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用花鞋作轎出嫁的新娘嗎?山東濰坊的民間藝人用緞子綢子和布給新嫁娘做了一隻作轎子用的花鞋,深色的鞋幫上繡著彩色的雲頭花或鳳頭花,頭披紅蓋頭、手拿紅綢的新娘子就坐在花轎裏。仔細看看,鞋轎子裏的新娘不是人,是一隻尖嘴巴、胡子翹得老高、一臉心滿意足的小灰鼠;它那戴著瓜皮帽的鼠丈夫正坐在它身邊。我們所見到的是濰坊民間藝人根據民間流傳的鼠嫁女故事製作的布玩具。另一組同樣是山東濰坊製作的鞋車迎親鼠嫁女,是由若幹小鼠組成的迎親隊伍:有吹喇叭、扛旗的、打傘蓋的,還有拉車的。這迎親的婚車不是別的,正是一隻雲頭繡鞋。鞋車裏,前麵坐著執紅綢披紅蓋頭的鼠新娘,後麵坐著頭戴瓜皮帽的鼠新郎,正浩浩蕩蕩地向前走去。
這類以花鞋作車轎嫁女的鼠婚故事和俗信,清代便在民間流傳,文人學者以此為題材,創作了一些有趣的嫁鼠詞。清代學者梁玉繩在《清白士集》中根據民間花鞋作轎嫁鼠的俗信,寫了一首嫁鼠詞。全文如下:
自注:俗傳除夕鼠嫁女,竊履為轎,戲作此詞。
今夕何夕是除夜,裏俗宣傳??嫁。
大鼠奔忙群鼠賀,東西跳擲高複下。
或處屋後墉,銜尾至前舍,或居室旁壁,
緣足徙層榭。
偷米盜肉充嫁資,穴中轟轟不得暇。
合好定知時在子,以履為車鼠子迓。
鼠婦新來拜鼠姑,鼠姑卻立拱而謝,
紛紛鼠輩爭窺闞,抱頭倏竄見猶乍。
族類雖繁情狀同,麥須豆眼毋驚訝。
??聱聱聲正喧,虎舅一嗚籲可怕。
我夢幾曾入鼠穴,此事何由辨真假。
姑妄言之妄聽之,醉後吟成一笑罷。
王衍梅的《鼠嫁詞》,據周作人介紹,見於蕭山寅半生編《天花亂墜》二集卷五,詩凡二十五韻,有雲:“顛當守門防客走,拱鼠前揖將進酒。小姑豔過鼠姑花,廚下先嚐儂洗手。”又雲:“啾啾唧唧數聘錢,香車飛駕雕梁邊。嬌羞鸞鏡一相照,不許燈花窺並肩。”由於沒有見到王詩的全文,從周氏引用的片段詩文中隻能窺其大概。
梁王二位的嫁鼠詞都有香車迎親和嫁鼠場麵的描寫。而梁玉繩的《嫁鼠詞》講述的是一個有頭有尾的鼠婚故事。如果我們嚐試著用周作人在《書房一角?記嫁鼠詞》(見本書第十一章第一節)中所提出的,以民俗的、藝術鑒賞的、學術研究的不同眼光,去考察一下梁王二人的嫁鼠詞,就有可能進入到鼠婚這種文化現象的較深層麵,看到更多的東西。
首先,從民俗的眼光來看。先看梁詩,故事由兩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竊履迎親鼠嫁女的童話意境,從鼠輩擇除夕夜嫁鼠、偷米盜肉準備嫁妝、竊履為車迎鼠女、子時過門、鼠婦拜堂、鼠姑拱謝、百鼠慶賀、盛大婚宴,直到命喪虎舅(貓)的全過程,描述得惟紗惟肖。第二部分是現實生活中作惡多端的鼠,你看它“銜尾至前舍”滿屋竄,“緣足徙層榭”鬧哄哄,東跳西躥高複下,偷米盜肉不安寧,真是壞事做盡。梁詩便是童話境界與現實情景的藝術結合。從中不難看出鼠婚與鼠害的關係,人千方百計去對付鼠害,嫁鼠正是人禳鼠、驅鼠、放貓捕鼠滅鼠的一種民俗活動。有趣的是,作者把貓稱做虎舅,以幽默的筆調表明人對能捕鼠的貓的敬重。虎舅出場,鼠的命運可想而知。在梁玉繩的嫁鼠詞中,嫁鼠的民俗特色與民俗功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
據周作人的文章,王衍梅鼠嫁詞的前麵有一小引,介紹了河南商丘地區虞城的鼠婚俗信:“正月十七夜民間禁燈,以便鼠嫁。”筆者查過河南《虞城縣誌》,是清光緒二十一年刻本,共10卷,而王衍梅是嘉慶時代的人,他所見到的《虞城縣誌》比光緒版本要早,說明這類鼠婚俗信在清代早有流傳;而他之作鼠嫁詞便是根據民間的鼠婚俗信而來。王詩除了對鼠婚場麵的描寫外,還有“啾啾唧唧數聘錢”的詩句。民間認為,鼠夜間齧物的啾啾唧唧聲很像數銅錢,因而叫做“鼠數錢”,各地都有流傳。而王衍梅卻把鼠啾啾唧唧的齧物聲和鼠嫁女數聘錢相聯係,使“鼠數錢”這種民間俗信帶上了童話色彩。
其次,從藝術鑒賞的眼光來看,以履為車乃至整個鼠婚故事都是童話意境,把兒童帶到一個幻想的、神奇的世界中去。鼠辦喜事,一如人間。但紅衣綠襖的新郎新娘、嘉賓、賀客卻是清一色的尖嘴巴、翹胡須、長尾巴的鼠。鼠行人事,真叫人忍俊不禁。這裏正是兒童的想象得以馳騁的廣闊天地,也是這類作品深受兒童喜愛的原因。上述梁玉繩嫁鼠詞對鼠婚全過程的細致描述以及詩文的二分結構,即童話意境與現實世界的有機結合,使作品具有比民間流傳的鼠婚俗信更為豐滿的民俗意蘊、藝術風采和藝術效果,大大提高了這類取材於民間的風俗詩的藝術價值。
第三,從學術研究的眼光來看。周作人說:“以履為車純是童話意境,在詩文中殊不易見到。”竊履為轎或以鞋作車的母題,就筆者所知,未見於我國的筆記小說、中外民間故事之中。在西方的灰姑娘故事中,仙人把一個南瓜變成馬車,送灰姑娘參加晚會;《酉陽雜俎》中,葉限姑娘有一雙神奇的金履,但這雙鞋子不能作車轎用;《西遊記》第81-83回,陷空山無底洞中的鼠精,在擄唐僧欲與之成婚的過程中,與孫悟空交鋒,她使用分身法,脫下腳上的花鞋,變作自身的模樣,但鼠精的花鞋並沒有變作車轎。就目前所知,竊履為轎的母題首見於鼠婚故事和以鼠婚為題材的嫁鼠詞,在故事研究中具有開拓性的、重要的、不可忽視的意義。在筆者所見到的國內外幾部民間故事母題索引和故事傳說大辭典中,也沒有見到這一母題或竊履作轎嫁鼠的故事。而這一類型的故事和母題無疑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理應引起重視並進行專門的研究。
竊履為轎的母題是上述嫁鼠詞中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其中所包含的豐富的民俗意蘊值得作進一步探討。這一母題未見於此前的詩文記載和典籍,但在民間俗信中卻廣泛流傳。據傳說,河北漳河兩岸正月初十是老鼠嫁女的日子,要過老鼠節。這天,家家要在炕洞口、門後牆角燒香、上供,敬老鼠神。晚飯家家要吃麵條,說是嚼老鼠尾巴。傳說這天夜裏鼠嫁閨女,各家要把貓扣起來,不讓它吃鼠。晚上睡覺時,還要把一隻小孩的鞋放在炕洞口或牆角裏,叫老鼠娶媳婦時作轎子用。
山東學者李萬鵬在《“貓嫁女”與“鼠娶婦”》一文中,介紹了山東在人日夜以花鞋作轎嫁鼠的習俗:“山東地區在人日夜為鼠忌的風俗比較普遍,一般是不點燈,不說話,早睡覺,特別是對孩子要反複囑咐,以免驚擾了老鼠的喜事。據說老鼠用人的鞋子作花轎,用瓜子皮、花生殼作禮盒,故人們留下一雙花鞋,也不掃除瓜子皮。”山東剪紙藝術家於平、任憑在剪紙百圖《老鼠嫁女》的前言中,也談到民間流傳的偷鞋作轎嫁鼠的習俗:嫁鼠“這一夜,老人們都催孩子們早上床睡覺,並提醒孩子們把鞋子放好,以防被老鼠偷去做花轎,還要在屋角撒鹽和米送給老鼠,俗名‘老鼠分錢’。孩子們卻總是不肯早睡,都想親眼看看老鼠娶親的熱烈場麵”。山東濰坊是製作布玩具鞋子裏的鼠新娘的藝術之鄉,山東的研究者李萬鵬、於平、任憑所提供的資料特別引起我們的興趣。
浙江民俗學家劉曉華給我提供的一則資料也很有意思:浙江衢州市龍遊縣民間相傳正月初一晚是鼠娶親日,有的因嫁妝不足,要拖一雙繡花鞋做嫁妝;有的因喜筵短缺,要背一些食品作菜肴,人們看見,切勿驚擾,以免妨礙老鼠成親。
竊履作轎、以鞋作陪嫁都和鞋的俗信有關。據記載,舊時民間認為,鞋有巫術作用。明清時,閨中少婦思夫盼歸時,常拿紅繡鞋占卦。蒲鬆齡《聊齋誌異?鳳陽士人》中,一麗人曾為風陽士人“度一曲”,曲曰:“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清呂湛思注“占鬼卦”雲:“夫外出,以所著之履卜之,仰則歸,俯則否,名曰占鬼卦。”清代俗曲集《白雪遺音》所收民歌《噯呀呀的》把繡鞋占卜和少婦思夫的心情描寫得入木三分:“噯呀呀的實難過,半夜三更睡不著。睡不著,披上衣服坐一坐。盼才郎,拿起繡鞋兒占一課,一隻仰著,一隻合著。要說是來,這隻鞋兒就該這麽著;要說不來,那隻鞋兒就該這麽著。”這竊履嫁鼠、以鞋作陪嫁的鞋顯然不是用來作占卜之用的;在嫁鼠詩中,也不僅僅是一種童話式的想象,那麽,此俗是否有某些民間習俗或觀念作為依據呢?
首先我們來看看與鞋有關的婚俗。據記載,我國長江中下遊一帶漢族地區流傳一種名叫“同鞋”的婚俗。舊時新婦嫁妝中常備銅鏡與鞋,或繪以銅鏡與鞋的紋圖,“鞋”與“諧”、“偕”同音,以鞋作嫁妝寓意“同偕到老”、“和諧美滿”。清代張雲?《四寸學》卷一雲:
今俗新婚之夕,取新婦鞋,以帕包裹,夫婦交遞之,名曰“和諧”。
清金埴在《不下帶編》卷二中的記述比較詳細,並指出此俗源於唐。
李泌宿內院,旦起,或竊泌鞋送帝所,帝曰:“鞋者諧也,當為弼諧,事宜諧矣。”今人家嘉禮答采,必設絳絲鞋。新婦過門,進舅姑及諸姑伯姐,必具乾鞋坤鞋諸儀,亦取夫婦諧好偕老之義。事或本於唐。
據後唐馬縞《中華古今注》記載,“和諧”的婚俗始於東晉:“至東晉……凡娶婦之家,先下絲麻鞋一輛,取其和鞋之義。”
“同鞋”的婚俗在當代仍有流傳。據說在安徽蕪湖民間嫁女備嫁妝時,要為新婚夫婦各做一雙鞋,並把新娘的鞋放在新郎的鞋中,出嫁時帶到夫家以寓“同諧(鞋)到老”。上文我們談過,以鼠婚為題材的民間年畫、剪紙、布玩具,是百姓過年、辦婚事時常備的吉慶用品,取其子鼠吉祥、人丁興旺的吉兆。鼠婚中以鞋作陪嫁,又因鼠小,可坐在裏麵,以之作轎作車,一方麵反映了民間的豐富的想象,另一方麵同樣也包含有祈求夫妻和諧,白頭到老的願望。
其次,為什麽老人在鼠嫁女的日子裏,要叮囑小孩把鞋子放好,以防被鼠偷去做花轎;還有人事先把鞋準備好,叫鼠“偷”去做花轎的。這“竊履為轎”的“竊”是什麽意思呢?
從鼠的生物特性來看,偷竊這種行為很符合鼠的本能,民俗中“竊履”的想像很可能便來源於鼠的這種生物屬性;但竊履嫁鼠還有更為深厚的民俗信仰基礎。
我國一些地區和民族都有偷瓜送子的習俗。湖南、貴州等地在農曆八月十五夜,久婚不育的媳婦由其親友從鄰裏的菜園裏偷來一個瓜,用彩色在瓜上畫上麵目,裹以衣服,送至不育婦女床上。陝西吳堡一帶把這類祈子活動稱做“偷兒女”,在農曆八月十五夜,無兒女者常外出偷拿別人家的紅棗瓜果,以為這樣可以得子。廣東、福建、湖南等地把祈福納吉的民俗活動叫做“偷青”、“偷蔥菜”。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前後,青年男女常三五成群到郊外偷菜。有歌謠說:“天青青,月明明,玉兔引路去偷青。偷了青蔥人聰明,摘了生菜招財靈。”又有“偷蔥菜,嫁個好老公;偷得菜,嫁個好女婿”之諺。在民間,這類以求子祈福為目的,“偷竊”民俗活動,並不認為不光彩;相反,被“偷竊”的人家不僅不惱,反而認為是有福氣的表現。
更為有趣的是,篤信財神的中國人還有“偷財神”之俗,認為偷來的財神最靈驗。胡樸安在《中華全國風俗誌》中說:“貿易之家,必有趙公(俗又謂之招財菩薩)。然趙公之來,必自親友歡送之。親友之歡送,又必自盜竊以得之。蓋為非親友之歡送,親友非盜竊而來,則趙公無靈驗,不能保障其發財也。”《北平風俗類征》歲時卷中專門記述了舊時北京地區的竊財神之俗:“天寧寺之南有財神廟……廟內西偏,小室片楹,即財神所在。相傳神最靈異,有求必應。神座下粲然壘然,皆紙質銀錠,苟能背人竊得一枚或數枚者,歸必財源大辟,陶朱殷富,不難立致,額手自慶。”
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偷竊,顧名思義是不經他人允許,或以非法手段獲取他人之物的非道德行為,為社會規範所不容。民俗信仰中的“竊履”、“偷瓜”、“偷蔥”、“偷青”、“偷財神”等,顯然與傳統善惡是非觀念中的偷竊觀有本質的不同。
如果我們進一步去追溯這種“偷竊”觀念和與之有關的民俗活動的更古老的根源,就會發現,在世界許多民族的原始神話中,甚至就在鼠創世的文化英雄神話中,都可以找到其蹤跡。希臘普羅米修斯竊天火,鯀竊息壤,北美印第安人的大兔神米恰波、烏鴉神耶裏、郊狼凱歐蒂從天魔、太陽那裏為人類偷來日月、淡水和火,這是大家所熟悉的例子。我們在本書第一章中,詳細論述了鼠的創世業績。在我國許多民族神話裏的混沌時代,鼠是一位開創世界、營造物質天地的文化英雄:鼠把混沌一團的天地咬開,創造了世界;鼠把人帶出混沌,為人類引來日月光明,為人類偷來火種、穀種,教人耕種,幫助人尋找集居地……而鼠之創世,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其手段往往離不開咬和偷。我們知道,鼠是齧齒動物,又是偷盜高手,咬和偷是鼠的看家本領。鼠在創世神話中扮演的是文化英雄的角色,它的任務就是用計謀把文化物從另一世界的原始占有者手中偷來。偷竊意味著以一種非自願的、鬥爭的方式,從另一世界獲取文化物;把自然之物轉變為文化之物,是人(文化)對自然的一種勝利。同時也說明了從自然到文化的過渡與轉變,常常是非自願的、帶有強製性質的。
可以看出,民俗文化中某些帶有象征意義的信仰和行為,就其根源來說,常常是文化英雄創世觀念和行為的象征性再現。人們以“偷竊”的方式求子、求財、祈福,祈求婚姻和諧、夫妻偕老,表示所求之吉祥幸福財富來自另一世界,是神的賜予,具有無可置疑的神聖性與權威性。因此,偷來的財神、子嗣必然靈驗,竊履作嫁妝,婚姻必然美滿和諧。在這裏,鼠婚隻是人間婚俗的象征性再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