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讀到這份奏折時,一開始必然會詫愕不已,因為這一奏折太特殊了。傅恒出行以來的幾十份奏折,皆是喜報捷音,不是土司降順納糧供船應役從征,便是殺敵多少奪寨若幹,或者是深入敵區行軍順利,不日即將“犁穴掃庭”,一派大好形勢,而此折卻突然改變了口氣,極言敵柵難克,官兵病亡,悲觀之情,狼狽之景,躍然紙上。稍一冷靜,此折又必然會使乾隆帝覺察到軍情嚴峻,局勢危急。一則,若非軍營遭困,這位皇上之第一親信重臣,決不會改變其長期報喜之習慣,絕不會說出亟待捷音之天子不願聽的噩耗――無法破敵,師將失敗。二則他若細致分析奏折所提供的消息,聯係出征以來的實況,便會看出問題確實非常嚴重。其一,傅恒統軍遠征,行程數千裏,曆時二月餘,原定由猛拱取木梳搗阿瓦之計劃未能實現,連木梳皆未到,便折回蠻暮,就此而論,這一出征是失敗了。其二,阿瓦不能至,老官屯也打不下,榮任副將軍的阿桂、阿裏袞、伊勒圖,是久經征戰功勳卓著的大帥,海蘭察等猛將亦在軍中,天朝第一軍國宣力大臣大學士、一等忠勇公、皇上愛妻之弟傅恒親臨戰場,糧草彈藥充足,大炮震天動地,條件是夠好的了,可是,鏖戰多日,就是取不了老官屯,被阻於堅寨之下。此寨尚不能克,焉能進取更為堅固之阿瓦。其三,更為危險的是將士傷病死亡慘重,從全國征調來的四萬餘滿漢精兵,除留駐邊境外,參加戰鬥的三萬一千名兵士,隻剩下一萬三千餘名,損失過半,領隊大臣亦多患病,副將軍阿裏袞,水師提督葉相德,總兵吳士勝,副都禦史傅顯,副都統瑚爾起、阿第木保等相繼病故。頓兵堅城之下,曆來為兵家所忌,何況此係在緬甸內地作戰,如不及時決策(或退或進),緬兵不斷增援,定將陷入重圍,明瑞之亡的悲劇又將重演。
因此乾隆帝立即於該折上批示:“以此觀之,撤兵為是。”並諭軍機大臣:昨傅恒等人以攻擊老官屯情形具奏,“已節次降旨令其籌劃萬全,倘勢難前進,即乘時撤兵”。今閱本日奏折,現屆冬令,瘴氣未消,葉相德等染病身亡,“緬地氣候惡劣,徒傷人眾,斷難深入,令傅恒等即遵前旨,退駐野牛壩,以現在暫退明年再行進兵之旨宣示於眾。②④《清高宗實錄》卷847,頁3、4,13、14,17、18.
又過了八天,十一月二十六日,乾隆帝讀到阿桂呈報“傅恒身染瘴癘,現患腹瀉,形頗羸弱”的奏折後,立諭軍機大臣,重申不得已用兵之因,再言官兵不耐瘴癘損傷甚多之情,諭令此旨到時,“傅恒即馳驛來京,留阿桂在彼籌劃撤兵”。②。
此旨尚未到達,軍營已決定與緬軍議和。緬軍統帥諾爾塔遣使致書,“懇乞解圍”,經略傅恒,病勢雖重,“總欲攻克賊寨,盡力追剿,不肯允其所請”。副將軍阿桂以氣候惡劣,“人多疾病,勢難再進”,建議與緬議和,“給予回書”。傅恒始終不以為然。於是阿桂遂“集諸將,議進止”。諸將以“兵多染瘴,日有死亡”,“皆憚水土瘴癘”,“爭勸受降撤兵”。阿桂便帶領各領隊大臣、提督、總兵來見傅恒,齊稱“現在光景,實以就勢撤兵為是,並各出具甘結”。傅恒“心中甚憤,即欲將眾人參奏”,但因病無力,隻好聽從諸人意見,決定“受降撤兵”。《清高宗實錄》卷859,頁15、16.
此時,諾爾塔又遣“小頭目”節綴呈上懵駁之書,“籲請停兵,詞頗恭順”,諾爾塔複會見阿桂差往議和之雲南提督哈國興,要求回信。傅恒等遂繕書曉諭,“令其具表求降,送出內地被留之人,其投誠土司,嗣後不得侵擾,若能悉遵約束,即當奏請撤兵。”十一月十七日,緬方使者與清都統明亮、提督哈國興、侍衛海蘭察等人相會,決定了議和停軍。傅恒將上述情形呈報,並引咎自責。他奏稱:自抵騰越以來,領兵前進,惟期迅奏朕功,但自戛鳩渡江以後,官兵多苦於瘴癘,到老官屯後自己即患腹瀉,誠恐有誤國事。“更念此次用兵,眾以為難,獨臣執意請行,致負委任,應請從重治罪。”④乾隆帝於十月二十九日收到傅恒之折後,下達長諭,說明“不得已用兵之苦心”,並決定允降罷兵。他說:傅恒攻取了猛拱、猛養,在新街擊敗敵兵,圍攻老官屯,“勢可計日而取”,但水土惡劣,官兵多生疾病,雖得老官屯亦不可以深入。因此,“朕以國威固不可不伸,而疊經奪寨彌賊,殄彼渠凶,亦既奮揚我武,況瘴鄉絕徼,氣候與內地迥殊。我兵之不宜久留彼土,實屬地勢所限,非兵力不足軍儲不充也。朕籌辦軍國重務,一切惟順天而行,今審時度勢,自當知難而退,不宜複執直抵阿瓦之說,……此時自應姑從所請,以完此局。”所有撤兵之事,“著傅恒等悉心妥議具奏”。《清高宗實錄》卷847,頁17―23.
此諭下達不久,十二月初七日傅恒之折又到。傅恒等人奏稱:緬王懵駁遣人致書,“懇求罷兵,情願繕具表文,十年進貢一次。茲差頭目二人,呈送洋錦呢布等物,臣等堅辭不受,經頭目等率夷眾一百八十餘人,負荷陳設營門,再四懇求,即飭令接受,將魚鹽菜蔬等物,分犒軍士,綢緞銀牌分賞夷眾。”並令哈國興諭以納貢時表文,須遵各外藩體例,“應恭繕具書緬甸國王臣某奉表大皇帝陛下”。該使即書寫存記。乾隆帝批示:“所辦甚是。前此懵駁懇求通商,曾經降旨傳諭傅恒不允許所請,今既願奉表稱臣,輸誠納貢,通商自屬可行。”《清高宗實錄》卷848,頁17、18.
此時,傅恒病重,“官軍損失大半”,已是“力不能支”,故軍務由副將軍阿桂主持。阿桂於十七、十八兩日將傷病兵士先撤,十九日傅恒帶兵三千後撤,二十一日阿桂統全軍於夜間二更時離營撤退。由於形勢嚴重,紛欲早離險境,“將軍大臣下至兵丁等,並無隊伍,紛紛而回”,相當狼狽。傅恒、阿桂等於二十六日回到虎踞關,留兵四千五百名分駐虎踞關、盞達、遮放,其餘滿洲、吉林、錫伯、索倫、厄魯特和綠營兵分隊前往永昌屯駐。
傅恒呈上“緬酋納款善後事宜”,乾隆帝令軍機大臣複議。三十五年正月二十八日軍機大臣奏稱:遮放、猛卯、隴川、盞達四土司,經緬擾散來歸,無力耕作,且用兵時曾經出力,應如經略所請,交地方官借與牛具籽種和銀三千兩,分限五年交完。“普洱邊外十三版納,現隸內地”,未被掠,“耕作納稅如初”,命總督、提督於本年瘴退後,查其曾被擾累的窮戶,借給牛具籽種,設法安集。其近日招降之整欠、景海,未與各土司同供職,應命地方官曉諭,“令就各處土產,數年一貢”。猛密大山境內,波龍老廠新廠等處,禁民潛往開挖。茂隆廠“自葫蘆酋長獻廠納貢,相安已久”,且距緬遠,毋庸防禁,但令沿邊各土司,禁內地廠民越江偷渡。永昌、騰越民人所典幹崖、盞達、南甸、隴川、猛卯、遮放、芒市各土司之地,應派道府督同地方官嚴查,出示告訴民、“夷”,立將典押之產開報造冊,不許隱漏,照本利多寡,收過年租若幹,定限八年九年以次退出,嗣後永行禁止,如有違犯,將地入官,治承典人罪,並嚴禁內地民人“在夷地開鋪及與擺夷婚”。將永昌府同知移駐龍陵,定為龍陵廳,移駐遊擊、守備各一員及兵六百名,定為龍陵營。騰越以外萬仞等七關並“木邦、中山、杉木籠等處,舊設撫夷廠”,該州並不申報上司,又無定額,“有名無實”,現定為額缺,每關每處“設撫夷正副二人”,給以外委職銜領帶兵馬,按季支領錢糧,如此,“不惟彈壓野人保護行旅,並可稽查內地民人私越關隘”。此次進剿,大炮甚為得力,除衝天炮四位仍送還京城外,經略所鑄大神威炮二位及食五十餘兩彈子之神炮八位,四川解去的九節炮十位,劈山炮八十位,均留貯雲南。等等事項,乾隆帝皆批準照辦。《清高宗實錄》卷851頁13―17.
三十五年三月,傅恒赴天津行宮朝見乾隆帝,“複命”,時已病重體虛,“形神頓異”,七月十三日,這位入直軍機處二十三年,日侍帝君左右,“以勤慎得上眷”,“為天子喉舌”,“乃國家第一宣力大臣”之首輔、軍機大臣領班、一等忠勇公,終因出師失利,羞慚難堪,又氣又病,而離開了人間,享年尚不到五十歲。
乾隆帝聞訊十分悲痛,親臨其第酹酒祭奠,命喪葬儀節照宗室鎮國公之例舉行,賜諡文忠,入祀賢良祠及其前所建宗祠。乾隆帝還特下專諭,讚揚傅恒一生忠於帝君,為國效勞,建樹殊勳,宣諭帝寵愛忠賢之至意。其諭說:
“太保、大學士、一等忠勇公傅恒,才識超倫,公忠體國,德心孚契,襄讚深資。自早齡侍直禁近,即覘其器宇非常,?膺委任。旋以金川建績,錫爵酬庸,用是擢冠綸扉,綜司庶務,藎誠匪懈,罕有其比。西師之役,獨能與朕同誌,讚成大勳,及崇爵再加,堅讓不受,尤足嘉焉。昨歲進剿緬甸,傅恒堅決請行,朕亦以萬裏懸軍,情難深悉,而廷臣中更無可當斯寄者,因授為經略,統率禁旅專征。傅恒自戛鳩濟師以後,身先士卒,艱瘁倍經,用能收服猛拱。迨會師蠻暮,襲擊新街,斬馘搴旗,賊皆潰竄,遂進攻老官屯。時傅恒業已身染沉屙,猶力疾督勵兵眾,晝夜兼攻,克期可下。逆酋畏懼,具書懇請解圍,而朕亦因其地水土惡劣,軍中多病,先期降旨撤兵,並遣醫馳驛往視。春間傅恒於天津行在複命,見其形神頓異,隱慮難以就痊,猶冀其安居調理,以臻忽藥。詎自五月以後,病勢日益加劇,漸成不起,每朝夕遣使存問,賜以內膳羹糜,俾佐頤養,複間數日親臨視疾,見其有增無減,軫念彌殷,今聞溘逝,深為震悼。所有衾之屬,業經從優頒賜,似此鞠躬盡瘁,允宜入祀賢良祠,並賞給內帑銀五千兩治喪,並著戶部侍郎英廉經理其事。”《清高宗實錄》卷864,頁31、32.
乾隆帝發動的第三次征緬之役,至是以經略傅恒的去世而正式告一結束。
第四節“知難而退”乾隆帝休兵議和。
一、惱羞成怒棄和備戰。
從乾隆三十年冬雲貴總督劉藻調兵進擊襲掠內地土司的緬兵開始,到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傅恒於老官屯與緬軍議和班師,中緬之間打了四次大仗。這五年的征緬之戰,後來被乾隆帝列為“十全武功”之一,但是究竟其武焉在,其功為何?
乾隆帝為進行這場戰爭,調撥了大量兵馬,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第一次劉藻調兵近萬名,第二次楊應琚集兵二萬餘,第三次明瑞有滿、漢、土兵及索倫、厄魯特等兵三萬餘人,第四次傅恒調兵四萬餘名從征,士兵一次比一次多,傷亡也越來越大。劉藻時,參將何瓊詔率兵六百敗於整控江。楊應琚之兵一敗於新街,再敗於萬仞關、戶撒,三敗於猛卯、銅壁關,遊擊馬成龍、班第,毛大經等將陣亡,士卒死傷上千。明瑞統軍一萬二千餘名敗於小猛育,死傷數千。傅恒所領之兵,病故陣亡一萬八千餘人。雲貴總督劉藻畏罪自殺,大學士、雲貴總督楊應琚貽誤軍機被勒令自盡,將軍、雲貴總督、一等誠嘉毅勇公明瑞和參讚大臣珠魯訥兵敗自殺,經略傅恒、副將軍阿裏袞以下參讚大臣、提督、領隊大臣、護軍統領、總兵、副都統二十餘員文武大臣病故、陣亡。乾隆三十四年十二月追祭恤賞入祀昭忠祠的“緬甸出師陣亡”的官員兵丁有三千三百六十三人,其中侍衛、參領、副將、遊擊、都司、守備等將弁為四百七十五員,馬步兵丁二千八百八十八名。到乾隆三十四年十二月初,先後撥到雲南的軍需銀共一千三百二十萬一千餘兩,已用去九百八十萬零二千餘兩,餘銀存庫備支。至於馬匹的倒斃,米糧的食用,彈藥槍炮刀箭等武器的製造,以及千裏轉運,等等,更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