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階段,乾隆帝還礙於麵子,不便立即允貢,有所挑剔,隨後就十分主動願意許封了。早在乾隆五十四年正月二十六日剛悉孫士毅兵敗之時,乾隆帝即諭告新任兩廣總督福康安,要其在阮惠來關“服罪乞降”時,大加嗬斥,不要立即允降,“使其誠心畏罪輸服,籲請再三”,“方可相機辦理”。②《清高宗實錄》卷1321,頁28,28.第二日,他又降諭軍機大臣:若阮惠“自知傷損官兵,獲罪甚大,懼天朝大舉進剿”,因而差人至關,“悔罪乞降”,福康安、孫士毅宜“示以嚴厲”,“若差人再四籲懇,情詞恭順”,俟奏到時,再相機而行。②他這樣做,顯然是出於兩種考慮,一是慮其有詐,查其是否真心乞貢,二是維護“天朝尊嚴”,不能在兵敗之後立即許和停兵,太傷麵子,所以故弄玄虛,但已使大門略為敞開,為議和允貢提供了一些條件。
當孫士毅奏正月下旬阮惠差人求降,以其未放出官兵,擲還表文時,乾隆帝提出了允其上表的兩個條件。他於二月二十五日諭軍機大臣:阮惠如果“必欲乞降”,須將被俘官兵先行送出,並將殺害提督、總兵之人縛獻,方可收受其表上奏。著福康安遵旨辦理,待阮惠差人複來懇求時,“如察其情詞實在懇切恭敬,可以允準”。福康安當向其宣諭:阮惠膽敢糾眾,抗拒官兵,戕害提督、總兵大員,其罪甚大。今爾等既已悔罪籲求,本部堂亦不能不據實代奏。
過了四天,二月二十九日孫士毅的奏折又到,言及二月初九日阮惠又遣官員武輝璞二員,齎表呈進,左江道湯雄拆閱表文,“情詞尚為恭順”,惟以官兵尚未完全送出,故仍予指駁。乾隆帝讀後諭軍機大臣:
“此次阮惠糾眾,潛出滋擾,致官兵損失,並傷及提鎮大員,是竟得罪天朝,在所難赦。方今國家全盛,帑藏充盈,原不難統兵進剿。現在帶兵大員,諳練軍務、久曆戎行者,亦尚有人。帑項現存貯六千餘萬,即費至三千萬,亦斷不稍有靳惜。且朕辦理庶務,惟日孜孜,亦非老而畏事。惟念安南地方,水土惡劣,向多瘴癘,實不欲以天朝兵馬錢糧,徒靡費於炎荒無用之地,揆之事理,實不值複行大辦。但阮惠得罪天朝,此時雖遣夷目,兩次齎表至關,究難遽允所請。”《清高宗實錄》卷1323,頁41、42.
乾隆帝此諭講的情況,基本上都是事實。清政府此時,國庫確實充盈,帑銀六千餘萬兩,足夠打兩次平準征回的大戰。大帥阿桂、福康安,大將海蘭察、明亮,等等,皆曾身經百戰,軍功卓著,屢克強敵。因此,真正要進行一次大的戰爭,是有相當雄厚的物質基礎的,人力、兵力、財力、物力,以及將帥,皆不成問題。然而,乾隆帝有鑒於征緬之失利及安南的天時地利與曆史條件,皆不宜再次出兵,故果斷決策停征。然而,阮惠損傷官兵,“得罪天朝”,當然不能因其兩次遣使求貢,就立允其請,還得再等一等。
乾隆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日,因阮惠差人送回被俘官兵,他諭軍機大臣:阮惠不敢肆行戕害官兵,收在黎城養贍,現已遵令送出,“尚知畏懼天威”。著福康安檄諭阮惠,曉以平金川、剿台灣之軍威,令其將戕害提督、總兵之人“縛獻正法”。《清高宗實錄》卷1324,頁14、15.
過了兩天,三月初九日,以孫士毅送到阮惠之表文,“措辭恭順,尚知畏懼悔罪”,“三次乞降”,送回官兵,且聲稱“已將戕害提鎮之人,查出正法”,諭福康安令其向阮惠索要殺提督之人,因其言不足信。一待縛獻,即予代為轉奏朝廷。②《清高宗實錄》卷1324,頁23,34.隨即又諭福康安在檄諭阮惠時,“須於嚴正之中,開以一線之路”,如表文“情詞懇切,立言恭順”,即為其陳奏天子。②。
福康安接到帝諭之後,經過調查思考,向帝奏稱:黎維祁“係一童昏豎,不足憐惜,其國中亦並無愛戴故主者”。“阮惠既欲號召國人,自必仰藉天朝聲勢,其畏懼震懾,似非虛假”。但其曾抗拒天兵,此時未便即允其降,“當於拒絕之中,予以轉旋之路”。④《清高宗實錄》卷1325,頁11、12,12.福康安之奏,既充分理解了皇上不再出兵之旨,又符合安南國情,指出阮興黎亡之必然結局,主張允貢許和,但需有所拒絕,又予轉旋,以保持天朝尊嚴。乾隆帝於三月二十四日讀到此折後,下諭給軍機大臣,讚揚福康安所奏“大端已得,隻可如此辦理”。④。
阮惠從曆次奏請之中,諒必也揣摩透了天朝大皇帝的性格和脾氣,故盡量“恭順”和“懇切”。他采取了一個重大的行動,派遣親侄阮光顯齎表抵關“乞降”求貢,並籲懇進京入覲。表文大意是:“言(己家)守廣南已九世,與安南敵國,非君臣,且蠻觸自爭,非抗中國。請來年親覲京師,並願立廟國中,祀死綏將士。”善於理解帝旨力主許貢的協辦大學士、兩廣總督、一等嘉勇公福康安,立即上奏朝廷。乾隆帝抓住這一時機,決定許貢允降了。他於五月初三日看到福康安之奏後,諭軍機大臣:阮惠遣伊親侄求降進表,“其情詞迫切,實屬出於至誠,已另降敕諭,令福康安宣示,看來此事即可完結”。《清高宗實錄》卷1328,頁4;《聖武記》卷6,《乾隆征撫安南記》。
乾隆帝於五月初三日寫成頒予阮惠之敕,引錄了奏表中的重要內容,宣布了帝對阮惠(表文稱阮光平)求貢之事的處理意見,現摘錄如下:
“敕諭安南阮光平知悉。據協辦大學士、兩廣總督、公福康安等奏,爾遣親侄阮光顯,敬齎表貢,抵關乞降等語,將原表呈覽。朕閱爾表內稱:爾先有廣南之地,非與黎氏有上下之分。上年曾遣人叩關,備陳與黎氏釁緣由,邊臣駁書,不即遽達。嗣官兵出關征剿,直抵黎城,爾於今年正月前至黎城,欲向黎維祁詢問籲請大兵之故,不料官兵一見爾眾,奮勇殺戮,爾手下人等猝難束手就縛,又值江橋拆斷,官兵致有損傷,不勝惶懼,已屢次遣人叩關請罪,並送回未出官兵,其戕害提鎮之人,業目睹正法。本應躬詣闕廷,陳情請罪,因國內初罹兵革,人情惶惑,尚未安集,謹遣親侄阮光顯隨表入覲。並據阮光顯稟稱,爾俟國事稍定,尚乞親身到京瞻覲,等語。……(黎氏臣事天朝,被爾所滅,故發兵,字小存亡,並以天厭黎氏,令孫士毅撤兵)爾以安南頭目,敢於抗拒官兵,戕害提鎮大員,獲罪甚重,是以將福康安調任兩廣總督,原令調集各路大兵,整軍問罪。但念爾屢次遣人叩闕請罪,是爾尚知畏懼天朝,朕憐汝誠心悔罪,已往之事,不複深究矣。但非親身詣闕,請罪乞恩,僅遣爾侄阮光顯隨表入覲,遽思仰邀封號,天朝無此體製。爾既未列藩服,所有貢物亦未便收納,著仍發交領回。如爾必欲輸誠納款,乾隆五十五年八月,屆朕八旬萬壽,維時距今又越年餘,爾國內亦當安集,爾即可稟知督臣,親自赴京籲懇,以遂瞻雲就日之私。再於安南地方代為許世亨等建立祠宇,春秋虔祭,庶可稍贖前愆。屆時朕鑒爾畏感悃忱,自必格外加恩,或即封以王爵,世世子孫,可以長守安南。彼時再呈進貢物,亦即可賞收,仍當加之厚賜,以示優眷。……茲特賜爾珍珠手串一掛,爾當祗承恩命,計程於明年六七月內至京,親詣闕廷懇請,以冀永承渥眷,勉之,欽哉。特諭。”《清高宗實錄》卷1328,頁4―8.
這是一道絕妙之諭,確有略加評論的必要。絕妙之一,此敕所引錄阮光平的表文,邏輯嚴密,簡明扼要,用詞考究,表述清楚,初讀起來,其恭順懇切之情,溢於表文,阮光平真像是一位忠於天朝、清白無辜、遭謗蒙冤的恭順外藩。但若聯係曆史實際,綜合分析,便不難看出,表文所敘諸事,有真有假,目的在於求帝許貢。阮光平所言,屢次遣人叩關請罪,送回未出官兵,此係確有其事。所謂已將殺害提督許世亨等將領之人正法一說,恐隻是說說而已,有誰遠去三千裏外的富春觀看、調查正法與否之事?至於阮為廣南之主,與黎氏無君臣之分,正月興兵是專向黎維祁,不是進攻清軍,更與前引黎城之戰事實不符,不過是詭辯之詞。可見就表文列引之事而言,是假多於真。當然,這道表文有一點,也就是此表的主題,應當說是真實的,即阮光平竭力請求清帝諒解,允其朝貢,授其封號,為此,他專遣親侄奉表入覲,並乞“親自到京瞻覲”。這一著棋,十分有效,對打破雙方關係的僵局,產生了重要的作用。
此敕之中,更為絕妙的是乾隆帝對阮光平所講之話,大致可歸納為四點。其一,言阮之非。一為黎氏臣事天朝已久,阮光平從未修貢。這就是說,阮惠顯係黎維祁之臣,否定了阮氏所雲與黎無“上下之分”的辯解。二為阮氏“亂稱兵”,嗣孫籲請救援,故清軍出關攻取黎城。這樣講,實際上是駁斥了表文對阮軍攻黎一事的粉飾之詞。三為阮兵傷害清軍將士,“戕害提鎮大員”,“獲罪甚重”。其二,宥阮之過。因阮罪重,故調福康安任兩廣總督,集聚兵馬,整軍問罪,但念阮“誠心悔罪”,故停兵不動,不究往事。敕諭此言顯與事實出入很大,乾隆帝早在弄清阮光平真心求貢之前,就已決定不伐廣南了。敕諭之如是撰寫,不過是故作姿態擺擺天朝架子而已。其三,誘阮入朝。因阮光平求降進表,“出於至誠”,可以不計其過,但僅遣親侄奉表,便思邀求封號,無此體製。若要請封,阮惠必須親自赴京,恭祝萬壽,籲懇特恩,並建陣亡將士祠宇,這樣,就可封其為安南國王,子孫世襲,否則,既不賜封,又不收受貢物。其四,自食其言。為了達到讓阮惠親貢受封了結全局的目的,敕諭不僅明確宣布不追舊事,將予賜封。全文語氣十分溫和,而且在兩大問題上上下其手,故意輕言其非。一是雖然講到清軍出關援黎之事,但含混其詞,並未點明此是征討阮之作亂,稀裏糊塗支吾過去。二是在敘述黎城之戰時,竟完全照引表文之話,聲稱是阮惠欲向黎維祁“詢問籲請大兵之故”,官兵先動手,“奮勇相戰”,阮兵才“畏死抵拒”,致傷官兵。這樣一來,過去乾隆帝多次指責阮惠謀篡作亂和攻打“天兵”的兩大罪狀,都被他自己否定和取消了。
(二)阮光平萬裏迢迢詣山莊乾隆帝破格優遇新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