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啼曉現象,被社會生活所借用的另一種形式,是所謂“牝雞司晨”。古人認可了雄雞以報曉為天職,對本不啼晨的雌雞參與分外之事,反常而鳴,便很無好感,甚至視為不祥之兆。
《尚書·牧誓》載周武王在牧野與商紂決戰,戰前誓師隊伍,武王曆數紂王罪過,第一條罪過就是對妲己言聽計從:“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武王引用古語說:商紂王聽從妲己之言,就像讓母雞打鳴一樣,母雞司晨,必然導致傾家蕩產。
從此這成了封建時代不斷使用的典故:女性掌權就是牝雞司晨。據《後漢書·楊震傳》,永寧年間,內寵始橫,楊震為此上疏,大談女子小人實為難養,並重複了《尚書》裏的話:“《書》誡牝雞牡鳴”。《南史·後妃傳論》:“後方嗣葉,實敗於椒房,既曰牝晨,亦唯家之索也。”連句式也化用《牧誓》。《新唐書·長孫皇後傳》稱讚長孫皇後守婦道,她與唐太宗說話,涉及國家大事,便緘默其口,隻是講“牝雞司晨,家之窮也,可乎?”這是一種母儀天下的表率,自言牝雞司晨雲雲,可見這一怪論流毒之深。“牝雞司晨”的另一表達方式,便是更為露骨的糟粕之言:“女人禍水”。
雌雞化雄而打鳴,本是生物的性反轉現象,雖難得多見,但與政治經濟文化卻是毫無關係的。可是,古人還是將其視為災異的征兆。《漢書·五行誌中》講解“雞禍”:“於《易》,《巽》為雞,雞有冠距文武之貌。不為威儀,貌氣囂,故有雞禍。一曰,水歲雞多死及為怪,亦是也。”
所謂雞禍,可以說不絕於史。這篇《五行誌》就用了很大的篇幅記這種事,其中一處如下:
宣帝黃龍元年,未央殿輅棄中雌雞化為雄,毛衣變化而不鳴,不將,無距。元帝初元中,丞相府史家雌雞伏子,漸化為雄,冠距鳴將。永光中,有獻雄雞生角者。京房《易傳》曰:“雞知時,知時者當死。”房以為己知時,恐當之。劉向以為房失雞占。雞者小畜,主司時,起居人,小臣執事為政之象也。言小臣將秉君威,以害正事,猶石顯也。竟寧元年,石顯伏辜,此其效也。一曰,石顯何足當此?昔武王伐殷,至於牧梔,誓師曰:“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殷王紂惟婦言用。”繇是論之,黃龍、初元、永光雞變,乃國家之占,妃後象也。孝元王皇後以甘露二年生男,立為大子。妃,王禁女也。黃龍元年,宣帝崩,太子立,是為元帝。王妃將為皇後,故是歲未央殿中雌雞為雄,明其占在正宮也。不鳴不將無距,貴始萌而尊未成也。至元帝初元元年,將立王皇後,先以為婕妤。三月癸卯製書曰:“其封婕妤父丞相少史王禁為陽平侯,位特進。”丙午,立王婕妤為皇後。明年正月,立皇後子為太子。故應是,丞相府史家雌雞為雄,其占即丞相少史之女也。伏子者,明已有子也。冠距鳴者,尊已成也。永光二年,陽平頃侯禁薨,子鳳嗣侯,為侍中衛尉。元帝崩,皇太子立,是為成帝。尊皇後為皇太後,以後弟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上委政,無所與。王氏之權自鳳起,故於鳳始受爵位時,雄雞有角,明視作威顓君害上危國者,從此人始也。其後群弟世權,以至於莽,遂篡天下。即位五年,王太後乃崩,此其效也。京房《易傳》曰:“賢者居明夷之世,知時而傷,或眾在位,厥妖雞生角。雞生角,是主獨。”又曰:“婦人顓政,國不靜;牝雞雄鳴,主不榮。”故房以為己亦在占中矣。
這段引文長了一些,但值得一讀。當時的“聰明人”,以雞的變異附會宮廷政治,一副所言鑿鑿的樣子。雞的變異像是一條主線,串著漢代皇權旁落過程。
有人說雞的變異,是“小臣將秉君威”的征兆,這小臣指石顯。有人說,不對了,石顯哪有這般身份資格,該是“國家之占,妃後象”。接著講王妃當上皇後、皇太後,外戚王氏“群弟世權,以至於(王)莽,遂篡天下”。
這其中,除了複述周武王“牝雞之晨,惟家之索”的話以外,還談到“雞者小畜,主司時,起居人,小臣執事為政之象”——雞被說成小畜是說明它的身份不高,相當於小臣,做一些司晨之類的政事;又談到雌雞變雄,先“不鳴不將無距”,是“貴始萌而尊未成”;後來,“冠距鳴者,尊已成也”,雌變雄雞,雞冠長出來了,雞距長出來了,啼晨了,這被說成是王氏羽翼已豐,大權在握的征兆,女人與小人是一類的,因此,女人掌權隻能是一種凶兆,所以,最後引用《易傳》的話,警告說:“婦人顓政,國不靜;牝雞雄鳴,主不榮。”
應該說,由《尚書·牧誓》發其端,經《漢書·五行誌》渲染,“牝雞司晨”所代表的觀念在兩千多年裏影響了中國人的思想。
《後漢書·五行誌一》也記載了一則“雞禍”。漢靈帝時,南宮侍中寺雌雞變雄,周身雞毛如雄雞,隻是雞冠尚未變。靈帝問議郎蔡邕,蔡邕答對說:“貌之不恭,則有雞禍。”並舉了《漢書》所記雌雞化雄故事為例。在講了王莽篡漢的事之後,蔡邕對皇帝說:“臣竊推之,頭,元首,人君之象;今雞一身已變,未至於頭,而上知之,是將有其事而不遂成之象也。若應之不精,政無所改,頭冠或成,為患茲大。”蔡邕說雞頭代表君王,靈帝現在仍坐在九五之尊的寶座上,所以雞頭未變;但雞身已變,不可掉以輕心,倘若不改革政治,有朝一日雌頭變雄頭“頭冠或成”,便大事不妙了。
雌雞化雄,是一種性反轉現象。母雞的卵巢機能喪失,其未發育的生殖腺可能得以發育,成為睾丸;母雞的卵巢發生病變,也可能使卵巢變睾丸。這兩種情況,都會導致雌雞化雄,並伴以第二性征的變化:受雄性激素控製的雞冠長大;雄性激素影響發音器官,而發出公雞的啼鳴;雄性激素促進骨骼肌肉生長,體形變大;雄性激素影響神經係統,使其好鬥。
這種性反轉,需要一個時間過程。《後漢書》所記雞毛已變,雞冠還沒長大,是可能的。但是,“雞一身已變,不至於頭”的種種附會,則完全是想當然。社會的變故,與雞是毫無關係的。
《晉書·五行誌上》也列“雞禍”八條,其中有:
元帝太興中,王敦鎮武昌,有雌雞化為雄。天戒若曰,雌化為雄,臣淩其上。其後王敦再攻京師。
孝武太元十三年四月,廣陵高平閻嵩家雌雞生無右翅,彭城人劉象之家雞有三足。京房《易傳》曰:“君用婦人言,則雞生妖。”是時,主相並用尼媼之言,寵賜過厚,故妖象見焉。
前者講臣下淩上,雌雞化雄;後者說婦人幹政,雞禍則生。另有三條,涉及東晉時擁兵自重,割據長江中遊地區的桓玄。先是隆安元年,“青雌雞化為赤雄雞,不鳴不將”,這被解說為“桓玄將篡,不能成業之象”。三年後,“有雞生角,角尋墜落”,這被附會為“角,兵象,尋墜落者,暫起不終之妖也”,就是說,雞生角,桓玄舉兵叛亂,雞角很快脫落,桓玄得勢也不長久。再過兩年,桓玄殺司馬氏而自立。
“有雌雞化為雄,八十日而冠萎”,《晉書》道:“桓玄篡位,果八十日而敗,此其應也。”前因後果,嚴絲合縫,雞冠簡直成了政治日程表。其實,以天下之大,養雞之多,難免出現變異情況,這就提供了大量的材料,故弄玄虛者盡可以選擇所需,曲盡其意,附會已經發生的事件,以此將他們自己的意圖,描述為所謂“天戒若曰”,用雞去宣示“天意”。
一個“玄”字,高深莫測,上蒼奧秘,古人迷信它,史書樂道它。借雞說玄,隻是百般手段裏的一種。
“牝雞司晨”之戒還被搬用到家庭生活,作為女子行為的圭旨,令其世世相傳。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治家》:“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幹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牝雞晨鳴,以致禍也。”《幼學瓊林·夫婦》告訴念書的孩子們:“牝雞司晨,比婦人之主事;河東獅吼,譏男子之畏妻”。這表明,“牝雞司晨”及其所代表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和女人禍水的觀念在封建中國有著怎樣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