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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開元寺

  蔣紀新

  開元寺在西安具有特殊的知名度。雖然此寺50多年前已毀圮不存,卻至今常被人們提及,因為它位於東大街鍾樓東南角繁華鬧市,當年既是著名寺院,也是這一帶的地名,西安人以此地早在唐代便有這座寺廟而引以為豪。這一點,從前些年開元商城落成開業時興高采烈的宣傳中還能看得出來,這個西北最大的綜合商業中心因建在開元寺故址而得名。最近看到賈平凹先生的《老西安》一書中有開元寺的照片,其下照例也有“開元寺始建於唐開元年間”的文字說明。

  為什麽說是“照例”呢?在我的印象裏,人們每當提及開元寺,總要說它自唐代便建在此處,因此,開元寺已成為一個重要的曆史坐標。人們一向以為唐代長安城的開元寺建在此處,反映出許多人以為唐長安城這一區域也如同今日車水馬龍的景象。

  我想從考證昔日開元寺址的角度切入,也許有助於糾正人們對唐長安城這一區域的錯誤印象。

  (一)

  開元寺並非西安獨有,唐代時天下諸州各有一座,其中有的至今尚存,如福建泉州的開元寺。開元,是唐玄宗時的年號。開元寺以玄宗這一年號為名,與唐玄宗及開元年間具有某種關係自然顯而易見。

  問題在於:開元寺與唐玄宗及開元年間究竟存在什麽關係呢?

  據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畢沅編纂的《關中勝跡圖誌》一書記載:“開元寺在鹹寧縣治西,唐開元中建,故名。後殿有玄宗真容。開元二十八年正月二十八日玄宗於延慶殿與興勝先師論佛恩德,乃令天下州府,各置開元寺一座。”在清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編纂的《鹹寧縣誌》中,也有措辭基本相同的記載。

  雖然《關中勝跡圖誌》與《鹹寧縣誌》兩書均未說明上述說法的來源,好在現存於西安碑林的《大開元寺興致碑》提供了答案。在這塊碑石上,刻有“開元二十八年正月二十八日,玄宗於延慶殿與勝光師論佛恩德,乃令天下州府各置開元寺一所,以表其歸佛之意”等文字,與上述兩書說法恰相吻合。據碑文說:金貞佑四年(1216年)僧澄潤將此文書於寺壁,為防歲久泯滅,乃於元延佑六年(1319年)移刻於碑,以告後人開元寺之由來。這就是碑文之說的最早源頭了。

  這則記載可謂要言不繁,雖隻有短短幾十個字,卻已包括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起因、結果等各種記述要素,不僅把西安開元寺的來曆交代得毫不含糊,附帶也解釋了全國各地之所以有一批開元寺的原因,聽起來合情合理、天衣無縫,使許多人深信不疑並流傳至今。

  但是,能夠自圓其說並不等於確有其事,刻在碑石上的文字也並不等於史實,隻有拿各種唐代史料與之認真比較、分析與鑒別,才能判斷其真偽是非。

  碑文之說不見於任何史籍記載,那麽,它會不會是被史籍遺漏了的史實呢?這種可能性存在的起碼前提,應當是其涉及的曆史背景與已知史實相符。然而,稍加比較便可發現,碑文之說與曆史事實格格不入。

  首先,碑文中“玄宗於延慶殿與勝光師論佛恩德,乃令天下州府各置開元寺一所,以表其歸佛之意”之說,與唐玄宗一貫的政治態度背景史實不符。在中國古代,一個政權所持的宗教態度實際上是其基本國策的重要組成部分。唐王朝建立後,唐高祖李淵便確立“崇道抑佛”的基本國策,奉道教教主老子(李耳)為皇族祖宗,曆太宗、高宗而不改。後來,武則天出於改朝換代的政治目的,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崇佛抑道”,佛教勢力一度惡性蔓延,並為這位女皇帝改朝換代的圖謀搖旗呐喊。唐玄宗登台後決心撥亂反正,大力“崇道抑佛”,態度針鋒相對而且鮮明激烈。據多種史籍記載,他曾多次“命有司沙汰天下僧尼”,自開元二年(741年)起,頒令“自今所在毋得創建佛寺”。如果碑文所載確係事實,便意味玄宗後來的政治態度發生重大改變,各種史籍絕不會疏漏不載,然而在為數眾多的唐代史籍中,卻沒有任何關於此事的記載。

  其次,“玄宗於延慶殿與勝光師論佛恩德,乃令天下州府各置開元寺一所,以表其歸佛之意”的說法,也與唐玄宗終生虔誠信奉道教的背景史實不符。唐玄宗的信仰是否如碑文所說,從開元二十八年(739年)之後有所改變呢?沒有。從曆史記載看,唐玄宗信奉道教不僅始終如一、堅定不移,而且日益虔誠乃至進入癡迷狂熱的境界。

  據《資治通鑒·唐紀三十》載:開元二十九年(740年),“上夢玄元皇帝(即老子)告雲:‘吾有像在京城西南百餘裏,汝遣人求之,吾當與汝興慶宮相見。’上遣使求之周至樓觀山間。夏閏四月,迎置興慶宮。五月,命畫玄元真容,分置諸州開元觀。”——由此可見,玄宗並未如碑文所說自前一年起改而“歸佛”。

  天寶三年(744年),“正月庚午,上謂宰相曰:‘朕比以甲子日,於宮中為壇,為百姓祈福,朕自草黃素置案上,俄飛天上,聞空中語雲:聖壽延長。又於嵩山煉藥成,亦置案上,及夜,左右欲收之,又聞空中語雲:藥未須收,此自守護。達曙乃收之。’太子、諸王、宰相皆上表賀。”(《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一》)——這時玄宗對道教的癡迷日益瘋狂,說的話已與夢囈相差無幾了。

  到了天寶九年(750年),“太白山人王玄翼上言見玄元皇帝,言寶仙洞有妙寶真符。命刑部尚書張均等往求,得之。時上尊道教,慕長生,故所在爭言符瑞,群臣表賀無虛月,李林甫等皆請舍宅為觀,以祝聖壽,上悅。”(《資治通鑒·唐紀三十二》)——你看,玄宗的道教信仰自始至終堅定不移,何曾有過半點“歸佛之意”呢!

  《大開元寺興致碑》刻立於元延佑六年(1319年),距唐玄宗開元年間已近600年,即使按碑文所說,它的說法來自金貞佑四年(1216年)澄潤和尚書寫在開元寺牆壁上的文字,也與唐玄宗開元年間相隔了500年。僧人們編造一個五六百年前的故事雖然動了一番腦子,乍一聽似乎滴水不漏,卻畢竟缺少曆史知識,經不住與史籍比照,一比,就露了餡。

  (二)

  有人或許會提出一個疑問:既然你說唐玄宗“崇道抑佛”,頒令“自今所在毋得創建佛寺”,為什麽在這位堅決“抑佛”的皇帝手裏,卻憑空冒出了一批開元寺呢?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嗎?如果他沒有“返佛”之意,此事又如何解釋?

  這裏需要首先解釋一下唐玄宗的宗教政策。

  唐代自建國便以“崇道抑佛”為基本國策,即在允許道、佛兩教同時存在的前提下,規定尊崇序次以道教第一,佛教第二;武則天執政時反其道而行之,實行“崇佛抑道”,把尊崇序次改成了佛教第一,道教第二;到唐玄宗時又改為“崇道抑佛”,政策重新轉向道教傾斜。這裏需要說明的是:“抑佛”並非“滅佛”,唐玄宗所做的,隻是對佛教惡性膨脹的勢頭加以抑製而已。所謂“沙汰天下僧尼”,無非是把武則天時期插足政治的僧尼作一番清查處理;而頒令“自今所在毋得創建佛寺”,意思也很明白:武則天時期建的佛寺太多了,從今以後不許再新建佛寺,當然,這並不意味拆除已建成的佛寺。

  開元寺的出現,便是唐玄宗按照其宗教政策,處理武則天時期曆史遺留問題的結果。《新唐書》、《舊唐書》及《資治通鑒》等多種史籍的一致記載為我們解析了這一疑團,同時提供了開元寺來曆的正確答案。

  事情須從武則天的天授元年(690年)說起。這年四月,東魏國寺僧人薛懷義等人忽發奇想,為了迎合武則天改朝換代的政治需要,胡侃亂編出一部《大雲經》,吹噓說這是新近來自西土的佛門真經。按照這部經書的說法,武則天乃西天樂土的彌勒佛轉世,理應取代唐朝統治天下普渡眾生。《大雲經》呈上內廷後,果然大得武氏歡心,薛懷義因此平步青雲,被拜為輔國大將軍,封鄂國公。武則天為此在這一年的九月二十九日頒旨:“敕兩京諸州各置大雲寺一區,藏《大雲經》。”

  可以想見,到唐玄宗掌政後,這部《大雲經》就淪為不折不扣的反動書籍了。為了肅清其流毒影響,全國各地的“大雲寺”自然也得統統改名。於是,據《唐會要》記載:“天授元年九月二十九日,兩京及天下諸州各置大雲寺一所。至開元二十六年六月一日,並改開元寺。”所以,事情的來龍去脈很清楚,開元寺是唐玄宗肅清武則天政治影響的結果,全國各地的開元寺沒有一座出於新建,皆由原先的大雲寺改名而來。

  那麽,唐代長安的開元寺(即先前的大雲寺)是否就是位於今鍾樓附近的這一座呢?據北宋時宋敏求編撰的《長安誌·卷十》懷遠坊條目載:“東南隅大雲經寺。(武太後初,此寺沙門宣政進大雲經,經中有女主之符,因改大雲經寺,遂令天下每州置一大雲經寺。——《長安誌》原注)”。經考古實測證實,唐代長安的懷遠坊,位於今西安市西高新技術開發區的糜家橋一帶。

  唐長安城裏不可能有兩座開元寺,既然《長安誌》清清楚楚地記載了唐長安城的開元寺位於糜家橋,便可證明今鍾樓附近的寺址在唐代是不可能存在的。由此更可證明《大開元寺興致碑》出於後來僧人的委托了。

  (三)

  開元寺是一個顯著的曆史坐標點,把它的位置定錯了,一係列的錯誤就會接踵而來。

  寺院是公眾活動場所,隻能分布在城市中市民居住的區域。若以為唐代開元寺位於今鍾樓附近,自然會以為當年唐長安城這一帶的大街小巷與今日西安約略相仿,例如,《老西安》中就出現了這種邏輯推演——

  “……再琢磨這些名稱如尚德路、教場門、四府街、騾馬市、端履門、大有巷、竹笆市、炭市街、後宰門、馬場子、雙仁府、北院門、含光路、朱雀門、馬道巷,非常有都城性,又有北方風味,可以推斷,這些名稱起源於漢唐……”

  其實,今鍾樓附近雖是唐代長安城的城市中心,卻是一個無人居住的區域,既不可能出現寺院,也不可能出現什麽竹笆市、炭市街之類街巷。

  既是城市中心,怎會無人居住呢?此話須從唐長安城“城中套城”的基本結構說起。唐都長安城由宮城、皇城和外郭城共三個城組成。外郭城呈東西略寬、南北稍短的橫長方形,範圍約略在今東至動物園、西至大土門、南至陝西師範大學、北至自強路之間,是供居民居住的活動的區域,並拱托、護衛著在其中心的宮城和皇城;宮城,位於外郭城內北部中央,平麵呈橫長方形,範圍約略南至今蓮湖公園、北至北關自強西路北、東至革命公園西、西至玉祥門之間,是專供皇帝、太子居住的區域;皇城,位於宮城以南的外郭城中央,平麵呈橫長方形,範圍約略在南至今南城牆、北至蓮湖公園、西至西城牆、東至炭市街之間,是專供中央政府官員辦公的區域。外郭城、皇城與宮城均有城牆環繞,形成各自的封閉係統。這一城市基本結構,不僅在《三輔黃圖》《長安誌》《唐兩京城坊考》等古籍上有詳細記述並附繪地圖,而且經上世紀50年代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實測證實。

  皇城,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如今所說的“政府大院”。與今政府大院的不同之處,是那時的西安氣派更大。這個“政府大院”之大達5.2平方公裏,占今城牆內麵積的60%(現存的西安城牆,是明代時在唐代皇城城牆基礎上向東、北兩個方向擴展形成的),所以,稱之為“城”毫無誇張。唐末昭宗遷都洛陽,原長安城的宮城、外郭城化為廢墟,留守節度使韓建便幹脆以這座皇城作為長安城了。曆經五代、宋、金、元,在長達500年的歲月裏,長安城就是這座“政府大院”。不過,這些都是後話。出現“昔日王榭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的情景,已是唐王朝覆滅之後的事了。在此之前的皇城,是唐王朝戒備森嚴的統治中樞,平民百姓根本不可能出入其間。按唐代製度,“皇城之內,惟列府寺,不使雜居止。”皇城內隻有百官衙署及皇家宗廟、社稷等禮製建築,絕不允許居民住宅混雜其間;皇城內甚至不允許設置官員住宅區,所有官員一律須在外郭城的各坊居住,即使皇親國戚也不例外。所以,官員們下班之後,除了城頭的巡邏士兵外,皇城內是空無人跡的。

  知道了唐都長安的基本結構,即使不作前述考證,我們也可以斷定,唐代長安的皇城範圍內根本不可能存在開元寺或任何其他寺院。道理明擺在那兒:警衛森嚴的中央政府機關大院裏怎能允許建一座寺院?把寺院建在無人居住的政府大院有什麽用處?能接待哪一路香客?開元寺遷建於今鍾樓附近,至早也是五代十國之後的事了。

  不過,開元商城的老總倒也不必懊喪。唐代時這裏雖不存在開元寺,實際上比起開元寺來卻風光顯赫多了。今開元商城所在位置,是唐代皇城內統管全國工商事務的最高機關少府監署所在地。少府監下轄中尚、左尚、右尚、織染、掌冶五署及諸冶、鑄錢、互市等監,“掌百工技巧之事”,不僅統管工商事務,而且負責貨幣製造與對外貿易,還統管“天子器禦、後妃服飾、郊廟圭玉與百官儀服”,正經是個中央機關大衙門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唐僖宗時,祭祀皇帝祖宗的太廟因遭火災焚毀,少府監大廳一度還曾充作太廟使用。今日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現代化商場大廳,千年之前卻是莊嚴肅穆香煙繚繞的皇帝宗廟殿堂,這種滄海桑田的曆史變遷,恐怕是人們殊難料及的吧!

  開元寺在明、清兩代也都有過整修,西安碑林藏有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十月吳泰撰文的《開元寺八景圖記》說:

  梵閣朝暉,城晚照。

  酒樓橫笛,僧院鳴鍾。

  春雨鶯聲,古垣鵲噪。

  槐蔭煮茗,雪館挑燈。

  可見在清代開元寺的規模仍很大,也很繁華。辛亥革命陝西同盟會會址曾設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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