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鬆齡在《聊齋誌異》中,給我們講述了一個與人成親的鼠女阿纖的故事。《阿纖》是鼠婚母題文學的難得的佳作。
《阿纖》的主要情節如下:
1.奚山是山東高密商販,常在蒙山沂水一帶經商。一夜途中遇雨,寄住在一對老夫妻家中。老人家中既無床鋪幾案之類家具,端出的飯菜也像隔宵剩菜,但老人熱情周到,給奚山留下很好的印象。
2.老人自稱姓古名士虛,兒孫均已夭折,隻剩一女名阿纖。奚山看那女郎,年約十六七,長得苗條秀麗,漂亮動人。得知阿纖並未婚嫁,便很想把她介紹給自己未娶親的三弟。奚山一說,兩位老人欣然同意。
3.奚山在外忙了一個月,返回時,在老人家附近,見到老婦與阿纖,說起老漢日前被倒塌的牆壁壓死,孤兒寡母在此地生活艱難,願隨奚山返家做他家媳婦。臨行前,老婆婆把她們貯藏的大量糧食賣掉。
4.到家後,奚山一家與阿纖母女相見,並選定吉日與三郎完婚,老婆婆也周到地為阿纖準備嫁妝。阿纖平日寡言少語,為人勤勞,晝夜織布紡紗,很少休息,因此奚家上上下下都很喜歡她。四年後,奚家一天比一天富裕,三郎也入學館攻讀,日子越來越好。
5.一日,奚山外出,投宿古家舊宅隔壁人家,說起古家往事。主人說,他家鄰屋荒廢多年,從來沒人居住,以前後牆倒塌,一塊大石壓著一隻貓大的老鼠,當時還沒有死呢。奚山聽後,心中納悶,與家人訴說,全家上下不免對阿纖猜疑。一次,奚山弄來一隻貓,阿纖雖然並不怕貓,但心中不悅。一天夜裏,阿纖向三郎告別,說母有小恙,要去照顧,自此便杳無音信。三郎愛妻心切,日夜尋找,並無半點消息。家人要為他另擇婚配,他也不肯再婚。
6.幾年過去,奚家日漸貧困,這才想起阿纖的好處。一日,三郎的堂弟奚嵐有事到膠州,無意中與嫂子阿纖相會,此時阿纖母已死,隻剩阿纖孤身一人。奚嵐訴說三郎思念之苦,要接嫂子回家。阿纖麵有悲色,訴說不願在家人的不齒與白眼中過日子,表示如要她回去,一定要與大伯分家。
7.三郎與奚山分家後,阿纖拿出私房錢來蓋糧倉。一年過去,倉滿糧足,三郎家成了大富戶,而奚山依舊貧困。阿纖把公婆接到家中奉養,還經常用糧食和銀錢接濟奚山。三郎誇獎阿纖不念舊惡,阿纖說:“他當初這樣做原是為了愛護你啊!再說,要不是大哥,我能有緣認識你嗎?”此後,三郎與阿纖一直過著平安的日子。
從內容來看,這是一篇中國式的常見的好人得好報的故事,但卻非常動人。作品吸引人和打動人的地方在於,蒲鬆齡把他的無限深情與摯愛傾注在鼠女阿纖身上,使之放射出耀眼的人性光彩。阿纖不僅外貌美、性格溫柔、勤勞,“窈窕秀弱,風致嫣然”、“寡言少怒,或與語,但有微笑,晝夜績織,無停晷”;而且聰明、寬容、又識大體。阿纖到奚家與三郎結婚後,曾囑三郎曰:“寄語大伯,再過西道,勿言吾母子也。”似乎奚山日後從舊居鄰舍中得知阿纖一家為鼠之事,早已在她預料之中。而在奚家上下疑心她為異類,甚至抱貓來驗證時,她也並無怨言,僅以母病避開,遠離奚家。最讓人感動的是故事結尾時阿纖對三郎說的一番話,讀後不免使感慨,蒲鬆齡筆下的鼠女阿纖,其境界並不比人低下!無怪乎清代學者但明倫在評點《阿纖》時,特別欣賞阿纖最後的那番話,說:“蓋嚐反複其‘彼自愛弟’數言,竊歎人之置之不以人齒者,恐轉為鼠置之不屑以鼠齒矣!”
蒲鬆齡筆下的鼠女阿纖是奚家的好媳婦,但阿纖之為人,又具鼠性,阿纖及其父母,其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鼠跡”處處可見。如阿纖家中無床鋪幾案家具,飯食又是隔宵飯菜;不願與人來往;不需耕作卻糧滿倉實,等等,鼠的偷糧竊食避人穴居的本性,在小說中有充分的描寫。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22篇所言:“明末誌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誌異》獨於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複非人。”“非人”之具人情,一個“情”字,使鼠女阿纖活脫脫地出現在我們麵前,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這正是阿纖姑娘之所以能打動人吸引人的地方。
上一節我們所介紹的梁玉繩的嫁鼠詞是一首鼠婚風俗詩,他把民間流傳的嫁鼠俗信(擇日嫁鼠、竊履作轎、子時過門、盛大婚宴、放貓捕鼠)以藝術的方式,生動而形象地展現在讀者麵前。而蒲鬆齡的阿纖卻完全不同,他隻選取了民間傳說中人鼠通婚這一古老的母題,加以生發;他筆下的鼠女阿纖是一個有個性、有內心生活、有血有肉的文學形象,作者借阿纖以表現情誌,抒寫其高於世俗之輩的理想和追求。
蒲鬆齡的作品大都取材於民間,下麵一首題為《人日》的貓嫁女風俗詩,再現了山東地區人日嫁鼠的民間俗信:
靈辰剪彩古來興,
閨閣訛言笑益增。
此日相傳貓嫁女,
兒啼嗚拍不張燈。
靈辰即人日。《山堂肆考》曰:“正月七日為人日,又謂之靈辰,以人為萬物之靈也。”此俗源於古代的占卜活動。古人相信天人感應,以歲後第七日為人日,看此日天氣陰晴,占終歲的災祥。漢東方朔《占書》載:歲後八日,一日雞,二日犬,三日豬,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馬,七日人,八日穀。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陰則災。梁宗懍《荊楚歲時記》中詳細記載了人日的剪彩之俗:“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薄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又造華勝以相遺。”李商隱詩雲:“縷金作勝傳荊俗,剪彩為人起晉風。”可見人日剪彩之風由來已久。
詩中所說的貓嫁女是山東地區所獨有的民間俗信。我們在本書第九章鼠婚俗信中,介紹了地方誌中所記載的人日貓嫁女的習俗,據記載,此俗僅見於山東濟南、商河、無棣、武定、惠民、青城各地,蒲鬆齡是山東淄川人,根據他的詩,可見淄川也有此俗流傳。據山東學者李萬鵬的研究,康熙三十一年《濟南府誌》是山東貓嫁女習俗的較早的文獻記載。在該書卷九“孟春正月”條下說:“董勳問禮俗曰:一日為雞,二日為犬,三日為豬,四日為羊,五日為馬,六日為牛,七日為人,八日為俗,九日為果,十日為菜。是日晴和則吉,陰慘則否,東方朔《占書》甚詳;而人日尤重。是夕不張燈,為鼠忌也,俗語謂之貓嫁女。”李萬鵬認為,“這裏引述董勳的文字,可能是修誌者的憶記,並雜有山東民間增飾變異的成分,不夠準確;但所記‘貓嫁女’的習俗,卻是蒲詩的佐證。”
李萬鵬說,山東地區在人日夜為鼠忌的風俗比較普遍,如同蒲詩所言:“兒啼嗚拍不張燈”,一般是不點燈,不說話,哄孩子不要啼哭,早早睡覺,以免打擾鼠們的喜事。據調查,貓嫁女的風俗,如今在淄川一帶還有流行,但已發生了很大的變異,由敬畏、禁忌發展到詛咒、捕殺。滅鼠的功能日益明顯。人日這天吃小豆腐,稱做吃老鼠腦,並且用棍棒到處搗老鼠洞,口中念道:“楮棒?,楮棒?,十個老鼠九個瞎,腦袋?成豆腐渣。”單縣一帶正月初七吃餃子,叫做“捏老鼠嘴”,反映了人要求除鼠滅鼠的願望。
從山東各地的有關俗信記載來看,貓嫁女都與忌鼠、避鼠之俗有聯係。李萬鵬還說,所謂貓嫁女,其實就是鼠娶婦,其實質是為忌鼠而產生的一種心意民俗,希望把老鼠嫁到別處去。他說他曾見過一幅鼠娶親年畫,“新郎是鼠,轎內的新娘是貓,頭頂一縷青煙裏有一隻老鼠,大約就是貓嫁女的寫照。”這樣說來,鼠娶婦成了鼠娶貓,應該說這是山東地區所獨有的一種鼠婚模式,或者說是鼠婚模式的一種變體。我們在山東《萊陽縣誌》(卷3,民國二十四年刻本)中,發現有一則似乎未見於其他地方誌的資料,在“人日”的條目下,在介紹上述董勳的話以後說:“亦有謂三日貓,四日鼠,五日豬,六日羊者,俗以陰晴風雪驗歲豐歉”。從上述人日的由來可以看出,在民間的觀念中,歲後用以驗歲的人或物,如雞犬豬羊牛馬人穀果萊,都是與人類生活休戚相關者,聯係到山東有人日忌鼠之俗,山東萊陽地區把貓鼠列入人日驗歲之物,是否與忌鼠之俗有關,說明以貓克鼠在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因此才把貓鼠寫入地方誌中的人日習俗之中。但這隻是推測,還有待進一步搜集資料加以證實。
貓嫁女,貓堂而皇之進入鼠婚的領域之中,明確表明了人對鼠的態度:以貓克鼠。貓嫁女也好,鼠娶貓也好,總之是貓鼠聯姻,貓太太是決不會放過它的鼠夫君的。因此,和全國各地的嫁鼠習俗一樣,貓嫁女也是一種禳鼠、驅鼠、放貓捕鼠的民俗活動。
蒲鬆齡的風俗詩《人日》是山東地區貓嫁女俗信的藝術反映,蒲詩選取了故鄉最具地域特色的貓嫁女風俗,也為鼠婚研究提供了一種獨特的模式,對民俗研究有重要的意義。
幾百年來,蒲鬆齡的詩文和《聊齋誌異》為社會各階層所喜愛,山東沂山一帶的百姓,把故事叫做“聊齋?子”,“你說個聊齋汊子聽聽!”就是說“你講個故事聽聽!”把聊齋比作一條大河,所有故事都是這條大河的支流,山東方言叫汊子,可見聊齋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和影響。就拿本節所介紹的聊齋中的鼠女阿纖的故事來說,我們在河北石家莊地區《耿村民間故事集》中發現一則題為《金臂白毛老鼠精》的故事,講的是鼠女金花與小販李仁的兄弟成親,因被懷疑而出走,後返家團圓的故事,裏麵摻雜了《西遊記》無底洞金鼻白毛老鼠精的情節,又有燒鼠衣金花不能變鼠的羽衣型故事情節。可以看出,這則故事的基幹部分很可能受到聊齋阿纖故事的影響,還有待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