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自詡千古明君佞臣乘虛而入。
一、《禦製古稀說》。
乾隆末年奸相和專權亂政,朝事大壞,促進了“康乾盛世”由盛轉衰。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一個頗為有趣且更能深刻揭示當時社會進程的重大問題,則尚未得到解答。這個問題就是乾隆帝為什麽要重用和?有的野史作者回答說,和酷肖帝之已死的某位寵妃,是該寵妃的轉世,此說當然難以成立。有的文人說,和因在一次偶然的場合中善於對答,從而博得了皇上的歡心。此說有其道理,但一次回答合旨,並不能使其終生享用,更不能像和這樣位極人臣,勢傾朝野。要知道,乾隆帝不是樂不思蜀的亡國之君阿鬥,也不是諭令以野菜度日的饑民食肉糜的蠢君晉惠帝,而是執政六十三年文治武功兼備的英君,他為什麽會犯此大錯?看來還得從乾隆帝本人找出其奧秘所在,最主要的是分析其晚年的性格、方針及其對待時局的看法與對策。下述的兩篇禦製文章和一道上諭,是解此難題的極好材料。第一篇文章是《禦製古稀說》。
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十三日,年滿七十高壽的乾隆帝在承德避暑山莊的澹泊敬誠殿,接受扈從王、公、大臣、官員和蒙古王、公、貝勒、額駙、台吉,以及杜爾伯特汗瑪克蘇爾紮布、土爾扈特汗策淩納木紮勒、烏梁海散秩大臣伊素特、回部郡王霍集斯、金川木坪宣慰司、朝鮮使臣等的慶賀。江蘇學政彭元瑞因恭遇皇上七旬萬壽、禦製古稀天子之寶,撰進頌冊,乾隆帝十分歡喜,對其予以獎賚,並作《禦製古稀說》:
“餘以今年登七帙,因用杜甫句,刻古稀天子之寶。……古人有言,頌不忘規。茲元瑞之九頌,徒見其頌,而未見其規,在元瑞為得半而失半,然使予觀其頌,洋洋自滿,遂以為誠若此,則不但失半,又且失全,予何肯如是。夫由斯不自滿,歉然若有所不足之意充之,以是為敬天之本,必益凜旦明,毋敢或逾也。以是為法祖之規,必思繼前烈,而慎聰聽也。以是勤民,庶無始終之變耳。以是典學為實學,以是奮武非黷武,以是籌邊非鑿空,以是製作非虛飾。若夫用人行政,旰食宵衣,孰不以是為慎修思永之樞機乎。如是而觀元瑞之九頌,方且益深予臨淵履薄之戒,則其頌也,即規也。
更思之,三代以上弗論矣,三代以下,為天子而壽登古稀者,才得六人,已見之近作矣。至乎得國之正,擴土之廣,臣服之普,民庶之安,雖非大當,可謂小康。且前代所以亡國者,曰強藩,曰外患,曰權臣,曰外戚,曰女謁,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無一仿佛者。即所謂得古稀之六帝,元、明二祖,為創業之君,禮樂政刑有未遑焉。其餘四帝,予所不足為法,而其時其政,亦豈有若今日哉,是誠古稀而已矣。夫值此古稀者,非上天所賜乎。天賜古稀於予,而予設弗以敬承之,弗勵慎終如始之誌,以竭力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古雲適百裏者半九十,栗栗危懼,誠恐慌而有所隕越,將辜天恩,予又何敢如是。然則元瑞九頌,有裨於予者大焉,故為之說如右。”
乾隆帝在此文中,將自己的性格、誌向、態度講得非常清楚,姑且略述一二。其一,千古一君。三代以下,年過古稀之天子僅有七人,四君是不足為法的庸碌之輩,元世祖忽必烈滅南宋,亡金國,入主中原,定都北京;明太祖朱元璋掃平群雄,驅逐元順帝,統一全國,二君皆有建樹,但“禮樂政刑有未遑焉”,言下之意,當然我乾隆帝弘曆是千古之中惟一的年登古稀之英君明主。
其二,“小康之世”。三代以下數千年,先後出現過許多國家,多次改朝換代,其中雖不無有為之主和強盛之國,但若論“得國之正,擴土之廣,臣服之普,民庶之安”,還算今朝。
其三,朝政清明。強藩欺主,外患頻仍,權臣當道,外戚擅權,後妃誤國,太監亂政,奸宦竊威,佞臣騙君,等等禍害,曾使多少君主蒙塵,宮闕換色,如今這些皆不存在,烏煙瘴氣一掃而空。
其四,不驕不停,乘勝前進。雖蒙皇天眷佑,賜予小康之政,且年登古稀之壽,但不能因此而自滿而停滯,現在僅係“小康”,還需不斷努力,一定要“勵慎終如始之誌,以竭力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否則,行百裏半九十,因荒而隕越,就要辜負天恩了。因此要以彭元瑞之九頌為規為勵,必將大有裨益。
簡而言之,此時的古稀之君弘曆,還是頗為明智的,壯誌未泯,雄心未已,還在繼續勵精圖治,欲建更大功勳。當然,他已相當自負了,而且,這一毛病更逐漸惡性膨脹,致成大害。
二、《禦製十全記》。
乾隆五十七年十月初三日,八十二歲的乾隆皇帝因允準廓爾喀國王拉特納巴都爾修貢停兵議和,親撰《十全記》,記述執政以來的“十全武功”,諭令軍機大臣將此文繕寫滿、漢、蒙古、藏四種文字,建蓋碑亭,“以昭武功而垂久遠”。其文如下:
“《禦製十全記》曰:昨準廓爾喀歸降,命凱旋歸師詩有‘十全大武揚’之句,蓋撲而未發,茲特敘而記之。夫記者誌也,虞書朕誌先定乃在心,周禮春官掌邦國之誌乃在事。……則予之十全武功,庶幾有契於斯而可誌以記之乎。十功者,平準噶爾為二,定回部為一,掃金川為二,靖台灣為一,降緬甸、安南各一,即今之受廓爾喀降,合為十,其內地之三叛幺麽,弗屑數也。前己酉廓爾喀之降,蓋因彼擾藏邊界,發偏師以問罪,而所遣鄂輝等未宣我武,巴忠乃遷就完事,致彼弗懼,而去歲複來,以致大掠後藏,飽欲而歸,使長此以往,彼將占藏地,嚇眾番,全蜀無寧歲矣。是以罪庸臣,選名將,勵眾軍,籌糧餉。福康安等感激朕恩,弗辭勞苦,於去歲冬月即率索倫、四川降番等精兵,次第由西寧冒雪而進,今歲五月遂臨賊境,收複藏邊,攻克賊疆,履線險如平地,渡溜要若蹄涔,繞上襲下,埋根批吭,手足胼,有所弗恤,七戰七勝,賊人喪膽。及兵臨陽布,賊遂屢遣頭人匍匐乞降,將軍所檄事件無不謹從,而獨不敢身詣軍營,蓋彼去歲曾誘藏之噶布倫丹津班珠爾等前去,故不敢出也。我武既揚,必期掃穴犁庭,不遺一介,亦非體上天好生之意,即使盡得其地,而西藏邊外,又數千裏之遙,所謂不可耕而守者,亦將付之他人,乃降旨允降班師,以蕆斯事。昔唐太宗之策頡利曰:示之必克,其和乃固。廓爾喀非頡利之比,唐邊殊長安之近,彼且乞命籲恩,準之不暇,又安敢言和乎。然今日之宣兵威,使賊固意求降歸順,實與唐太宗之論有所符合。昔予記土爾扈特之時,於歸降歸順已悉言之,若今廓爾喀之謝罪乞命,歸降歸順蓋並有焉,以其悔過誠而獻地切也。乃知守中國者,不可徒言偃武修文以自示弱也。彼偃武修文之不已,必致棄其故有而不能守,是亦不可不知耳。知進知退,易有明言,予實服膺弗敢忘,每於用武之際,更切深思,定於誌以合乎道,幸而五十七年之間,十全武功,豈非天貺。然天貺逾深,予懼益切,不敢言感,惟恐難承,兢兢惶惶,以俟天眷,為歸政全人,夫複何言。”
這篇禦文充分體現了乾隆帝此時誌得意滿、文過飾非、諱敗揚勝的真實形象。從前述曆次“武功”看,總的來說,他是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但是,至少有五個問題他不應該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其一,“十全”不全。這十次用兵並非每次皆勝,所謂“十全武功”,實際是功不滿十,一征金川,見難收兵。緬甸之役,將軍、一等公明瑞敗死小猛育,經略大學士傅恒受挫老官屯,被迫允和,匆忙後撤。出征安南,統帥孫士毅狼狽逃歸,提督戰死,全軍潰敗。初征廓爾喀,雙方既未正式交鋒,欽差大臣巴忠還附和西藏噶布倫之議,喪權納幣贖地,當然也談不上凱旋回朝。僅此而論,十全武功就有四不全,就有四次失敗,怎能冒稱是十戰十勝之“十全武功”?
其二,勝中有敗。以取勝之六大武功而言,也不是所向無敵勢如破竹,而且還曾遭受重大挫折。征準部,定北將軍班第喪命於烏蘭庫圖勒;定回疆,定邊將軍兆惠被困黑水營;二“掃金川”,定邊將軍、大學士溫福中槍而死,清軍潰敗於木果木;“靖台灣”,參讚大臣、一等義勇伯被圍於諸羅,險至身亡城毀,將軍常青龜縮於郡城;二征廓爾喀,七戰七捷之後,大將軍、大學士、一等公福康安差點死於敵軍刀下,清軍“死傷甚眾”。照此說來,這種“武功”也有其不甚光彩之處。
其三,敵弱我強,機遇良好。“十全武功”之戰敗者,多係弱於清朝。大、小金川人戶不過三萬,準噶爾汗噶爾丹等雖曾威震西北數十年,但到了乾隆十幾年時,紛爭內亂,新汗達瓦齊昏庸貪杯,阿睦爾撒納又德不服眾,一盤散沙,回部大、小和卓更是無能,林爽文、莊大田士卒僅隻三四萬,哪係擁有億萬臣民之“天皇帝”的對手。緬甸、安南、廓爾喀之王雖係創業之主,但僻處邊遠,又不願與清朝長期對立,積極爭取朝貢通商停戰修好,為乾隆帝敗而後“勝”提供了條件,否則,這些“武功”也是難以取得的。
其四,軍威不壯。八旗勁旅曾經名揚天下,以少勝多,攻無不克,建立了幅員遼闊的強大的大清國。然而先祖們的赫赫戰功,已成曆史陳跡,入主中原一百年以來,坐享厚祿,養尊處優,當年“萬人敵”“巴圖魯”的兒子、孫子、曾孫和玄孫們,絕大多數都變成了不文不武、貪生怕死、畏敵怯戰的紈絝子弟,像開國元勳弘毅公額亦都之曾孫經略大學士一等公訥親、定邊右副將軍二等公達爾黨阿,開國元勳直義公費英東之玄孫定邊左副將軍二等公哈達哈,勇將總兵任舉之子任承恩,一等海澄公黃梧之玄孫黃仕簡,皆因在“十全武功”中貽誤了軍機而被誅戮或削爵。乾隆六十年中惟一算是略有帥才的僅是定西將軍、大學士、一等誠謀英勇公阿桂,能算得上勇將且屢立功勳的,也隻有一等超勇公海蘭察一人,另外,一等武毅謀勇公兆惠、一等誠嘉毅勇公明瑞、一等襄勇伯明亮、忠銳嘉勇貝子福康安,也還算是頗能征戰之將,其餘多達數千名的將軍、副將軍、參讚大臣、提督、總兵、副將,就很難說有過什麽重大貢獻了。六十年之久稍能算做是帥才、將才之人,就隻有上述屈指可數的幾位,麵且都是新湧現出來的。八旗士卒也是積久疲弱,不敢言戰,十大征戰中,清軍主要由綠營、士兵組成,滿兵僅占少數,而且還多係東北滿兵和索倫兵。這樣的將帥和士卒,其戰鬥力之弱自然是顯而易見的,所以二征金川,以十萬之兵對付區區二三萬“番人”,還打了五年,用銀七千萬兩,這種武功的確是來之不易。
其五,廟謨常誤。乾隆帝在“十全武功”中的指揮,應當說還是卓有成效的,在大多數戰役戰鬥中,他的決策和部署還是明智的、正確的,這是主流,不能抹煞,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也常出差錯,調度欠妥,第一武功的金川之役,便是在選錯了對象、時間、將帥的條件下進行的,隻能以不勝而結束。征準部的前一階段,“以準攻準”的謬誤,任帥不當,定回疆初期的小看對手,錯攻緬甸輕敵冒進,等等,都曾導致軍事上的重大挫折,損兵折將,一敗再敗。
這些重大問題本來應在總結十次用兵的《十全記》中反映出來,可是乾隆帝卻對此隻字不提,這隻能說明他的自滿驕傲諱過喜功已經到了萬分嚴重的程度了。
三、學士尹壯圖直言時弊皇上錯估政局文過拒諫。
乾隆五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乾隆帝下達了一道極為錯誤的上諭,斥責內閣學士尹壯圖所上奏折之非。此後直到五十六年二月初四日將尹降職為止,在近三個月裏,他多次下諭,曆數尹之奏述係“希榮卑鄙,飾詞謊奏”,不厭其煩地重複盛世恩典,一時成為震動京師的大事。尹壯圖所奏為何?特別是皇上如何批駁,值得一究。縱觀此事原末,才知乾隆帝此舉,既係非常荒謬,又十分清楚地表明了其之內心境界實為低下。原來,尹壯圖奏稱:近來規定,總督、巡撫有過,可以“罰銀數萬,以充公用”,而貸其罪。此製不妥,因為督撫如能自請認罰銀兩而獲寬免,則“在桀驁之督撫,借口以快饕餮之私”,即清廉者亦不得不希望屬員資助,“日後遇有(屬員)虧空營私重案,不容不曲為庇護”,因此,“是罰項雖嚴,不惟無以動其愧懼之心,且潛生其玩易之念,請永停罰銀之例,將罰項改記大過若幹次。如才具平凡,或即罷斥,或量予京職,毋許再膺外任”。
尹壯圖此奏,本不算是錯誤,奏中所講督撫派令屬員交銀,以及屬員借此挾持上司之事,早已層出不窮,若從製度上加以預防,未必非計,即使所見欠妥,盡可置之不理,幾十年來臣工進呈幾千幾萬道奏章,真知灼見者有幾?還不是“報聞”了結,不值得大驚小怪,此章亦可照此辦理嘛。不料,乾隆帝閱過此疏後,甚為不滿,於五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下諭,指責尹壯圖所言對“貪黷營私自蹈重罪”之官,處以罷斥或改用京員,是“名為嚴之,實以寬之”,“各督撫必感尹壯圖此奏矣”。他也講到,尹壯圖這樣上奏,可能已知實有其弊,命其指明違法之督撫、屬員的姓名,如果查實,必重治其罪。
尹壯圖遵旨複奏說:“各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弘”,經過直隸、山東、河南、湖廣、江、浙、廣西、貴州等省地方,“體察官吏賢否,商民半皆蹙額興歎,各省風氣,大抵皆然”。“疆臣中惟李世傑、書麟獨善其身”。尹壯圖確實是個書呆子。這個在乾隆三十一年就已考中進士之人,經過二十四個春夏秋冬,卻始終在禮部主事、郎中、禦史、學士中轉來轉去,外而撫台、藩、臬之位,內而九卿之缺,皆未謀上,可見其從政乏術。他也不想一想,這樣的複奏,會帶來什麽後果?他之奏疏不是僅隻指責某省某位總督或二三省、三幾省的製台大人、撫台大人,這已經蘊藏著很大危機,他還將全國各省的總督、巡撫通通囊括在內,一網打盡,斥責他們是“聲名狼藉”,所轄省區是“吏治廢弛”,商民對官員之貪婪橫行是痛心疾首,“蹙額興歎”,並且是“各省風氣,大抵皆然”。這樣一來,尹壯圖譴責的範圍就太廣泛了,涉及之人太多了。不管尹壯圖是出於何種考慮,是有意還是無意,但事實上他的矛頭是直接對準了整個官僚集團。總督、巡撫固然是其命中之的,藩、臬二司,道、府、州、縣官員也不能幸免,全國的地方官都是貪官劣員,各省吏治俱皆廢弛。而且,進一步看,這幾千名“父母官”是怎樣上任的,還不是由大學士、軍機大臣、吏部戶部尚書等九卿,亦即中央機構高級官員推薦、奏準而委派的,他們這樣聲名狼藉卻能安然無恙穩坐大堂,自然是朝廷沒有覺察,如其罪過屬實,京師部院大臣和閣輔皆有失察之過,俱有徇情容隱之責,並且還可能有納賄交結通同作弊之嫌。這樣一來,從朝中一二品大臣到省、府、州、縣官員,不是贓銀上萬兩的貪官墨吏,就是隱惡、徇情、黨庇的庸相劣臣,由這上萬名官員組成的官僚集團豈不是腐朽透頂,豈不應予清除,重建新的執政集團?尹壯圖更沒有想到,照此追究下去,必然要涉及當今皇上。京師、地方官員如此貪婪、無能,自詡明察秋毫任人唯賢的乾隆皇帝又當何罪?如果民皆怨歎,愛民如子自封“盛世”的萬歲爺又該有何想法?英明天子豈不成了重用劣員、殘害百姓的暴主昏君,皇上能不生氣?將生何種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