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喪葬禮俗有在死者入殮時於口中放置一枚錢幣的形式。這種錢幣稱作“口含錢”。
英籍考古學者斯坦因在對中國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古代墓葬區進行考察時,發現了在死者口中放置薩珊王朝銀幣和拜占庭帝國金幣的情形。他在《亞洲腹地》一書中寫道:
在阿斯塔那古墓的遺骸口中,實際發現的4枚錢幣中,其中3枚是拜占庭金幣或者其仿製品,另外1枚是薩珊銀幣。這自然會使人想到希臘古俗:給死者口中放置一枚錢幣,作為支付給擺渡者查朗(Charon)的擺渡費。可是,1916年沙畹熱情地告訴我,漢譯佛典中也有有關的佛經故事。於是,我翻閱了有關內容,才知道這一習俗並非不為遠東所知曉。
中國考古學家夏鼐曾經關注中國出土的西方文物,發表《綜述中國出土的波斯薩珊朝銀幣》一文。在討論其用途時指出,從吐魯番出土的30枚薩珊朝銀幣中,21枚是從死者口中發現的。就此又發表了如下論述:
死者口中含錢的習慣,斯坦因認為是與希臘古俗有關。古代希臘人將一枚“奧博爾”(Obol)放於死者口中,以便給陰司的渡船查朗(Charon)作為擺渡錢。這種說法最近仍有人附和。實際上它是受了中國文化西來說的流毒影響,事實上證明它是錯誤的。我國在殷商時代便已有了死者口中含貝的習俗,考古學和文獻上都有很多證據。當時貝是作為貨幣的。將銅錢和飯及珠玉一起含於死者口中,成了秦漢以後的習俗。廣州和遼陽漢墓中都發現過死者口含一至二枚五銖錢。年代相當於高昌墓地的河南安陽隋唐墓中,據發掘者說,也往往發現死者口含一兩枚銅錢。這種習俗,一直到數十年前在我國有些地區仍舊流行。正像高昌墓中的漢文墓誌、漢式土俑和木俑、漢文的“衣物疏”等一樣,高昌這種死者口中含錢的習俗應當溯源於我國內地。
夏鼐先生對於“受了中國文化西來說的流毒影響”的指責,固然因為當時時代文化背景的影響,有將學術爭議上升至於政治批判的嫌疑,但是總的觀點卻是可以成立的。
與夏鼐先生指出“我國在殷商時代便已有了死者口中含貝的習俗”,並強調“當時貝是作為貨幣的”這一思路有所不同,日本學者小穀仲男似乎更重視死者口中含玉的葬式,並且認為與“葬玉”風習有關聯。
早在新石器時代,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的墓葬中就發現墓主口含貝、玉的情形。這一風習延續到春秋時期。死者口中所含玉,稱作“琀”或“石琀”。
小穀仲男總結了部分中國秦以前墓主口含貝、玉的資料,我們看到:
新石器時代山東諸城呈子遺址M60墓主口中含琀。
新石器時代上海青浦崧澤遺址M60,M80,M92,墓主口含石琀。
殷墟西區墓(1969-1977)M269墓主口中含貝3枚。M613墓主口中和左手有玉器。
陝西長安張家坡西周墓,M36殉葬者口含7枚貝,M101墓主口含17枚貝。M307墓主骨架保存完好,口內含貝。M403墓主骨架完全朽沒,相當於頭部的位置“有一堆貝”,發掘者認為,“應是墓主人口內的含貝。”編號為83灃毛M3的墓葬中,墓主口內含貝1枚。在1984年至1985年張家坡等地清理的西周墓葬中,多數墓主口內含貝,兩手握貝。甚至M10女性殉人的口內也含貝,兩手握貝,足上也有貝飾。M3墓主口內含貝的數量多達29枚。
甘肅靈台發掘的西周墓M4和M9,發現將玉片一分為二,墓主口中和左手各半的情形。
山西洪洞永凝堡西周墓NM9墓主口含一玉鶚及17枚小海貝。BM6墓主口內含30餘片碎玉。NDM14墓主口內含10餘片碎玉和小海貝。
山東濟陽劉台子西周早期墓中,墓主口含長6.5、寬2厘米的青玉戈1件,又分別長4.4、寬3.5厘米的青玉鉞2件。同一墓地第二次發掘收獲中,M3墓主“口內有一白玉飾碎片”。
陝西扶風雲塘西周墓出土含玉2件,M14出土蠶形玉塊,M6出土的則為蟬形,首端有穿孔,可以係帶。
陝西戶縣宋村春秋時期秦墓M3共殉葬奴隸4人,按照編號順序,1號奴隸口含石玦1枚,2號奴隸口含蚌琀1枚,3號奴隸口含玉玦2枚,4號奴隸口含蚌琀1枚。
春秋時期的上村嶺虢國墓地中,也可以看到死者口含玉玦的實例。
小穀仲男認為,“縱觀中國葬製的變遷,雖不能排除含玉、握玉有時為錢幣代替,但是,被信奉為具有神秘靈力的玉石與作為交易媒介的錢幣之機能,還是有區別的。”
對於中國內地死者口中含有錢幣和手中握有錢幣的考古資料,小穀仲男列舉了12例,即:
這當然是非常不完全的記錄。小穀仲男承認,這隻是從最近出版的《考古學報》、《考古》、《文物》中所搜集的一些例證。他認為,“至於漢代口中含錢,除發現地點比較易受西方影響的地域之外,還缺乏有力的證據。”
現在看來,漢代考古資料中可以提供許多“有力的證據”,說明在並非“比較易受西方影響的地域”,依然有墓主口中含錢的大量的民俗史的事實。
如果說西北地方口含西來金銀幣的情形可以說明希臘神話對於遠東民俗的影響,那麽,更多的資料可以說明這種民俗現象具有著來自中原遠古文化的另一曆史源頭。
考古學家羅豐對相關現象進行了這樣的分析:“中亞地區的這種習俗顯然與古希臘習俗有某種淵源關係,但就其深刻含義而言,明顯與前者不可同日而語。後者目前推測為與中亞地區流行的某一宗教或拜火教信仰有點聯係。中國吐魯番和固原、洛陽、西安等地死者含幣習慣與中亞地區是一脈相承的,表現出一種淵源關係。中亞、中國內地的發現表明,雖然古希臘習俗對其有所影響,但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主要原因是傳統不同。”這一見解,值得關心中外文化交流史的人們重視。
元人習用語匯中,“口含錢”已經成為諷刺貪鄙者聚斂財富的用語。李行甫《包待製智賺灰闌記》第二折:“今日個浪包婁到公庭混賴著您,街坊每常好是不合天道,得這些口含錢直恁般使得堅牢。”無名氏《鄭月蓮秋夜雲窗夢》第一折:“待教我冷氣虛心將他顧戀,覷一覷要飯吃,摟一摟要衣穿,我與你積攢下些口含錢。”又無名氏《滿庭芳》曲:“枉乖柳青,貪食餓鬼,劼镘妖精,為幾文口含錢,做死的和人競,動不動舍命亡生。”本作:“隻為折賠口含錢,幹折了拖麻拽布子。”
“口含錢”又稱“口銜錢”。關漢卿《劉夫人慶賞五侯宴》第一折:“哎,兒也!你尋些個口銜錢,贖買你娘那一紙放良書。”鄭廷玉《看錢奴買冤家債主》第四折:“笑則笑賈員外一文不使,單為這口銜墊背幾文錢,險送了拽布拖麻孝順子。”徐“口含錢”民俗長期延續。後世含銀、含玉等等,也是這種禮俗的遺存。民國二十一年《八寨縣誌稿》:“死者含銀一塊,逾時出之,含玉不出。”正是文獻記載的實例之一。
“墊背錢”的說法,直到相當晚近依然流行。
在時代更為晚近的民間俗語中,“口含錢”又稱“噙口錢”。如撚軍歌謠《財主的元寶睡倒看》:“窮人沒有噙口錢,財主的元寶睡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