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肖”指的是人所生年的屬相,一共有十二個,通稱十二屬相或十二相屬,分別用十二種動物來代表。十二種動物又同十二地支兩兩相配:子為鼠,醜為牛,寅為虎,卯為兔,辰為龍,巳為蛇,午為馬,未為羊,申為猴,酉為雞,戌為狗,亥為豬。我國傳世的書麵文獻中最早記錄十二生肖的是東漢王充所著《論衡》。後代的人們認為人出生在哪一年就屬哪一年的動物,如子年出生者屬鼠,醜年出生者屬牛……亥年出生者屬豬。“生”者,所生之年也;“肖”者,類似、相似也。生肖之說成為中國民間普遍流行的記生年和記歲、排輩分的符號體係,兩千年來早已蔚為大觀,婦孺皆知。哪怕是足不出戶的村夫野老,目不識丁的走卒乞丐,他們或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對今夕是何夕、今年是何年都不甚清楚,但是若問到他們屬什麽,恐怕沒有多少人答不上來吧。
在我國曆史上,由於各族人民的喜聞樂見和高度關注,生肖從簡單的記時原則發展為具有彌漫性質的文化現象,曆久不衰。在民間流行的除了生肖遊戲、生肖算命外,還有生肖剪紙、生肖卡、生肖圖、生肖燈、生肖麵食等,多不勝舉。古人不光活在世上時要使用生肖屏風、生肖鏡、生肖錢幣等以圖吉利,佩帶生肖護符以圖保佑,即便死後下陰間也要帶上生肖俑,富貴人的墓室還要繪上生肖壁畫。真可謂生生死死與生肖相伴。
生肖文化的大普及既是民俗生命力旺盛的表現,也離不開知識階層的推波助瀾。古詩中的“生肖體”便出於曆代文人墨客的貢獻。《列朝詩集》收載的明人胡儼《十二辰詩》雲:
鼷鼠飲河河不幹,牛女常年相見難。赤手南山縛猛虎,月中取兔天漫漫。驪龍有珠常不睡,畫蛇添足適為累。老馬何曾有角生,羝羊觸藩徒噴嚏。莫笑楚人冠沐猴,祝雞空自老林邱。舞陽屠狗沛中市,平津牧豕海東頭。
作詩者將十二屬相同十二種傳說或典故融合為一體,在講述生肖知識的同時又傳播了曆史知識,收到趣味橫生的效果。民間不少生肖歌謠也采取了類似的表現手法,使生肖之說變得極為通俗易懂。一首台灣兒歌唱道:一鼠賊子名,二牛駛犁兄。三虎爬山崎,四兔遊東京。五龍皇帝命,六蛇受人驚。七馬跑兵營,八羊吃草嶺。九猴爬樹頭,十雞啼三聲。十一狗吠客兄,十二豬茶(台灣地方音,殺)刀命。
生肖作為本土性的民間常識雖然簡單生動,易學又易記,但是作為一種源遠流長的象征編碼係統,也還有它神秘莫測的一麵。比如說十二生肖為什麽是十二個,不多也不少?十二生肖是怎樣產生的?起源於何時?為什麽與十二地支相配?十二種動物的排序有什麽根據?為什麽其中十一種動物都是現實中所有的,唯獨龍這一種卻是現實中沒有的呢?
自古以來,這類問題就曾吸引過好學深思者的注意,不少文人學者還試圖解答其中的某些奧妙。明代學者陸深的《春風堂隨筆》雲:“北狄中,每以十二生肖配年為號,所謂狗兒年、羊兒年者。豈此皆胡語耶?”清代學者趙翼《陔餘叢考》卷三十四謂十二相屬之說起於東漢,漢以前未有言之者。今版通行工具書《辭海》仍采納趙翼此說。可是1975年湖北雲夢睡虎地出土的秦竹簡《日書》表明,十二生肖在先秦時期就已流行。不過,該書中記載的十二生肖與後代通行的略有差異,最有趣的差別是午為鹿,而不是午為馬。《日書》是秦統一中國後的產物,這不能不令人想到秦朝短暫的曆史上最著名的“指鹿為馬”典故,莫非秦人真曾有過將鹿馬視為同類的習慣,就像古人把鹿與豬視做一類,或把豬與象視為同類那樣(參看本書中的《亥日人君》)。清代的吳翌鳳曾著眼於“馬”來論秦國之興亡,寫出如下尖銳之辭:
秦以養馬起家,以好馬開國,以不辨鹿馬亡天下。
近世西學東漸以來,學者的眼界有所拓展,生肖由來的問題也有了不同說法。
郭沫若先生在20世紀20年代寫的《釋支幹》一文認為:“此肖獸之製不限於東方,印度、巴比倫、希臘、埃及均有之,而其製均不甚古,無出於西紀後百年以上者。意者此殆漢時西域諸國,仿巴比倫之十二宮而製定之,再向四周傳播者也。”他還排列出四個文明古國在十二屬相方麵的差異。
中國: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犬、豬。
印度: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犬、豬。
希臘:牡牛、山羊、獅子、驢、蟹、蛇、犬、鼠、鱷、紅鶴、猿、鷹。
埃及:牡牛、山羊、獅子、驢、蟹、蛇、犬、貓、鱷、紅鶴、猿、鷹。
郭沫若先生的這一看法,突破了生肖起源研究的封閉視野,試圖從廬山之外看廬山。但因沒有確鑿有力的證據,十二生肖源於巴比倫之說尚不能令人信服。而漢代之後才有生肖的老觀點也被新的考古發現所糾正。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克魯伯在其《人類學》一書中辟有“傳播”(diffusion)一章,舉出洪水神話、雙頭鷹造型、黃道十二宮等作為文化傳播移植的例子。其中講到中國的十二屬相與黃道十二宮的關係時說:
中國人很早就發明出一種由十二個符號構成的係列,有時也被稱做十二宮,並逐漸傳到了日本、朝鮮、蒙古、土耳其和西藏的本土居民中。看起來這同西方的或巴比倫的黃道十二宮分屬於不同的起源。設立這組符號的初衷是確認十二時辰,後來又用於其他的時段劃分,最後用來劃分天空。其在天空的路徑與西方的十二宮相反,其符號尤其不同: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犬、豬。由此看來,至多可以說,從西方傳到中國的是以十二為單位劃分時間或空間,並為每一單位配一個動物之名的觀念。這一觀念的實現和具體運用則是中國人自己的。
克魯伯一方麵承認文化傳播現象的不可避免,另一方麵反對“泛巴比倫主義”的極端做法——將人類文明的主要發明都追溯到古巴比倫。他承認中國生肖的本土起源,但也還是不排除外來的十二進位製對中國的影響。
生肖說的發生同“十二”這個神秘數目有著不解之緣;古代兩河流域的蘇美爾和巴比倫天文學也確實最先將十二作為基數和模式數字來使用。但這並不能直接證明其他文化中的這個數字都和巴比倫有關係。克魯伯沒有提到,古代中國於三千多年前的殷商時代就已采用了十幹配十二支的記日係統。中國人的十二生肖自然應當首先溯源於十二地支。
筆者認為,我國先民通過“觀物取象”來創製八卦的方式,對於理解十幹和十二支的由來很有幫助。什麽叫做觀物取象呢?《周易·係辭上傳》所講的是“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化用這一流行的說法,我們可以把十二支看做是“仰觀天象”或“遠取諸天”的產物;而十幹則可理解為“近取諸身”的產物。十幹作為一種十進製的計數體係,其原初的直觀模型就在於人的十指。而十二進位製則來源複雜,與古人觀天象的活動有密切聯係。人類學家泰勒指出:“不能懷疑,現代人是從原始人那裏直接繼承了他們最早的算術,而這種算術是用天然的計算器——手和腳來進行計算的。這同樣說明,文明世界為何采用建基於並不方便的十位數的數字表示法上,這種十位數既不能用三除盡,也不能用四除盡。如果我們不得不重新創立我們的算術,我們就會把它建基於一打或十二進位法上,並用一打和一羅(十二打)來代替一十和一百。”我們在此且不論十進製與十二進製的優劣,民族誌方麵的材料表明,一打和一羅乃至十羅百羅的進位數都曾在少數民族文化中出現。我國瑤族布努人的史詩《密洛陀》中就有這樣的例子:
我們把祭庭圍住,
我們把祭台圍滿。
要把一百二十壇美酒喝光,
要把一百二十首古歌唱全。
樹有樹的根,
水有水的源。
講一千二百句話你們不要嫌多,
唱一萬二千首歌你們不要厭倦。
同一篇詩中講到女神開天辟地的方式,“她叫風變成十二根天梁,她叫氣變成十二根地柱。”還講到造雲彩和星星的方式:“她朝頭上吐了十二口煙,煙氣升騰到天上,滿天有了飄動的雲彩;她從地上抓起十二把泥,泥巴變成金珠撒在天上,滿天有了閃亮的繁星。”這些用法都把十二的神秘性建立在基數或極限數的象征意義上。瑤族的這種數字觀很難說同巴比倫人有什麽關係。
數學史家丹齊克也認為:人類采用十進製乃是一種生理上的湊巧。十進製的基底除了生理上的優點以外,本身沒有很多可以稱道之處。他還特別提到:
事實上,18世紀後期的大博物學家畢封曾經提議舉世公用十二進製。他指出:十二有四個除數,而十隻有兩個。他堅持說,正是由於我們的十進製,世世代代以來,都感到極為不便,所以雖然十是舉世公用的基底,而在大多數的度量衡中,都有著以十二為基底的輔助單位。
假如我們沒有充足的理由證明,在世界大多數文明中采用的十二進位均來自巴比倫,那麽對於這些不同來源和平行發生的模式數字現象,就隻能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為什麽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確認十二為基數呢?
當我們帶著上述疑問瀏覽文化史上的這個模式數時,不難發現它的來源同古人“仰觀天象”有關。希羅多德《曆史》第六卷中寫到“雅典人正在向十二神奉獻犧牲的時候”,這裏的十二是天神的象征數。在柏拉圖的《斐德若篇》中,十二神與西方式的生肖即黃道十二宮對應。因為其中講到十二神乘馬車在天上“運行滿了一周”。中國人的十二地支表麵上看是同地聯係的,但這也隻是相對於“天幹”而言。近有學者考證,由子到亥十二地支之名都來自於太陽的周天運行。《左傳·哀公七年》說:“周之王也,製禮上物,不過十二,以為天之大數也。”《禮記·郊特牲》說到天子之郊祭要“戴冕,璪十有二旒,則天數也”。注雲:“天之天數不過十二。”這些說法似乎在暗示:十二之數來自天象。而天象與曆法相對應,所以作為基數的十二最初均用在天文曆法方麵,就不足為奇了。
大多數民族的曆法都把一年分為十二個月,這是因為仰觀於天的結果發現太陽與月亮沿黃道運行一周,每年剛好會合十二次。我國先民把十二年定為一紀,是因為從天象上觀測到歲星(木星)十二年一周天。十二年的時間不好記,於是又配上地支和屬相。不過還有跡象表明,屬相記年並不是最早的動物記時法,在它之前還有過動物記月法和記日法。按照禮失求諸野的原則,我們可以在彝族的十二獸記日法、納西族的十二生肖記日法和記月法中看到這種古樸的曆製,從而把生肖的產生放到通過具體來表示抽象的原始思維大背景中去理解。
本叢書立足於現代科學立場,嚐試較為全麵和係統地把握中國的生肖文化。叢書共有十二冊,分別由學有專長的民俗和文化研究者撰寫,每冊集中研討某一種生肖動物的文化蘊涵,側重說明人與動物的互動關係,以及該種動物在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多方麵投影和表現。具體而言,涉及神話、宗教、儀式、占卜、農牧業生產、風俗習慣、語言、文學、藝術、天文曆法、地理、曆史,乃至民間的衣食住行等方方麵麵,博采中外各民族相關的動物文化材料,包括文獻、考古文物和田野調查等,以資對照和比較。特別注意吸收近年來國內國際學界的新成果和新觀點,力求做到知識性、趣味性和學術性的結合,希望能有較高的品位和較廣的讀者,把生肖文化的探討引向深入,為中國文化研究拓展新的思路和空間。
謹為之序。
葉舒憲
2007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