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兆英何謙
悟真寺是隋唐名寺,始建於六朝時期,唐時有寺僧千人以上,規模宏大,著名的高僧慧超大師就曾在悟真寺講經說法,淨土宗二祖善導大師也曾住錫該寺。唐時日本僧人在此研習佛學,可惜如今蕩然無存,隻有殘跡躺在夕陽裏,向偶而來臨的人們訴說著往日的故事。幸而香山居士白居易留下了一首長詩《遊悟真寺》,可助我們神遊悟真寺:
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
我遊悟真寺,寺在王順山。
去山四五裏,先聞水潺溪。
時間、地點說得明明白白。元和九年,公元八一四年,距今已一千二百年了。詩人尚未進山,就聽到了潺潺水聲。
自茲舍車馬,始涉藍溪灣。
手拄青竹杖,足踏白石灘。
漸怪耳目曠,不聞人世喧。
山下望山上,初疑不可攀。
悟真寺在山之巔,詩人從山外走來,漸入幽境;站在山下遠望,似乎看不到路徑,因為山上林木太茂盛了。
一息幡竿下,再休石龕邊。
龕間長丈餘,門戶無扃關。
仰窺不見人,石發垂若曼髟。
驚出白蝙蝠,雙飛如雪翻。
回首寺門望,青崖夾未軒。
如擘山腹開,置寺於其間。
詩人上山了。第一次休息是在寺院設置的幡竿下,第二次則是在一座石龕邊;石龕是供佛的建築,四麵通透,沒有門戶。在這裏向上看也看不到人,隻有危岩巨石縫中的野草、叢樹垂下來,就像是人的發曼髟。詩人的來訪驚出了一對白蝙蝠,上下翻飛,竟像雪一樣白。當詩人回過頭來,遠遠發現了寺門,驚歎不已。接著,詩人來到寺門:
新修的悟真寺
入門無平地,地窄虛空寬。
房廊與台殿,高下隨峰巒。
岩萫無撮土,樹木多瘦堅。
根株抱石長,屈曲蟲蛇蟠。
鬆桂亂無行,四時鬱芊芊。
枝稍嫋青翠,韻若風中弦。
日月光不透,綠陰相交延。
幽鳥時一聲,聞之似寒蟬。
悟真寺依山勢而建,所以“高下隨峰巒”,與環境極為和諧;這裏的樹木也不講究成排成行,反而得自然之趣,姿態萬象,風過枝梢,如聞韻樂,鳥鳴幽蔭,令人有出世之念。
首憩賓位亭,就坐未及安。
須臾開北戶,萬裏明豁然。
拂簷虹霽微,繞棟雲回旋。
赤日間白雨,陰晴同一川。
野綠簇草樹,眼界吞秦原。
渭水細不見,漢陵小如拳。
卻顧來時路,縈紆映朱欄。
曆曆上山人,一一遙可觀。
詩人被請到賓位亭休息,還沒有坐穩,寺僧打開北麵的窗戶,陽光傾瀉而入,房簷前可以看到淡淡的彩虹,雲霧就在房子的棟梁間飄蕩。詩人又站起來向山下望去,別是一番景象。
前對多寶塔,風鐸鳴四端。
欒櫨與戶牖,恰恰金碧繁。
雲昔迦葉佛,此地坐涅木般。
至今鐵缽在,當底手跡穿。
賓位亭的對麵就是多寶塔,多寶塔的四周安裝著風鈴。多寶塔為紀念迦葉所建,傳說迦葉在此坐地涅槃,他使用的鐵缽還在,手握的地方已把缽體磨穿。釋迦牟尼佛的弟子中名叫迦葉的很多,其中有名的有五位。佛祖的傳法衣缽弟子就叫大迦葉,他修煉的是苦頭陀功夫,穿著糞掃衣,手托鐵缽。據《法顯傳》記載,他曾傳法來到中國的西部流沙之國,並因此沒有趕上釋迦牟尼在婆羅雙樹的涅槃典禮。從時間上算,時當我國的春秋末期,他是否真的來過藍田,永遠隻能是傳說和猜想了。
西開玉像殿,白佛森比肩。
鬥擻塵埃衣,禮拜冰雪顏。
疊霜為袈裟,貫雹為體曼髟。
逼觀疑鬼工,其跡非雕钅雋。
多寶塔的西麵是玉像殿,玉像殿的佛像很多、很莊嚴。詩人抖去身上的塵埃,生怕玷汙了清淨之地。令人驚歎的是玉佛絲毫也看不出雕鐫的痕跡,隻能是鬼斧神工了。從詩中看,用的是純色白玉,一定是藍田玉,大概也是就地取材吧。
山穀上架起的木橋
次登觀音堂,未到聞檀。
上階脫雙履,歙足升淨筵。
六楹排玉鏡,四座敷金鈿。
黑夜自光明,不待紅燈燃。
眾寶互低昂,碧佩珊瑚幡。
風來似天樂,相觸聲珊珊。
白珠垂露凝,赤珠滴血殷。
點綴佛髻上,合為七寶冠。
雙瓶白琉璃,色如秋水寒。
隔瓶見舍利,圓轉如金丹。
玉笛何代物,天人施祗園。
吹如秋鶴聲,可以降靈仙。
是時秋方中,三五月正圓。
寶堂豁三門,金魄當其前。
月與寶相射,晶光爭鮮妍。
照人心骨冷,競夕不欲眠。
詩人來到觀音堂,已是晚上了。觀音頭戴七寶冠,冠上點綴著紅白珠子,手持淨瓶,瓶乃琉璃所製,內有舍利子;另一手持玉笛,玉笛大概是天人送給佛祖的,用它可以吹出鶴鳴的音聲,引得仙人也要下凡。祗園是佛祖說法的地方,全稱是祗給樹孤獨園。中秋月圓之夜,觀音堂裏晶光四射,詩人睡不著覺了。
曉尋南塔路,亂竹低嬋娟。
林幽不逢人,寒蟬飛翩翩。
山果不識名,離離夾道蕃。
足以療饑乏,摘嚐味甘酸。
天剛亮,詩人就起來沿著南塔的路向深山走去。竹叢中有秋蟬在低鳴,山林裏也有秋蟬在飛,它們的末日在深山裏可能來得要早一點。道旁有野果子,詩人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摘下來放進嘴裏卻有酸酸的甜甜的味道,饑乏的感覺一下子被驅散了。其實,這種野果子哪裏有充饑的能力,但確實起到了提神的功效。
道南藍穀神,紫傘白紙錢。
若歲有水旱,詔使修頻繁。
以地清淨故,獻奠無葷膻。
藍穀神,就是土地神,本土神祗,和佛教無關。人們祭祀他是為了解決水多水少的問題,獻奠的祭品也是從實際出發的,隻能是粗茶淡飯了。
危石疊四五,嵬欹且亢刂。
造物者何意,堆在岩東偏。
冷滑無人跡,苔點如花箋。
我來登上頭,下臨不測淵。
目眩手足掉,不敢低頭看。
風從石下生,薄人而上搏。
衣服似羽翮,開張欲飛騫。
詩人繼續前行,突然看到了幾塊危石疊在一起,麵目崢嶸,似乎從來也沒有人上去過。他走上危石,想一探究竟,原來石下即是懸岩絕壁,深不見底。風從石下翻卷上揚,緊貼著身體,把衣服都吹得膨月張起來,令人好一陣頭暈目眩。
雙雙三麵峰,峰尖刀劍攢。
往往白雲過,決開露青天。
西北日落時,夕暉紅團團。
千裏翠屏外,走下丹砂丸。
東南月上時,夜氣清漫漫。
詩人又站在這裏遠望,峰尖如刀劍刺向長空,白雲飄過,又露出藍色的天空,一片澄明。西北日落,詩人居高臨下看那落日就像丹砂丸一樣從千裏翠屏外消失。又過了一會,月兒從東南方升起,山裏彌漫著涼涼的清氣,另是一番境界。
藍水色似藍,日夜長潺潺。
因回繞山轉,下視如青環。
或鋪為慢流,或激為奔湍。
泓澄最深處,浮出蛟龍涎。
側身入其中,懸磴尤險艱。
捫蘿踏賬木,下逐飲澗猿。
雪迸起白鷺,錦跳驚紅□。
歇定方盥漱,濯去肢體煩。
淺深皆洞澈,可照腦與肝。
但愛清見底,欲尋不知源。
這一大段都是寫藍水的。藍水的顏色就像染衣服的藍顏料一樣藍,其實它映照的隻是天空的顏色。它繞著山轉,有時鋪開,水流緩慢,有時集中,水流急湍,有時聚集得很深,可藏蛟龍,有時很淺,但都清澈見底,非常純潔。這裏的水可洗去一切煩惱,這就有一點佛家的意思了。
東崖繞怪石,積瓦秋蒼琅秈。
溫潤發於外,其間韞□□。
卞和死已久,良玉多棄捐。
或時拽光彩,夜與星月連。
這一段是寫玉的。此山也叫玉山,以產玉出名。中國人對玉有一種特殊感情,認為玉可通鬼神,很古時人們就用玉做祭器。玉有光彩,所以能夠“夜與星月連”;玉有“溫潤發出外”的親切感,這是人們對玉的審美要求。卞和是給楚王獻玉的人,但楚王不識貨,砍了他的雙腳。卞和抱璞痛哭,後來剖石取出一塊絕世美玉,稱為和氏璧。詩人在這裏想到卞和,大概又回到了現實之中,不無懷才不遇的情思。
中頂最高峰,柱天青玉竿。
鼠同鼠令上不得,豈我能攀援。
上有白蓮池,素葩覆清瀾。
聞名不可到,處處非人寰。
又有一片石,大如方尺磚。
插在半壁上,其下萬仞懸。
雲有過去師,坐得無坐禪。
號為定心石,長老世相傳。
最高峰詩人沒有上去,也上不去,那裏已非人間所有。插在半壁上的一片石,隻有方尺大小,下麵絕壁萬仞,要在這片“定心石”上坐禪,絕非易事。
因為白居易是從遠處和低處看,定心石很小,確也有人探奇攀上高峰。這插在半壁間的“定心石”卻並不算小,足有十幾平方米,隻是難以上下罷了。
卻上謁仙祠,蔓草生綿綿。
昔聞王氏子,羽化千上玄。
其西曬藥台,猶對芝術田。
時複明月夜,上聞黃鶴言。
謁仙祠應該是道教的。在王氏子羽化升仙的地方建了這座祠,祠裏已是荒草蔓生。祠西有曬藥台,祠東就是種芝的地方了。據說在月明之夜,還可以聽到仙人的談話。
回尋畫龍堂,二叟鬢發斑。
想見聽法時,歡喜禮印壇。
複歸泉窟下,化作龍蜿蜒。
階前石孔在,欲雨生白煙。
往有寫經僧,身靜心精專。
感彼雲外鴿,群飛千翩翩。
來添硯中水,去吸崖底泉。
一日三往複,時節長不愆。
經成號聖僧,弟子名揚難。
誦此蓮花謁,數滿百億千。
身壞口不壞,舌根如紅蓮。
顱骨今不見,石函尚存焉。
粉壁有吳畫,筆彩依舊鮮。
素屏有褚書,墨色如新幹。
靈境與異跡,周覽無不殫。
一遊五晝夜,欲返仍盤桓。
畫龍堂看來也是悟真寺的重要場所,很可能是寺僧們修行的地方。這裏的粉壁上有吳道子的畫,白屏上有褚遂良的書跡,都是盛唐名家的真跡。詩人講了一個寫經僧的故事,很完整,最精彩的是寫經僧的精神感動了鴿子,每天三次從岩底為他吸水添硯,一直到經成。詩人在山上五天五夜遊興仍濃,戀戀不舍,不願離去,這是為什麽呢?
我本山中人,誤為時網牽。
牽率使讀書,推挽令效官。
既登文字科,又添諫諍員。
拙直不合時,無益同素餐。
以此自慚惕,戚戚常寡歡。
無成心力盡,未老形骸殘。
今來脫簪組,始覺離憂患。
及為山水遊,彌得縱疏頑。
野糜斷羈絆,行走無拘攣。
池魚放入海,一往何時還。
身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篇。
終來此山住,永謝區中緣。
我今四十餘,從此終身閑。
若以七十期,猶得三十年。
詩人要掙脫“時網”、回歸山林,自是反映了對現實的不滿。他說自己“拙直不合時”,看來不管何“時”的社會風尚都有驚人的一致性。他夢想著要過“終身閑”的日子,發誓要住到這座山裏;在另一首詩中,他仍然堅持“性本便山寺,應須傍悟真”,他在這首詩裏算了一筆人生安排的細賬:他現在四十歲,就算隻活到七十歲,還有三十年的光景可以消磨在這裏。
白居易並沒有住在這裏,他又去當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