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隆帝頒降拿解竇光鼐至京交刑部治罪之旨後的第三天,五十一年閏七月二十七日,即收到竇之奏折的當天,他接連下了兩道震驚朝野的長諭,宣布重審竇光鼐及平陽縣之案。第一道諭旨說:據竇光鼐奏:親赴平陽,查出黃梅以彌補虧空為名,計畝派捐,每田一畝,捐大錢五十文。又每戶給官印田單一張,與征收錢糧無異。又采買倉穀,並不給價,勒捐錢文。蒞任八年,所侵吞部定穀價與勒捐之錢,計贓不下二十餘萬,並據各生監繳出田單、印票、收帖,各檢一紙呈覽,等語。前據伊齡阿劾竇舉動瘋狂,故將其拿交刑部治罪。“今觀竇光鼐所奏,又似黃梅實有勒派侵漁之事,且有田單、印票、借票、收帖各紙,確鑿可據,豈可以人廢言”。前因浙省勒限彌補虧空,恐有不肖官員借端勒派,擾累閭閻,屢降諭旨飭禁,今黃梅借彌補而勒捐,既勒捐仍不彌補,“以小民之脂膏,肥其欲壑,婪索不下二十餘萬,似此貪官汙吏而不嚴加懲治,俾得漏網吞舟,不肖之徒轉相效尤,於吏治大有關係”,“若朕惟阿桂、曹文埴、伊齡阿之言是聽,而置此疑案不明白辦理”,不但不足以服竇光鼐之心,且浙省現值鄉試,生監雲集,“眾口藉藉,將何以服天下言論!此事關係重大,不可不徹底根究,以服眾懲貪”。阿桂現已啟程返京,著其接此旨後即回浙江,秉公審辦。阿桂受朕深恩,用為大學士,自然不肯存心回護,但究係原審之人,著添派江蘇巡撫閔鶚元會同審辦。此時竇光鼐業已由浙起解,仍著其返浙質對。阿桂、閔鄂元“總須將黃梅勒捐派累實在情形審訊明確”。竇光鼐進呈田單、印票、飛頭穀領收貼、借票各件,“俱係黃梅勒派、勒借及采買倉穀不發價值虛填收領實在憑據”,竇進呈者,不過每樣各檢一紙,其留浙省者甚多。“以此觀之,則伊齡阿不免為屬員所欺矣!此事卻有關係,伊齡阿尚可,朕與阿桂可受其欺乎!必應審明,朕不回護,惟有大公至正而已”。閔鶚元亦應如此。阿桂等到達其地,止須就此各項字帖,並吊齊控案,逐款根究,即不難水落石出。何況“票內一半鈐有官印及伊私有圖記,斷非捏飾。”《清高宗實錄》卷1261,頁36、37、38.
第二道諭旨講了六個問題。其一,黃梅罪證確鑿。竇光鼐“五百裏馳奏之折”及其進呈之物證,“係顯有證據”,黃梅“向戶民按畝派捐錢五十文,公然寫給印票,又借部民吳榮烈等錢文,於借票上用貽教堂圖記,俱係證據鑿鑿者”,“即此二款,黃梅斷無從抵賴”。其二,欽差大臣是無意失誤,可以原諒。原之懲處竇光鼐,是“因阿桂等查審此案完竣”,竇仍堅持己見,伊齡阿又兩次參劾竇發布招告,傳集生監逼寫親供,“千百成群,紛紛若狂”,故將其革職拿問,“非朕之憎竇光鼐也”。今據竇奏折,“黃梅贓款確鑿,則是阿桂等前此在彼查審時,竟為地方官瞞過。然朕知阿桂必非有心為黃梅開脫。不但阿桂無此心,伊齡阿甫任巡撫,亦無所用其回護,想亦為地方官所蒙蔽”,就是派往訪查的司員海成,亦以地方事件猝往查辦,一時不能知其底細,致為知府範思敬“詭詞遮飾,海成即墜其術中”。“此等情節,朕無不洞悉原諒矣”。其三,必須徹底查清黃梅貪婪之案,按律懲處。竇光鼐逐款陳奏,並將田單借領等紙呈覽,平陽縣生監平民呈出未經進呈京師的文契尚有兩千餘張,“朕豈肯稍為回護,將就留此疑案,顢頇了事!”阿掛又豈可回護原辯,讓貪官幸脫法網!“且竇光鼐性情堅執,而浙省士子議論風生”,倘阿桂心存袒護,不將黃梅款跡徹底查辦,以服人心,而含糊結局,“將來竇光鼐到刑部時,豈能鉗其口而不言?而該處言論藉藉,倘經禦史複行參奏,朕將何以中止?”“阿桂等亦不值為此劣員任咎也”。著傳諭阿桂、閔鶚元同往浙省,將黃梅款跡逐一根究,並將該處生監,傳集質對,“無論各款俱實,固應將黃梅按律定擬,之典刑,即有一二款得實,亦應從重治罪,以為州縣勒派殃民虧缺倉庫者戒!”其四,改變清查重點。徹底查出黃梅在任八年之種種劣跡,“明正其罪”,此事在全省清查之時,“原非案內緊要情節,而此時則為重大之件,關係匪輕”。其五,竇光鼐之行為難能可貴。“黃梅如果贓款屬實,從前曆任督撫因循不辦,及阿桂等前此審辦時,又為地方官所欺,幾至吞舟漏網。而竇光鼐執辯不撓,獨能列款入奏,雖其舉動乖張,固有應得之咎,而始終不肯附和,亦屬人之所難,如果所奏不誣,朕尚欲加恩原宥。阿桂遇彼時,不妨即以此旨給其閱看,令伊心服也”。其六,開導首相。阿桂係受恩深重之人,自不致稍有回護。閔鶚元素能辦事,“亦當善體朕懷,秉公查訊”。“朕因此事,思之再三,本日三次召見軍機大臣,恐阿桂因從前未經查出,稍存偏袒芥蒂之見,故特再為逐層諄切開導,阿桂等當知朕辦事之苦心,總無成見也。將此由六百裏傳諭知之,仍即由六百裏加緊回奏,朕計日以待也”。《清高宗實錄》卷1261,頁39、40、41、42.
這兩道諭旨,把重新審查平陽知縣黃梅貪婪案件的原因、方法及帝之結論,講得十分清楚,黃梅罪證確鑿,欽差大臣必須遵照帝旨,放棄成見,將黃梅之罪查清懲辦。此事不必多說。令人驚奇而且不得不稱讚的是,乾隆皇帝弘曆竟然能在見到竇光鼐的奏折之後,立即覺察到前辦之非,斷定竇之奏劾屬實,黃梅確係貪吏,並於當日即下二諭重審此案,命將黃梅重懲。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在一般官員來說,已經是難乎其難。能夠知過而改並且承認錯辦案件,很不容易,不僅有一個臉麵問題,尊嚴問題,還有錯辦遭懲之險,這就是為什麽有清一代極少有官員自行糾正自己錯審案件的原因。至於君臨天下威嚴無比的天朝大皇帝,更罕有能主動承認失誤、立即改正者,更不要說還要苦口婆心地開導、勸諭辦案之臣認錯重審,這更是絕無僅有之事。由此可見,乾隆皇帝確可算是一位反應敏捷、才幹超群、胸懷寬廣、知過能改的英明之君。
過了兩天,五十一年閏七月二十九日,乾隆帝又下諭肯定竇光鼐參劾黃梅之事屬實,諭令阿桂在遇見竇光鼐時,“即傳朕旨,將伊除去刑具,免其拿問,著即帶往浙省,隨同查辦此案”,並將黃梅任所貲財查封,緝拿其長子。伊齡阿受屬員慫恿,兩次參奏竇光鼐,此案不令其會辦,“以免回護”。《清高宗實錄》卷1261,頁50、51、52.
又過了一天,八月初一日,乾隆帝又特下開導阿桂之諭,以自身對竇光鼐由憎到信之態度的變化,諭勸阿桂效己所為,按己旨秉公辦案。他說:前因竇光鼐於黃梅之案執辯嘵嘵,親赴平陽,被伊齡阿兩次參奏,“朕原憎其煽惑人心,有類瘋狂”,故降旨將其革職拿問,“是竇光鼐在浙省咆哮多事,不特阿桂、伊齡阿等憎其為人,即朕亦厭其舉動乖張,汙人名節”。待其前幾日兩折奏到,將黃梅任內劣跡逐款羅列,並於生監平民等呈出之黃梅勒捐派累強借等印信圖書字帖二千餘張內每樣進呈一紙,“朕詳加閱看,並命軍機大臣查對,俱係黃梅劣跡之確鑿可靠者”。“朕於竇光鼐,始則憎之,而此時則覺其言之確鑿,惟欲將黃梅劣跡徹底查辦,以正其罪。所謂無固無我,不存成見,前之憎竇光鼐,乃憎其所可憎,今之信竇光鼐,亦信其所可信也”。阿桂前在浙省查辦時,“目睹竇光鼐多事咆哮,性情執拗,自為心懷厭惡,今複令其前往查辦,斷不可仍執其前見,稍涉私嫌,惟當以朕之心為心,逐款秉公研訊,俾貪員劣跡一一審出,之重典,所謂懲一可以儆百,政體國法,必當如此,阿桂想必與朕同心也”。將此亦傳諭閔鶚元,其“亦當善體朕意也”。《清高宗實錄》卷1262,頁2、3.
經過乾隆帝這樣三番五次降諭開導、訓誡和督促,阿桂、曹文埴、伊齡阿等自然不敢再執成見,便按帝旨查審,很快就將黃梅貪婪之案查明上報。五十一年八月二十七日,乾隆帝就阿桂等奏述黃梅供認勒借部民錢文、按田科派之折,下諭說:黃梅以彌補虧空為名,向部民勒借派捐,“業有確據,其貪婪不職,殊出情理之外”,著將黃梅革職拿問,溫州府知府範思敬亦著解任,一並質審定擬具奏。黃梅之長子黃嘉圖,“民皆號為石板炮,是黃梅縱容伊子,在外招搖婪索,貽害地方,必有實在款跡,以致眾怨沸騰,諢號即其實據”,著阿桂將其嚴審。所有對此案漫無覺察之上司及該管道府,“均著阿桂等於定案時分別查參。”《清高宗實錄》卷1263,頁20、21、22.
過了十天,九月初七日,因欽差大臣戶部尚書曹文埴來到行在,向帝複命,談到黃梅虧缺倉穀情形,乾隆帝又下諭說:前據竇光鼐參奏黃梅到任八年,侵吞部定穀價與勒捐之錢二十餘萬兩,經上司勒限催追,仍悍然不顧。平陽縣倉應貯穀四萬七千一百餘石,現“倉內實無貯穀。”“經朕麵詢”,曹文埴稱:倉穀除借放兵糧及營借交還穀價,以及黃梅繳出穀價五千六百餘兩外,“實在虧缺穀石,核計價銀一萬七千三百九十餘兩”。黃梅既任意虧挪倉穀,又複借彌補為名派捐勒借,婪索銀兩,且不彌補虧空,“實出情理之外”,著阿桂嚴切根究黃梅實在侵蝕數量。《清高宗實錄》卷1264,頁14、15.
五十一年九月十六日,乾隆帝下諭,宣布了對竇光鼐及福嵩、盛柱等人的處理意見。他說:前因竇光鼐執辯不休,且親赴平陽聚集生童招告,煽惑人心,故將其革職拿問,待竇查出黃梅貪黷款跡,即將其寬釋,令阿桂帶其同往查辦。現阿桂等查明,黃梅勒借吳榮烈等民人錢二千一百千文,侵用田單公費錢及朋貼采買錢一萬四千餘千文,於原報虧缺穀價僅彌補四千餘兩,下欠之數未依限補足。“是竇光鼐所奏,惟黃梅匿喪演戲及侵用廩生餼糧並短發老民銀兩三款屬虛,其餘三款已為確實。是伊從前冒昧固執之咎,尚屬可寬”,著令竇光鼐署理光祿寺卿,立即來京供職。前任巡撫福嵩,於此等劣員不據實參查,“豈可複膺封疆之任”,著其自山西來京候旨,其山西巡撫之職著勒保補授。前藩司盛柱,亦不應仍任織造。二人現交部嚴議,“自係革任革職”,著先革去二人翎頂。伊齡阿偏聽屬員之言,兩次冒昧參奏竇光鼐,其已自請交部嚴加議處,著在任聽候部議。其餘失察之各上司,俱著交部嚴加議處。《清高宗實錄》卷1265,頁2、3、4.
此旨下後第三天,五十一年九月十八日,乾隆帝又下達長諭!曆數阿桂等人過失,將他們交部嚴加議處,對竇光鼐亦有所數落。他說:因浙省倉庫虧空,特派大學士阿桂、戶部尚書曹文埴、刑部左侍郎薑晟、工部右侍郎伊齡阿等前往徹底查辦,“伊等自應將各州縣虧空實在情形,及有無借彌補為名藉端勒索侵肥之事,詳悉查完,據實參劾,方不負委任之意,何得僅憑地方官結報就案查核遽為了事!”阿桂等以該省虧缺較原報之數有減無增,即予完案,而對黃梅之借端派斂之弊不予查訪,以致遺漏,“則阿桂等豈無應得之咎,乃並不自行檢舉”。阿桂、曹文埴、薑晟、伊齡阿“俱著交部嚴加議處”。竇光鼐所參黃梅款跡,雖有三款審實,但前據伊齡阿等奏稱,“竇光鼐嘵嘵執辯,咆哮生事,並有不要性命不要做官之語,亦殊乖大臣之禮”。且其劾黃梅母死演戲、家人攜物外逃泄漏信息及逼令典史李大璋書寫呈詞三項,“今已審明並無其事”,“是竇光鼐亦不得為無過,是以現在隻令署理光祿寺卿,若無此等情節,朕必將伊仍以侍郎補用矣”。②《清高宗實錄》卷1265,頁9、10、11,16、17.
過了兩天,五十一年九月二十日,乾隆帝又下諭,斥責溫處道張裕、永嘉縣知縣程嘉纘、平陽縣知縣田嘉種回護溫州知府範思敬與前知縣黃梅,“迎合上司”,向巡撫伊齡阿稟稱竇光鼐在平陽“咆哮發怒”等情。他們身為巡撫屬員,並不查明實情上報,“乃竟官官相護,聯為一氣,率行裝點情節,扶同具稟,希圖蒙混上司”,“此等外省惡習,最為可惡,不可不嚴加懲治”,著將三人交部嚴加議處。②。
曾經轟動京師及浙省的竇光鼐參劾浙江虧空案,至此結束了。竇光鼐敢於冒犯龍顏,不畏權貴,仗義據實參劾貪官,甚至宣布為此力爭,“不要性命、不要做官”,精神可嘉,氣節高尚,定當載名史冊,萬古流芳。乾隆皇帝弘曆知過能改,糾錯補偏,明斷疑案,亦屬難能可貴,英君、直臣皆會受到人民的褒獎。
六、知情故縱家人勒索錢財富勒渾革職籍沒論斬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