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詩歌、散文相比,散見於古代各種文人筆記、傳奇、誌怪及野史中的猿猴形象比較豐富,品格事跡也更為多樣化。從猿猴的形態來看,這些作品大約可分作兩類:一類描摹的是自然狀態下的猿猴,如猴與人的交往、猴的捕捉和利用、猿猴的性情及表現等;另一類則描寫的是異常狀態下的猿猴,也就是猿猴成精的各種奇聞趣事。
《王氏見聞》裏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五代後周人王仁裕收養了一隻幼猿,聰慧狡黠、小巧玲瓏,王氏很喜歡它,給它取名叫“野賓”。
幾年後,野賓長得高大強健,繩索稍有放鬆,就要惹是生非。一般人即使拿著鞭子也製服不了它,隻有王仁裕訓斥它,它才俯首帖耳,不敢妄動。有一天,野賓掙脫了繩索,躥到樹上搗毀鳥巢。王仁裕聞知十分生氣,命仆人將野賓送到巴山深處的山洞中。不想仆人回來,還未報告完畢,就有人來告訴說,野賓正在廚房裏偷吃東西。大家不信,奔進廚房一看,果然不假,一時哭笑不得。王仁裕見其留戀不去,心中氣也消了,命人將它好生看管。
不料沒過幾天,野賓又故技重演,它又掙脫了繩索,躥入主帥家的廚房,把主帥家準備請客的食物和器皿,不是掀翻毀壞,就是弄得烏七八糟,又攀上屋頂,拆起磚瓦來。主帥大怒,派兵卒用箭射它,可沒有傷到野賓的一根毫毛。這時有人出主意說:集市上有人很會擺弄猴子,不妨請來一試。一會兒,那耍猴的人帶著一隻比野賓還大的猴子趕來。大猴子縱身跳上屋頂。野賓轉身就逃。兩隻同類一前一後,跳牆越巷,疾如閃電。最後野賓慌不擇路,被大猴子撲翻在地,“擒拿歸案”。
大概野賓感到這下闖了大禍,急得汗水直淌,趴在地上不肯動彈。不料主帥和眾人看見它畏懼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並沒有懲罰它。主帥將它還給了王仁裕。王仁裕隻好再次命人把它送到山裏去。臨行前,王仁裕戀戀不舍,親手在野賓的脖子上係了一條紅布,上麵題了一首詩。
數年後,王仁裕被罷職到四川,行到前臨漢江的嶓塚廟前,忽見有一群猿在飲水,其中一隻碩壯的猿卻離開猿群,顧自來到樹林中飲水。王仁裕猛然看見它的脖子上,一縷紅布在微微飄揚。仆人看見了,驚叫道:“那不是野賓嗎?野——賓!野——賓!”那猿回頭,對著他們鳴叫,也好像回憶起了過去。王仁裕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酸楚和悲傷,佇立許久,才策馬而行。走了很遠,還聽見野賓哀婉的啼鳴聲。王仁裕心中更加淒然,又吟成一首詩曰:“嶓塚祠邊漢水濱,此猿連臂下嶙峋。漸來子細窺行客,認得依稀是野賓。月宿縱勞羈絏夢,鬆餐非複稻粱身。數聲腸斷和雲叫,識是前年舊主人。”
這篇作品將猿猴野賓的頑皮性格表現得十分生動、鮮明,主人與野賓之間的深厚情誼,讀來尤為令人感動。
其他,像《輟耕錄》中記載的馴猴為盜、《紀聞》中記載的獼猴作祟而被錯當做鬼、《野人閑話》中的楊於度神奇馴猴等等,都屬於這類“描摹自然狀態下的猿猴”的作品。
第二類描寫猿猴成精變形的傳說故事,在民間早有流傳,文人的小說筆記中也屢屢出現。例如《吳越春秋》中有白猿化為老翁、與越女比試劍法的記載;《王子年拾遺記》中也有一白猿化作老翁,授周群以玉板,自稱軒轅時學習曆術,精勤算術,能考定日月星辰之運;《廣異記》裏記有一巨猿變為巴西侯、與其他獸精一起宴請蜀人;《宣室誌》裏記有一隻黑猿化作黑衣人,在人屋宅中作祟,而終於為人所殺。
《宣室誌》中還有這樣一則軼聞:
有一個姓楊的老頭生了病,需要活人的心來醫治。他的兒子宗素因為活人的心不容易得到,以為隻有修持佛法,或者還可以祛除疾病。
一天,他去給寺廟的僧人送齋飯,不想在山中迷了路。看見山下石龕中有一個胡僧,貌老而幹枯,穿著粗布袈裟,蹲在磐石上。宗素以為遇見了異人,就恭敬地問道:“大師在這人跡不到的地方居住,難道不怕山裏的野獸加害於您嗎?”
胡僧說:“我本姓袁,祖上世代居住在巴山,後來子孫有的又住在弋陽。他們散居山穀中,都能繼承祖業,作林泉隱士,極得吟笑。好做詩的人,也往往稱他們善於吟笑。孫輩則大多在富豪顯貴人家遊走,因為善於談謔,所以又被遊示於市肆間,每次表演做戲,都能讓人賺錢。隻有我潛心好佛,脫離塵俗,在這山穀中已有年頭了。常羨慕歌利王割截身體,菩提投崖伺虎,所以我食橡栗、飲流泉,隻恨沒有虎狼來吃我——我甘願被它們吃掉。”
宗素聽了,又問:“大師既然願意舍身喂食豺狼虎豹,以免它們饑餓,那您能否舍身於我,讓我救我的父親呢?”胡僧說:“有什麽不可以。不過我今天還沒有吃飯,我想吃了飯以後再死。”
宗素大喜,把帶著的飯食放在胡僧麵前。胡僧馬上就吃完了。然後胡僧整了整衣服,出了神龕。向東方致禮完畢,忽然跳上一棵大樹,對宗素說:“《金剛經》雲:‘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你要取我的心,也不可得。”說完,化作一隻猿而去。宗素非常驚異,惶恐地回家了。
這篇記載中的猿雖然成精,能變幻人形,而且雅好佛法,但它以自己的機智、擺脫了被摘取心髒的危險的做法,與前述民間故事“烏龜和猴子結拜”中的猴子的行徑,如出一轍。可能這部作品就是在同類型民間故事的基礎上,加工改編而成的,不過在文人筆下,這個故事更加曲折神奇了。
猿猴變作婦人的情節,就目前搜集到的資料來看,無論是在民間故事裏,還是在文人小說中,似乎都不算多見,不如狐狸精、蛇精等變婦人的說法那麽普遍,這也許是因為猿猴長得尖嘴凹腮、弓腰駝背、不怎麽美觀漂亮的緣故罷。但雖然不多,也並不是沒有。《太平廣記》卷445“孫恪”條引《傳奇》曰:
廣德年間,有一個叫孫恪的秀才,因為考試落第,到洛陽遊玩。來到魏王池畔,忽然見到一座大宅第,土木皆新。路人告訴他說,這是袁家的宅第。孫恪上前敲門,無人答應。孫恪就進了旁邊會客的小屋。
過了很久,忽然聽見開門的聲音,出來一位美豔驚人的女子。孫恪猜她是主人的女兒,就在暗中觀看。那女子摘下庭院中的萱草,吟了一首詩。忽然看見孫恪,便驚羞地回屋去了,又派一個青衣女來責問孫恪:“你是誰?從哪兒來的?”
孫恪告訴她自己想要租房的事情,對自己的唐突表示歉意。女子得知,表示同意,並要重新化妝後再見孫恪。孫恪聞聽,喜不自勝,並向青衣女打聽這女子是誰的女兒。青衣女說:“她是已故袁長官的女兒,自幼父母雙亡,也沒有親戚,隻和我們三五個人在此居住,尚未嫁人。”
好一會兒,那女子盛裝而出,比先前更加漂亮。她命侍婢拿來茶果,說:“郎君既然沒有住處,便可搬來住在廳院裏。”孫恪慚愧地答應了。
孫恪沒有家室,現在看見這女子這般美麗,就請媒人去說合。那女子欣然接受。兩人遂成夫妻。袁氏非常富有,孫恪卻很貧窮。可他忽然間車馬煥然一新、衣裝華麗,親友們感到十分奇怪,紛紛前來詢問原因,孫恪卻不告訴他們實情。他由此驕傲滿足,不求名第,每日與豪門權貴往來,縱酒狂歌,如此三四年沒有離開洛陽。
一天,孫恪遇見表兄張閑雲處士。處士暗地裏告訴他說:“我看你的氣色,妖氣濃厚,遇到了什麽事,一定要詳細告訴我,不然你會遭到禍患。”孫恪就將納娶袁氏的事說了。張生大驚道:“袁氏怎麽會沒有一個親戚?她又聰明善辯、多才多能。這非常可疑,定是此事作祟。”孫恪表示自己不能忘恩負義。張生發怒道:“大丈夫不能事人,焉能事鬼!”並交給孫恪一把寶劍。孫恪把劍藏在屋裏,可始終麵有難色。
袁氏不久就發覺了,大怒而責備孫恪說:“是我解脫了你窮困的處境,你不顧恩義,居然有如此用心,簡直豬狗不如,怎麽在人世上立名節!”孫恪十分慚愧,磕頭謝罪說:“都是表兄教我的,並不是我存心害你,以後再不敢了。”袁氏搜出了寶劍,折成幾段,就像折斷蓮藕一樣。孫恪更加害怕。袁氏於是笑道:“張生這個小子,不能用道義教誨表弟,卻唆使他行凶冒險,他若來了,一定要羞辱他。可是你確實不應該這樣。不過我和你結婚已經好些年了,你何必多慮呢?”孫恪這才放下心來。
過了幾天,孫恪出門遇見張生,告訴他發生的事。張生大驚,很害怕,再不敢上門來。
又是十幾年過去了,袁氏已養育了兩個孩子。後來孫恪經人推薦作南康的經略判官,遂舉家前往。袁氏每遇到青鬆高山,就會凝視良久,若有不快之意。行到端州,袁氏說:“離此不遠有個峽山寺,我家從前的門徒僧惠幽就住在這裏。如果他能為我們供些齋飯,可以大大增加我們南行的福運。”孫恪同意了。到達寺廟的時候,袁氏非常高興,換衣理妝,帶著兩個孩子,進了老僧的院子,好像十分熟悉這裏的路徑。孫恪覺得很奇怪。袁氏將碧玉環拿給老僧說,“這是院中的舊物。”老僧也不認識。
吃罷齋飯,有數十隻野猿,臂連著臂,從高高的鬆樹上下來,在藤蘿上悲嘯、跳躍。袁氏淒然,於是提筆在牆壁上寫道:“剛被恩情役此心,無端變化幾湮沉。不如逐伴歸山去,長嘯一聲煙霧深。”又撫摩著兩個孩子嗚咽哭泣了數聲,對孫恪說:“好住好住,我當永別了!”隨即變為一隻老猿,與長嘯的野猿們一起躍樹而去。
孫恪魂飛神喪,摟著兩個孩子痛哭了一場。然後又向老僧詢問原由。老僧這才醒悟過來,說:“這隻猿是貧僧做沙彌時養的。開元年間,天使高力士經過這裏,憐愛它的聰明伶俐,就用帛換走了它。聽說到洛陽後把它獻給了天子。不時有天使往來,都說它聰慧過人,並長期馴養在上陽宮裏。安史之亂時就不知它的下落了。沒想到今天卻見到了它的奇怪神異!那個碧玉環,本是訶陵的胡人布施的,猿去洛陽時就掛在它的脖子上。現在我才明白了!”
孫恪十分惆悵。停舟六七日後,就帶著孩子調轉船頭回去了,沒有再去上任。
《太平廣記》卷446“焦封”條引《瀟湘錄》,也講述了一位猩猩變作美女、與凡人結為夫妻的故事。與上述《傳奇》中的猿女相似,其中的猩猩女也知書識理、有情有義,而且在故事的結尾,這人獸結合的婚姻都沒有能夠維持下去——猿、猩猩最終追隨同類回歸青山鬆林之中,給男主人公空留下一腔眷戀、滿懷惆悵!
《異苑》中也有牝猴化為女子的記述,不過其中的猴精卻與人為害,最後被人除掉了。
猿猴搶婚,不僅是民間傳說故事中的一類重要形式,也是文人小說創作的好題材。晉張華《博物誌》卷三記載:蜀國西南部的高山上有一種動物,形如獼猴,身長七尺,能變幻人形,善奔跑,名叫“猴”,也叫“馬化”或“國”。常將路上行走的年輕婦人盜去做它的老婆。如果被擄掠的婦女一直沒有孩子,就終生不得回家。而過十年之後,這些婦人往往意惑神迷,形態也與它相似,不再想回家了。有了孩子的,國就把她母子送回家。如果不養孩子,孩子的母親就會死掉,所以都不敢不養。孩子長大後,和常人沒有什麽區別,都以“楊”為姓,所以現在蜀地西南的人多姓楊,大概都是國馬化的子孫了。
《博物誌》是張華“捃采天下遺逸”、“考驗神怪及世間閭裏所說”(《四庫全書總目》卷142)的成果。這國的傳聞,與民間盛傳的猿猴搶婚傳說風格大同小異,很可能張華就是直接從當時民眾的口頭采錄下來的。
常為學者們所征引的唐傳奇《補江總白猿傳》和宋元說書人話本《陳巡檢梅嶺失妻》,敘述的也是這類猿猴搶婚故事,不過與《博物誌》的記述相比,情節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已較為曲折、完備。
《補江總白猿傳》講:
梁代大同末年,藺欽將軍南征李師古。別將歐陽紇攻城略地直至平樂,平滅了諸洞。當時歐陽紇帶著他美麗的妻子一起出征。部下告訴他說,這裏有人專偷年輕漂亮的女子,要小心防範。歐陽紇又疑慮又害怕,就把妻子藏在密室裏,派士兵和侍女嚴密看守。但到了晚上,下起了大雨,雖然門戶照舊未動,但妻子卻不見了。
歐陽紇非常傷心,發誓不找到妻子,決不到別處去。於是他托病駐軍不動,每天四處去找尋。許多天後,在二百裏外的深山中遇見幾十個婦人。她們也是被攝來的,和他妻子是同伴。於是引他和妻子相會,那時他妻子已經臥病不起。眾婦人告訴他說,這裏是神物的住處,這神物力氣很大,就是數百個兵士拿著兵器,也不能傷到它,並囑他在十天之後的正午帶兩斛美酒、十隻狗、幾十斤麻來,設法把神物殺掉。
他果然依法來了。婦人們告訴他,神物喜歡喝酒,每喝必醉,醉後又一定會顯示氣力,讓我們用彩練把它綁在床上,它一躍而起,彩練全斷。現在我們將麻藏在布帛中,把它捆在床上,它一定無法掙脫,到那時才好把它殺死。又教他躲在岩洞裏。
一會兒,果然一個美髯丈夫回來。看見狗,立刻撕碎吃掉了。婦人們這時爭相向它進酒,它很高興,連飲了數鬥後,就扶著婦人們進去了。過了一會,婦人們出來招呼歐陽紇。他進去一看:一隻大白猿被綁在床頭,動彈不得。他就用兵器刺它,可是就像刺的是鐵石一樣。最後刺到臍下,白猿才死去了。歐陽紇取了洞中的寶物,帶著妻子和眾婦人回去了。
歐陽紇的妻子在洞裏已有了身孕,出來後生了一個兒子,長得很像白猿,叫歐陽詢。以後歐陽紇被陳武帝殺死,他的朋友江總收養了他的兒子。後來歐陽詢果然以文學而聞名。
《陳巡檢梅嶺失妻》的情節與此大略相同,不過其中那“攝偷可意佳人”的猢猻精,是“神通廣大,變化多端”的“齊天大聖”——有學者因此疑心明初的《西遊記》雜劇與吳承恩的《西遊記》小說中,關於孫悟空的故事,和這篇話本必有若幹淵源關係。
這類故事,在其他小說類作品中也有記載。限於篇幅,這裏就不一一舉述了。
由我們上麵所述的內容,可以看出,文人筆下的猿猴形象,與老百姓口頭傳誦的相比,有新的發揮、創造,但更主要的是相通和承繼,許多作家(尤其是小說類)的相關創作,往往受到了民間文學的啟發、或者直接采用了民間流行的文學題材。這不僅從一個側麵說明,猿猴形象在中國廣大民眾中的悠久傳承及其深遠影響,而且也證明,民間文學正是作家創作的乳娘。但作家到底更善於想象、描述、加工和渲染。無論是摹聲狀物,還是敘事抒情;無論是直抒胸臆,還是借猴罵雞;也無論是寫行善的猴,還是狀作惡的猴……在文人作家的生花妙筆下,猿猴的形象往往更為鮮明生動,特別在小說類作品中,情節更加複雜曲折,猿猴形象也更加豐滿動人。
總之,猿猴形象在文人作家筆下,進一步豐富和提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