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太確切,又不深刻。誠然,額勒登額領有滿兵約一千和綠旗兵七千餘人,如往接應,是會增加明瑞的士卒,但是,一則數量畢竟有限,兩軍相會,也不過隻有二萬人,緬軍卻有四五萬,並且“隨處可調兵”,清軍在數量上顯然處於劣勢,很難做到像乾隆帝所說“腹背夾攻,賤眾何難靡潰”。再則,額勒登額並不是不知道拒援的嚴重後果,開始他也並非不想前進,可是,老官屯之戰,使他吃了苦頭。當時他隨其兄參讚大臣額爾景額率北路軍,於三十二年十一月初八日到達老官屯,緬兵堅守,清軍屢攻不克,“久屯於堅柵之下,人亦多疾病,額爾景額幽恚以死”,帝才命額勒登額代為參讚大臣統北路軍。額勒登額既為緬兵所阻,又懼強敵襲殺,故盡管皇上嚴諭催督巡撫屢檄鞭策,明瑞之軍危在旦夕,他仍然逗留不前,遲緩行進。三十三年正月十七日,他率軍到虎踞關,十九日才出關至遮坎,停七日,二十七日由大隴川複回蠻籠,因連奉諭旨,始於二月初四日赴宛頂,“到處停留延緩”,“其實自入虎踞關後,沿途未遇一賊。”《清高宗實錄》卷807,頁14、15.像這樣的懦夫,即使與明瑞會合,又能發揮多大的作用,怎能打敗緬軍。誠然,設若北路軍能邊進邊戰,衝破緬軍層層障礙,抵達猛臘,接應明瑞,也許明瑞部隊不會遭到這樣大的損失,人員傷亡會少一些,但絕對不能扭敗為勝征服緬甸。
乾隆帝可能也感覺到這一點,因此他在另外的場合,把這次失敗歸咎於自己的輕敵。早在三十三年二月初七日,雲南巡撫鄂寧呈述木邦被圍、軍情吃緊,無兵派援情形時,便奏稱:“臣前與將軍明瑞熟商,大兵前進,直搗巢穴,賊匪自顧不暇,必不能旁及,是以將可用之兵,明瑞盡行帶去”,僅留一千數百名於杉木籠等處防禦,永昌亦隻留數百,以運軍糧,而普洱一路,又離阿瓦遼遠,“其餘皆懦弱之兵,未便前進,致成鞭長莫及之勢。”乾隆帝在此段批示:“朕早知此事,去歲朕及爾等,皆失於輕敵。”鄂寧的奏折又寫道:以我兵兩路深入,緬必自顧根本,木邦駐兵數千,已不為少,“不意賊匪狡詐百端,俟明瑞深入後,複聚眾侵擾木邦”。乾隆帝批示:“即朕亦如此想,此即輕敵之處,又豈料滇兵之懦弱如此乎。”《清高宗實錄》卷804,頁17、18.
過了兩個月,四月初七日,乾隆帝在講述“此次軍行始末及朕前後辦理”之諭中,又談到:若在額爾景額病故時,“即令阿裏袞前往統率,即不能直進阿瓦,亦必能應援明瑞,而木邦已得之城,又何至複為賊眾覬覦。乃朕既以輕視緬匪,且以道裏遼遠,恐鞭長莫及,未及別簡大臣往代其軍,致額勒登額節節貽誤。”《清高宗實錄》卷808,頁12.
乾隆帝承認自己犯了錯誤,低估緬甸的力量,輕敵冒進,致遭失敗。這種看法,顯然比僅僅歸罪於額勒登額的遲延,更接近事實,更為深刻,但是,它還未觸及本質。明瑞之失敗,有各種因素,輕敵之錯確曾起了相當大的作用,但決定他兵敗自縊的根本性因素,不是其他文武官員,也不是額勒登額,而是他的親姑父英明天子乾隆皇帝犯了方針性的錯誤。
戰爭的勝負,決定於雙方力量的對比,而這一點,在很多場合下又決定於戰爭的性質,小邦弱國常常能進行正當的防衛戰,來打敗入侵之大國強部。乾隆帝的最大錯誤就是不該堅持攻緬,一定要消滅緬甸並為己屬。這就必然激怒緬甸人民,他們在英勇善戰足智多謀(即清朝所說“狡詐百端”)的新緬王懵駁領導下,奮勇衝殺,巧施計策,堅壁清野,誘敵深入,先襲據木邦斷其後路,又重兵圍追饑疲清軍,連續追擊六十餘日,最後選擇有利時間、地點,殲滅於小猛育。這樣的人民,這樣的軍隊,這樣的統帥,外部敵人是很難打敗的。兼之,他們在家鄉作戰,糧草充足,彈藥豐富,武器先進,水土適合,地形熟悉,天時、地利、人和三條俱備。而清軍則遠道跋涉,水土不和,病亡日多,迷失道路,供應中斷,最後糧盡彈絕,疲病交加,寡不敵眾。乾隆帝硬要出軍征緬,既違天時,又短於地利,人又不和(額勒登額之逗留,綠旗兵之柔弱),三條皆無,怎不慘敗。
再就明瑞之死而言,這也是乾隆帝造成的。當危急之時,像總兵哈國興、長清,以及大批副將、參將、遊擊和滿漢官兵,都能突圍返歸,連文官雲南迤東道錢受穀,軍機司官馮光熊等人,也安全出圍,到達後方,明瑞英勇善戰,完全可以殺出一條血路,衝破緬軍包圍,平安抵達宛頂,與北路軍會合。他為什麽不這樣做?原禮親王昭?對此解釋說:明瑞的自縊,“非不能自拔出,蓋以阿瓦未平,懼無以返命。上亦有全師速出之旨,而路阻不能達,遙望闕庭,進敗維穀,故彷徨輾轉,決計以身殉”。《嘯亭雜錄》卷5,《緬甸歸誠本末》。趙翼亦持此論。乾隆帝也指出:“迨乎屢冒鋒鏑,履險如夷,(明瑞)遂不惜捐軀臨陣。蓋其秉誌堅貞,先有自誓百折不回者,否則文員在軍,如錢受穀、馮光熊等,尚皆隨隊旋歸,並無撓阻,況以將軍統率大眾,更何難回至宛頂哉!”《清高宗實錄》卷808,頁12、13.
問題很明顯,明瑞是奉旨征緬、滅緬,不取阿瓦,不臣服全緬,不擒獲緬王懵駁押解至京獻俘於皇上,不斬殺緬甸軍政要員,他是不能收兵回朝的。前述三十二年七月初九日和九月十六日的兩道諭旨,對進軍的目的和要求,講得非常清楚,規定很死,不達目的不收兵,連“輕易允降”都在禁止之例,如果明瑞在小猛育突圍歸回,極有可能被定上畏敵貪生兵敗潰逃的欺君違旨大罪。這就是昭?、趙翼所說“懼無以返命”。
明瑞對其親姑父、當今皇上的威嚴和有時十分任性的脾氣,是相當了解的,而且有切身的體驗。兩年以前,當他就任伊犁將軍時,烏什維吾爾族人民起義,反對辦事大臣、副都統素誠的殘暴壓迫。明瑞統軍往征,曆時半年,才將此事平定,但乾隆帝卻因其未遵旨將起義維吾爾二千餘人盡行斬殺而大發雷霆,連下數諭痛加斥責,並將其和一同辦事的尚書阿桂處以革職留任的處分。明瑞親臨行陣,頂風冒雪,督兵廝殺,曆經辛苦,平定民變,為乾隆帝立下功勞,僅因其顧慮過多斬殺,將生大變,而未立即盡殺出城投降的起義維吾爾人,可算是對皇上一片忠心、與國同戚了,不料反遭天子斥責,革去將軍之職銜。立功受懲,效勞被罰,這怎能不教他閉門深思其中奧妙,結論是,從今以後再不要自作主張違背聖旨,哪怕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看來,當明瑞在小猛育被困彷徨輾轉之時,不會不想到平定烏什起義的教訓,從而促使其下定了自縊報帝的決心。
綜上所述,決定清軍慘敗於猛臘和明瑞之死的根本因素,是乾隆帝征緬、滅緬、不允緬降的錯誤方針,乾隆帝應對這次失敗承擔主要責任,是他促使親內侄明瑞將軍墜入了死亡的深淵。
第三節拒諫再征傅恒受挫老官屯。
一、舒赫德力諫遠攻乾隆帝堅主用兵。
乾隆三十三年二月初八日,即明瑞兵敗自縊的前兩天,乾隆帝下達長諭,詳言用兵緬甸及其失利的原因,評論諸臣功過,宣布繼續征剿。在這道諭旨中,他仍然把輕敵和任人不當作為導致進攻受挫的根本因素。他說:
“今該酋懵駁,始則侵擾土境,繼乃抗拒顏行,若不急加翦滅,何以申國憲而輯邊隅。惟是明瑞受任之日,朕以輕量窮蠻,謂其不值張皇措置,惟簡派巴圖魯侍衛官兵百人,並選健銳、火器二營勁旅三千人,以為可備軍營調遣之用,……是朕之蔑視緬酋,未為深思遠計,不得不引為己過者。……設使去年即用阿裏袞分剿猛密,舒赫德鎮守木邦,於中接應,大功早已告成。”《清高宗實錄》卷804,頁21、22.
正因為乾隆帝錯誤地隻把失利歸諸於因輕敵而少派滿兵,任將非人,未能認識到本來就不該進行這次企圖滅緬的非正義戰爭,因此,當他於二十八日知悉明瑞“受傷身殞”時,立即下諭說:現在續派官兵赴滇,籌辦征緬,“一切機宜,關係緊要,必須重臣前往督率調度,以期迅奏朕功”,授大學士、一等忠勇公傅恒為經略,以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一等果毅公阿裏袞和兵部尚書、伊犁將軍阿桂為副將軍,命刑部尚書、署陝甘總督舒赫德為參讚大臣,升巡撫鄂寧為雲貴總督。同日又下諭:明瑞照班第例從優議敘,以其子襲一等誠嘉毅勇公爵。後因明瑞無子,以其弟奎林之子惠倫為嗣襲爵。先後陣亡的都統紮拉豐阿、護軍統領觀音保、總兵李全,亦一並優予恤典,入祀昭忠祠。
當乾隆帝正在籌劃大舉征緬的時候,刑部尚書、參讚大臣舒赫德與雲貴總督鄂寧聯名上的長篇奏折,於三十三年四月十九日送到了皇上麵前,建議停兵息戰允緬降順。舒赫德、鄂寧奏稱:緬人“敢於抗拒王師,必當大申天討”,特以邊末小民,“其事本不足辦”。且滇省山多路遠,一切籌辦十分不易。滿兵一千名,需騎馬二千匹,馱馬三百匹,運糧及跟役需馬一千五百匹,如係滿兵一萬名需馬三萬八千匹。綠旗兵一萬名,需騎馬三千匹,馱馬三千匹,運糧餘丁所需之馬一萬三千匹,共一萬九千匹,如係三萬名綠旗兵,則需馬五萬七千匹。另外,官員乘騎,馱載糧食,安設台站,續運糧食,又需馬數萬匹。此係辦馬之難。這樣大量的馬匹,籌辦難,購備草料也不容易。兵四萬名,日需米四百石,馬十萬匹,日需米一千石,按用兵十個月計算,需米四十二萬石,要撥夫役一百餘萬人運輸,此為辦糧之難。長途跋涉,山峻道窄,邊外又煙瘴盛行,水寒土濕,易染痢疾和瘧疾,上年南路“官兵病者接踵”,北路“亦病者累累”。“又聞其地險隘異常”,緬人“登山下箐如平地,而我兵無可用武”。及至深入,馬行險峻之地數月,“大半疲敝無用”,加之,入緬地一二千裏之遙,“糧不能繼,實無勝算可操”。“臣等悉心計議,賊匪雖屢次抗我顏行,皆是自救其死,並未敢稍軼內地,必有留為求做天朝仆隸地步之心,臣鄂寧當妥密訪查,若得其實情”,“可以仰邀恩赦之時,即行查聞請旨”。②《清高宗實錄》卷809,頁7、8、9,10.二人又奏,鄂寧曾囑布政使錢度、總兵哈國興,“密商設法招致緬夷投誠”,今舒赫德至滇後,又“公同反複商定”,密令錢度、哈國興“即妥速辦理”,但錢度現奉諭往赴貴州巡撫新任,可否請其暫留滇省,“將軍務料理清楚”,再赴新任。②。
舒赫德、鄂寧二人之奏,對征緬之難講得十分清楚,籌辦十萬匹馬,很難,運送四萬名兵士的食糧和十萬匹馬的飼料米四十二萬石,也很難,千裏迢迢,人疲馬倒,糧餉難繼,麵對登山下箐如履平地的精壯緬兵,很難取勝,“實無勝算可操”。何況緬軍並未侵入內地,兩次戰爭皆係自衛還擊,頗有欲與清政府保持朝貢關係的想法,因此,可以停兵議和。這是久曆戎陣熟諳邊情之老臣的明智持重之見,本應為皇上采納。兼之,舒赫德之為人,乾隆帝並非不知。此人精明能幹,熟諳兵情,敢於直言。十二年以前,當乾隆帝寵信輝特汗、雙親王阿睦爾撒納,欲圖倚彼平定準部之時,就是這個身為戶部尚書、參讚大臣的舒赫德直言阿將反叛,需早為防備,奏請安置其家屬、部民於遠方,以為人質,防其為亂。乾隆帝大怒,曾下嚴旨欲將其斬殺,為大學士來保勸阻,始免死革職,籍沒家產,罪及其子。不久阿睦爾撒納果然反叛,舒赫德才複為參讚大臣,授兵部尚書,但隨即又因故“奪職為兵,從軍贖罪”。乾隆二十三年,舒赫德以頭等侍衛銜駐阿克蘇時,得知定邊將軍兆惠被困於黑水營,立即領兵星夜馳救,與富德一起解了兆惠之圍。這樣有膽有識不畏艱險的老臣之見,照說應該引起天子重視,細思其議,采納其言。可是,曆史竟似重演,乾隆帝又一次勃然大怒,痛斥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