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王璵傳》說代替葬喪“瘞錢”的形式,是“後世裏俗稍以紙寓錢為鬼事”。紙錢用以滿足死者在陰世的消費需要,往往懸掛墓地或望空拋撒,更通常的做法是在祭祀時焚化。紙錢也用以祭祀鬼神。
唐人封演《封氏聞見記》卷六說到“紙錢”發生的曆史:
紙錢,今代送葬,為鑿紙錢,積錢為山,盛加雕飾,舁以引柩。按古者享祀鬼神,有圭璧幣帛,事畢,則埋之。後代既寶錢貨,遂以錢送死。《漢書》稱盜發孝文園瘞錢是也。率易從簡,更用紙錢。紙乃後漢蔡倫所造,其紙錢,魏晉以來始有其事,今自王公,逮於匹庶,通行之矣。凡鬼神之物,其象似亦猶塗車芻靈之類,古埋帛金錢,今紙錢則皆燒之,所以示不知神之所為也。
其中說到“其紙錢,魏晉以來始有其事”,卻沒有提出證據。袁壽齡《紙錢行》也從封氏之說:“生民以來便有鬼,三代以上原無紙。蔡侯造意為紙錢,從用乃自魏晉始。”
清人顧祿《清嘉錄》卷三“紙錠”條回顧“紙錢”興起的曆史,首先引錄《新唐書·王璵傳》“後世裏俗稍以紙寓錢為鬼事”這條材料,然而寫作《王嶼傳》,錄文也有個別出入:
案《唐書·王嶼傳》雲:“漢以來,葬者皆有瘞錢,後裏俗稍以紙翦錢為鬼事。開元二十六年,嶼為祠祭使,始用之禳祓祭祀。”範傳正謂:“惟顏魯公真卿、張司業參,家祭不用紙錢。”王建《寒食行》雲:“三日無火燒紙錢,紙錢那得到黃泉。”又徐凝詩雲:“唯有縣前蘇小小,無人送與紙錢灰。”是則唐時已盛行,乃歐陽修謂始於五代,又都元敬《聽雨記談》亦謂金銀楮錠及錢始於五代。又引《清異錄》載:“周世宗發引之日,金銀錢寶皆寓以形,而楮泉大若盞口,其印文,黃曰‘泉台上寶’,白曰‘冥遊亞賓’。”宋僧道世《法苑珠林》又謂“紙錢起於殷長史”,更不知何本。宋錢若水不燒楮鏹,呂南公為文頌之,邵康節祭祀焚楮錢,伊川見而怪,問之,曰:“亦明器之義。”周益公《雜誌·辯楮幣》謂:“俗人創二字,通上下皆用,猶紙錢也。”則宋時紙錢,真作錢樣。《吳縣誌》:“清明前後,掃墓掛紙錢於塚。”又《昆新合誌》雲:“楮錠有翦長縷者,名‘掛錢’,俗雲‘掛墓’。”
所說“宋時紙錢,真作錢樣”的情形,值得注意。
在本書分析“以‘錢’為道具的歲時民俗”的內容中,我們已經引錄了唐人張籍《北邙行》詩“寒食家家送紙錢,鳥鳶作窠銜上樹”,以及徐凝的《嘉興寒食》詩“唯有縣前蘇小小,無人送與紙錢來”等句。又如白居易《寒食野望吟》詩所謂:“丘墟郭門外,寒食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都反映了“寒食”“送紙錢”民俗的見證。而“清明”時的類似資料,則有薛逢《君不見》詩:“清明縱便天使來,一把紙錢風樹杪。”白居易的《答謝家最小偏憐女》詩中“誰知厚俸今無分,枉向秋風吹紙錢”句,也渲染了風中紙錢亂飛的零落淒冷景象。
王建的《寒食行》詩,又有“三日無火燒紙錢,紙錢那得到黃泉”句。強調了焚燒紙錢,方可以使親情關懷和財富保障盡快送達“黃泉”。
紙錢也普遍用於祭祀神靈。
王叡的《祠神歌·送神》寫道:
棖棖山響答琵琶,酒濕青莎肉飼鴉。
樹葉無聲神去後,紙錢灰出木綿花。
此詩《全唐詩》重收,另一處題為《祠漁山神女歌二首》。這一首是第二首。清人周壽昌《思益堂日劄》卷六引錄此詩後寫道:“紙錢,一名‘寓錢’。或雲始於唐時王璵,至五代周世宗時更盛,有‘泉台上寶’、‘冥遊亞寶’之稱。今案王叡《送神歌》雲‘棖棖山響答琵琶’雲雲,是隋時已有紙錢,不始於唐也。”張籍的《華山廟》詩也寫道:
金天廟下西京道,巫女紛紛走似煙。
手把紙錢迎過客,遣求恩福到神前。
又如李賀的《神弦》詩,也說女巫以術召神,能夠使“海神山鬼”聚於座中,而“5風”、“紙錢”,可以烘托玄妙氣氛:
女巫澆酒雲滿空,玉爐炭火香鼕鼕。
海神山鬼來座中,紙錢□□鳴□風。
相思木帖金舞鸞,攢蛾一啑重一彈。
呼星召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
終南日色低平灣,神兮長在有無間。
神嗔神喜師更顏,送神萬騎還青山。
“紙錢”在這種“呼星召鬼”的神秘主義儀式中的作用,被描述得十分生動具體。
白居易的《新樂府》中《黑潭龍》一首,說到黑潭神龍傳說,“豐凶水旱與疾疫,鄉裏皆言龍所為”,於是,“家家養豚漉清酒,朝祈暮賽依巫口。神之來兮風飄飄,紙錢動兮錦傘搖。神之去兮風亦靜,香火滅兮杯盆冷。”也說“紙錢”是祭龍儀式中的重要陳設。他的《遊悟真寺詩》,也有“道南蘭穀神,紫傘白紙錢”句,可與“紙錢動兮錦傘搖”對照讀。
李山甫有兩首詩都說到廟前贈紙錢的民俗。如《項羽廟》詩:
為虜為王盡偶然,有何羞見漢江船。
停分天下猶嫌少,可要行人贈紙錢。
又如《雨後過華嶽廟》詩:
華山黑影霄崔嵬,金天□□門未開。
雨淋鬼火滅不滅,風送神香來不來。
牆外素錢飄似雪,殿前陰柏吼如雷。
知君暗宰人間事,休把蒼生夢裏裁。
“牆外素錢”有解釋為“榆莢”、“榆錢”者,但其實未能排除如《項羽廟》詩是“行人贈紙錢”的可能。
章孝標的《諸葛武侯廟》詩也說祭祀用“紙錢”民俗:
木牛零落陣圖殘,山姥燒錢古柏寒。
七縱七擒何處在,茅花櫪葉蓋神壇。
這裏說到了“燒錢”風習。又如吳融的《野廟》詩:
古原荒廟掩莓苔,何處喧喧鼓笛來。
日暮鳥歸人散盡,野風吹起紙錢灰。
這裏所謂“紙錢灰”,與前引王叡《祠神歌·送神》“樹葉無聲神去後,紙錢灰出木綿花”的“紙錢灰”同樣,應當也與“燒錢”有關。鄭瓊羅的一首詩及其小序的內容,與我們討論的問題有直接關係,因而值得注意:
敘幽冤
段文昌從弟某者,貞元末,自信安還洛,舟宿瓜洲。聞有嗟歎聲。是夜,夢一女,年二十餘,自言姓鄭,名瓊羅,居丹徒,來揚子,為市吏子王惟舉逼辱,絞頸自殺,無人為雪冤。後此鬼相隨至洛北,有樊元則者作法遣之。鬼請紙筆書,若雜言七字,辭甚淒恨。元則複令具酒脯紙錢,乘昏焚於道。有風旋灰直上數尺,及聞悲泣聲。詩凡二百餘字,止載其中二十八字。
痛填心兮不能語,寸斷腸兮訴何處。
春生萬物妾不生,更恨香魂不相遇。
能作法遣鬼者樊元則“令具酒脯紙錢,乘昏焚於道”,於是“有風旋灰直上數尺”,反映了在當時人的意識中,以“紙錢”、“乘昏焚於道”,是能夠與鬼神實現交流的一種特殊方式。
在普通農家生活中,也有類似的禮俗形式。例如,李建勳的《田家三首》中的第二首寫道:“不識城中路,熙熙樂有年。木槃擎社酒,瓦鼓送神錢。霜落牛歸屋,禾收雀滿田。遙陂過秋水,閑閣釣魚船。”其中“木槃擎社酒,瓦鼓送神錢”是記述村社神祀的詩句。又如他的《迎神》詩:
擂蠻鼉,吟塞笛,女巫結束分行立。
空中再拜神且來,滿奠椒漿齊獻揖。
陰風□□吹紙錢,妖巫暝目傳神言。
與君降福為豐年,莫教賽祀虧常筵。
記述“迎神”、“拜神”、“傳神言”情形,十分詳盡逼真。由此也可以知道,“陰風窣窣吹紙錢”,其實是非常有利於營造神秘氣氛的。
《宋史·寇準傳》說到宋代民間“掛紙錢”致祭的風習:“縣人皆設祭哭於路,折竹植地,掛紙錢。”
《警世通言》卷一一《蘇知縣羅衫再合》在一個生動的複仇故事中,有禦史蘇泰紀念恩人朱婆的情節:“禦史公備了祭禮,及紙錢冥錠,差官到義井墳頭,通名致祭。”所謂“冥錠”,是紙製的銀錠。
後世又有稱“紙錢”作“紙銅錢”的。如清人洪昇《長生殿》中《哭像》一出寫道:“疊金銀山百座,化幽冥帛萬張。紙銅錢,怎買得天仙降?”
“紙錢”祀神和墓祭的功用,按照清代人的通常方式,在紙色上有所區別。同治十一年《河曲縣誌》:“今祀神用黃紙錢,墓祭用白紙錢,相沿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