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觴園的假山石上,看見遠處那隻風箏飛上去的時候,正是下午四點鍾。
我知道風箏是從遠處的廣場那裏飛起來的。我盯著它,飛起來,翻騰,平穩,在樹叢中穿行,發出劃過樹梢的沙沙聲,再飛起來,翻騰,穿行。我盯著它。我知道,在我居住的這個江南小城,在這樣的暮春季節,是很難找到適宜於放風箏的天氣的。總是下雨,總是天色曖昧。江南的天氣,是一種複雜中的單調,隻有那些在江南居住過的人,才會真正享有如此體會。有時我甚至覺得,南方人的多思、憂慮與傷感其實全都取決於這樣的天氣。天氣影響著脾胃,繼而是麵容。在街上,我注意過匆匆而行的路人,我看著他們的臉。我能在那些線條中聞到香椿樹的味道,春天雨後滿地梧桐籽的清香,還有隔夜做愛留下的那種潮濕的氣息。我知道這個。
最後的影像,則是停留在鏡子裏麵的我。有很多人說,我不像江南女子,然後,他們便饒有興味地端詳著我,他們端詳了我一會兒,然後說:你倒是有點像你的母親,有點像,你的眼睛、細長的手指、還有看人時的那種特別的樣子,你母親也是這樣的。你的母親。他們在我身邊兜了個圈,他們繞到我的身後,再繞回來,用眼睛盯著我的眼睛:但也不,還是有不像的地方。他們盯著我的眼睛說:不太像,還是不太像的,不太像的。
不管怎樣,我想我其實知道他們的意思,我知道他們想說什麽,他們想說我不像純粹的江南人,有著其他什麽東西存在其中。而那種香椿樹的味道、春天雨後梧桐籽的清香,還有隔夜做愛的潮濕氣味,我都是有的,它們深入體膚,無可更改。他們看到了,不想說,或者表達不出來,這也是江南人的意思。
到了春天,遊人便多了。大家都要來看看江南。就像要來看一個人。他們坐在船裏麵,而船是從觴園門前的那條小河裏劃過的,我看到了他們,從觴園的漏窗裏。我聽見水聲是很輕的,像在唱歌。沒有人會想到,江南的水其實是一種稠厚的物質,它是有重量的。誰都以為它在流逝著,它隻是在流逝著。大家都說,江南的水是甜的。但他不這樣說。他說他是頭一次來到這個城市,他說他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個城市了,道理很簡單,因為它並不很美。它有非常肮髒的地方,下雨以後,石板路的縫隙裏是髒的,河道裏飄著綠萍,時間長了,枯掉,死去,腐爛,於是成了黑色。這些都與他原來的想象不同。他說他其實是喜歡這樣的肮髒的,這肮髒具有一種令他心碎的美,讓他感到親切,他說肮髒便是具有重量的幹淨,是天使降落到塵世裏來了。他認得它。
就在觴園旁邊的小茶館裏,和他一起喝茶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告訴他說我母親是個評彈藝人。我記得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裏忽然湧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激動。我聽到那四個字像歌唱一樣的在空氣裏跳躍著。像彈起的雨滴。周圍暈著光芒。評彈藝人。他笑了,他伸出一隻手臂摟著我。他說我真喜歡你們這兒的語言,就像唱歌一樣,他說沒有人會不喜歡這個城市的語言的,那樣遊離,那樣隨風飄蕩,他說它是肮髒的土地裏升騰起來的幹淨,多聽這樣的語言,心都會碎的。他後來又說,他就是因為聽到了這樣的語言才到江南來的,有一次,他忽然聽到了它,覺得它就像一股水汽。於是他就來了,要來看一看蒸騰出它的土地。總是這樣,城市就是一塊土地。
觴園旁邊的茶館是臨河的,那晚茶館裏燈燭幽暗。我對他說,我喜歡我母親唱的評彈,我說如果你聽了她唱的評彈,你真的將會終身難忘的。我說我母親的不幸全都是因為那樣好聽的聲音,很多人都說,我母親的聲音是勾人魂魄的。她喜歡穿那種淡紫色的綢緞旗袍,隻有這個城市的女人,才能真正穿出淡紫色綢緞旗袍的韻味。它們盛開著,在城市裏最幹淨的地方,也在最肮髒的地方。我說我母親死的那天我做了一個夢。那天半夜,我看見一隻憂傷的鳥停留在屋簷下麵,它不叫,也不飛,一點聲息都沒有,就這樣落在我母親以前住的那間屋子那裏。後來,突然的,門開了,一個男人的影子出現在那裏。他伸出一隻手,把燈打開。
我對他說,我母親死在另外的一個城市。她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