咱們山上的景色。”她失神地歎了一聲:“哥哥,把師兄師姐叫進來,一起賞一會兒雨吧。”
窗外細密的雨絲在群山間織出一片縹緲氤氳。微寒的風掀動素綃瑟縮地輕舞,攪亂了房中不安的氣息。
範小泉與孟小霞麵麵相覷——那個怔怔看著銀絲敲打綠葉,臉色柔和平靜的少女,寧靜宛若畫中仕女,不像他們的師妹小蝶。自從小風不客氣地把他們二人趕到外屋,不準他們靠近小蝶一步,範小泉就憋著一股火氣。聽說小蝶醒來,他打定主意要責難幾句。此刻看到小蝶一反常態的沉默,他竟說不出話。
涼風送來一陣颯颯竹濤,窗欞上一對平安牌輕輕相敲。小蝶的心思似乎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全然不為所動。半晌,她悠然道:“這雨景,和咱們家好像啊!不知道山門裏那棵梨樹又落了多少花。”說著,她緩緩調轉目光,溫和地衝小霞一笑:“師姐,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不知著了什麽魔,非認定半生不熟的青梨子能入藥,一定要你爬樹給我摘。”
小霞不禁去看窗外的綠氤,慢悠悠說:“怎麽不記得?因為連著幾天下雨,那樹皮滑得要命,我從樹上摔下來。師父狠狠教訓我們,我們一賭氣,非要做出一味藥給她看,結果配出‘冰瀟碧玉膏’,現在還有好多人上門來求。”
小蝶閉上眼睛無聲地笑了,“那次你從樹上摔下來,有個人比師父還生氣。”
“是嗎?”
“就是二師兄啊!”小蝶衝小泉眨了眨眼,說:“不管我怎麽和他開玩笑,怎麽在他配藥的時候攪合,他都不生氣。唯獨那次,他差點打我。”
範小泉敦厚沉穩的臉上掠過一絲紅暈,不好意思地垂下頭。“那是……一時情急。”
“吧噠——”兩顆晶瑩的淚珠摔落在小蝶的紫色外衫上,打濕了上麵繡的白梅花。小霞和小泉心中一顫,同聲低呼:“師妹!”“小蝶——”
小蝶含著一個苦澀的微笑,睜大淚眼看著他們,聲音依舊十分平靜,隻是這份強忍的平靜中夾雜著難以擺脫的哀怨:“掌門的位子就那麽好?窮鄉僻壤、山旮旯裏幾間年久失修的破房,一屋子殘缺不全的舊書,一群要開口吃飯的弟子,一大隊掏不出半個銅板卻等著免費救濟的窮病人,一長串上門討藥材欠款的債主……”她的師兄和師姐漠然地僵立著,既不反駁,也不承認,隻是那樣默默地看著小蝶——那是一種陌生的眼神。仿佛在他們和小蝶之間原本存在一道天然鴻溝,到今天小蝶才發現。
小蝶的手在袖中攥緊,可是止不住微微的顫抖。“為了這個,要我死,也無所謂嗎?師兄……”小泉卻更加挺起胸膛,揚起頭說:“果然,隻要你醒來,立刻就會明白。”
“原來是你!”一直立在小蝶床頭一言不發,仿佛侍衛一樣的小風,這時候終於忍不住漲紅了臉大聲喝問:“小蝶有什麽地方虧待你?你怎麽能如此狠心!”
小泉的笑仿佛居高臨下睥睨師弟的遲鈍。“我寧可她虧待的是我。”他冷冷看著小蝶,說:“小蝶你知道麽?我是苗人。我家世代是苗寨的巫醫。當年你母親流落到苗疆,她的才能並沒有得到苗人的認可。後來你母親收了一個徒弟,答應把全部學識傳授給她,還答應在死後由給她領導這個門派——她的徒弟來自威望最高的苗家,藉由這個徒弟的威望,你母親,我們的師父,才在你所說的窮鄉僻壤立住腳。”小泉說到這裏,冷冷一笑,“可是她背棄誓言——在必須找一個傳人的時候,她選了自己的女兒。”
他指著小霞說:“你們母女不該這麽做,我隻是為她奪回她該得到的。”
到這裏,所有的話似乎都說盡了,小泉不再言語,一雙虎目瞪著小蝶,等她做出反應。
小蝶抿著嘴,勉強擠出一個緊繃的微笑。“為了師姐,你可以殺了我。你知道,師姐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她意味深長的目光飄到小霞身上,娓娓說道:“師姐當然會察覺你在我的藥中下毒。她沒作聲,你以為她希望我死掉,代替我?你怎麽不往深想想?我若死了,輸了,我們的門派也會成毒宗新分堂,哪能輪到她做宗主?”她看小泉神色微有動搖,歎口氣繼續說:“難道你不明白?師姐想要的不是宗主之位。她想要的是一個符合她的標準的宗主。”
“景淵?”小泉的臉色霎時刷白,默默看了小霞一眼,目光中滿是難言的疑惑。小蝶望向小霞的目光黯淡,聲音越來越低:“你看著我死……隻是因為你覺得景淵比我強!”
“我給過你很多機會。”小霞終於開口,穩健的語調有些沙啞,“一路上我一直看著你,隻要一次——哪怕一次也好——隻要你能表現出一點點成長,讓我知道你能帶著藥宗重整旗鼓,我就再也不惦記所謂的宗主之位。可是你一次也沒有!你始終隻是個頑劣小器、目光短淺、自作聰明卻不成氣候的丫頭。”
“她不是!”小風高聲抗議,“你隻挑她的毛病,根本沒有看到她的優點。”
“但我一眼看到了景淵的優點。”小霞毫不畏縮地迎著小風的怒氣,朗朗道:“隻要看著他一眼,就仿佛聽到他在說‘相信我,我可以做到一切!’——小蝶,你一輩子也不能像他那樣自信從容。”
小蝶倔強地立直腰身,良久才說:“師父一直說,她要遠離江湖。其實我們從沒離開過。本門的規矩是江湖規矩,隻能服從,不能抱怨。按本門規矩,謀害掌門者,廢雙手;知情不舉,廢聲音。行刑使者,我說的對不對?”
殘酷的笑意忽然湧現在小泉眼角,他一步跨上前,揮掌便向小蝶頸邊拍去。小風立刻護在小蝶身前,看到小泉的臉上蕩起一片驚恐。可小泉一掌久久不落。他的手心泛起詭異的青白,暗紅的血絲隱隱可見。
小蝶揮手掀起被角,在被子下麵拿出一隻玲瓏香爐,遺憾地說:“我真希望這一爐‘赤血蛛絲’是白燒的。可你竟然真的想用‘拂麵倒’對付我。即使知道師姐仰慕別的男人,想要的不是宗主之位,你還是對我這麽狠。”
“我盡自己的心,她怎麽選擇,是她的事。”小泉心知“赤血蛛絲”毒煙對常人沒有些許危害,僅是“拂麵倒”的克星,自己這一雙手用不了幾時必然毫無知覺。他咬緊牙關從腰間扯下一塊沉綠色玉環,狠狠扔在小蝶腳邊:“從此以後,互不相欠。”
他轉身要走,忽然聽小霞說:“等等。”她說完向小蝶伸出手。
小蝶從枕邊摸出一個長藥盒,十幾個格子裏各放著一枚藥丸。她取了一枚給師姐。小霞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向小泉笑笑說:“一起走吧。”
小蝶似乎被這微弱的聲音擊倒,頹然仰麵倒在床上。目送他們背影消失在門外,她喃喃著問:“哥哥,我是不是變了?”
“你沒變。”小風為她蓋好被子,懶洋洋地回答:“如果你變了,就不會在‘赤血蛛絲’裏添上‘一粒金’,在這‘若寒蟬’中勾兌‘一鳴驚人’。”
“你怎麽發現的?”小蝶眼睛轉轉,有些吃驚。
小風坐在妹妹腳邊,坦然道:“我在你調配的時候偷看而已。這樣的配方,不出三年,師兄師姐一定恢複正常。但這三年之內他們一定費盡心思解毒,到時候恢複也隻當自己解毒有效,依然恨你。”
小蝶疲憊地伸出雙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柔聲說:“我失去了所有珍愛的,得到的不過是一場空……為這再去傷人,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