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初年,著名中興重臣陶侃在平定王敦之亂後,駐紮荊州(今湖北江陵),勤於政事,整頓部伍,準備進一步穩定並開拓西部和南部邊事。他發現自己周圍的僚屬參佐受當時賭博放蕩之風的影響,整日喝酒賭博以致影響了本職工作,便召集全體工作人員,當眾將酒器、賭博用具統統丟到江中。並將參與賭博和酗酒的人當眾鞭打,然後義正辭嚴地訓斥:“樗蒲者,牧豬奴戲也。君子應當正衣冠、攝威儀,你們怎麽能這樣盲目地學那些放蕩而自稱通達的名士!如有空閑,文士何不讀書,武士何不射弓?從今以後,一律不準酗酒賭博。”經此整治,再也無人敢賭。這就是流傳千年的“陶侃禁賭”的美談。事實上,在中國曆史上,有不少有識之士在法紀敗壞、世風淺薄之時刻身勵行,抨擊並嚴禁賭博之風,為後世留下了許多有益的經驗。
在中國封建社會,無論君臣百姓,其統治思想和道德準則都是以儒家學說為標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人們基本的也是惟一的理想,“修身”的主要原則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非禮勿為。”這個“禮”,就是以孔孟學說而確定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秩序。由於賭博奪人財物、淆亂尊卑,所以首先受到孔孟的貶斥。孔子在回答魯哀公的問話時,就明確表示:“君子不博”,不博的原因是賭博(當時為六博)“兼行惡道”(《孔子家語》)。孟子也曾怒斥賭博是世間“五不孝”行為之一(《孟子·離婁章句》)。既然儒家的祖宗如此認為,加之前節所述著名政治家管仲勸誡齊桓公並嚴禁賭博後大見成效的成功經驗,後世許多勵精圖治、勤於職守的官吏士人都十分注意這個問題。
著名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明確地抨擊賭博是“惡業”。三國時,吳國皇帝孫和針對當時賭博成風的惡習,專門召集八位心腹大臣進行了一次禦前討論,並命令他們撰寫專文,各抒己見,然後將他們的文章交與群臣賓客廣為傳看。在這次會上,著名文史學家、太子中庶子韋昭所作《博弈論》影響最大,至今流傳。他說:“今世之人,多不學習儒家經典,喜愛六博和圍棋,甚至以衣物為賭注,不分晝夜地玩,廢寢忘食,弄得神迷體倦,一切其他事情都顧不上。這樣賭博,廉恥之意弛,而忿戾之色發。賭技再高,也不能立身、升官、封爵、作戰、治國。考察起來,這不是孔子所提倡的,因此應當禁止。”魏國的繁欽也著《威儀箴》以抨擊那些樗蒲賭博的官僚人士是“言不及義,勝負是圖”。在賭風旺盛而法製無禁的當時,僅僅一些文章是擋不住賭徒的賭欲的。
與陶侃先後任荊州刺史的庾翼,也是一個積極有為、專意北伐收複失地的名臣。也像前任一樣,對樗蒲賭博,他在東晉無禁賭律文的情況下製定地方法規,規定:除圍棋之外,各種賭博一律禁斷。在當時全國賭博泛濫的狂潮中,荊州獨於成為一方淨地,這是十分難得的。(《庾翼集》)
唐代著名宰相宋璟,在任殿中侍禦史時,負責糾察百官、整肅風紀。當時朝野嗜賭,武則天就時常親自在宮中聚賭,而作為中央監察機關的禦史台也常有人公然在辦公室賭博,宋璟對此異常痛恨,他毫不趨時附勢,鐵麵無私,隻要發現同僚在台中賭博,均一律降其官職直至削職為民。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於在台中賭博了。(《新唐書·宋璟傳》)
如果說,上述主管官員中的有識之士的所作所為是對賭博的“武禁”的話,那麽,大文豪蘇東坡等人以冷峻的語氣對賭博所作尖刻的諷刺並以之揭示“無賭不輸”的基本道理,則可以稱之為“文導”。蘇東坡對賭博非常熟悉,據說他曾指出一副反映賭博現場的名畫中賭徒喝彩的口型與實際不符的敗筆(《宋稗類鈔》),但他十分痛恨賭博。《東坡誌林》記載了一個有關道人戲語的笑話:紹聖二年五月九日,京都開封有一道人在相國寺門前賣各種違反禁令的“錦囊妙計”,其中一種叫“賭錢不輸方”。有一沉迷於賭博的少年以千金的代價買下這方,回家後打開封條一看,內中隻有“但止乞頭”四字,即隻要開賭場做莊家即可賭錢不輸,永遠贏錢。蘇東坡感慨地說:道人並未欺騙這位少年。蘇東坡還曾與王安石等人嘲笑賭博,他說:“如人善博,日勝日負。”就是說,即使是精於賭博的人,也是有勝有負,勝得越多負得也越多。王安石見後將後一句改作“日騰日貧”,即越贏得多就會越貧窮,因為越贏越要賭,賭久必輸,久賭必貧。蘇、王二人的意思都是一樣的。當時另一大臣呂正獻也討厭賭博,曾感慨地說:“勝則傷人,敗則傷儉。”至今,法國巴黎國民圖書館內還保存著冒險家伯希和從中國盜走的唐代敦煌殘卷,其中的三二六號王梵誌詩殘卷亦說明了這個道理:“飲酒妨生計,樗蒲必破家;但看此等色,不久作窮查(即窮鬼)。”
在中國古代具體管理治安、整治賭博的眾多地方官中,朱理宗時期的胡穎所采取的措施可以說是最有趣也是最有效的了。他在任湖南知府兼提舉常平之職時,曾大張旗鼓地申嚴賭博之禁。一次,查獲曾細三、熊幼等人賭博一案。因曾細三能投案自首,胡穎按“立功受獎”的原則將曾細三免罪釋放,並將其餘案犯所交納罰款的一半作為賞金獎給他,但是,曾細三必須將此賞錢擔往城郊各地,擔上插一紙旗,上書“自首賭錢人曾細三,請到賞錢×貫”等字樣,並將此語沿途高聲呼叫,狀似遊街示眾,以勸戒市民,擴大影響。而同案犯熊幼拒不自首,被判處“杖一百”,戴上木枷遊街示眾,直到有其他的賭博犯被拿獲後才能取下木枷以戴於新犯頸上。同時,開賭場的袁六二也被杖一百、驅逐出境,到鄰近州縣接受管製,賭場被搗毀。熊、袁二人還須交納規定的罰款。此外,有二人雖沒有參加賭博,但袖手旁觀,既不製止,也不告發,也受到“杖八十”的處罰。如此寬嚴獎懲結合的處置,賭徒定會心存畏懼,有所收斂。(《明公書判清明集》卷十四)
與胡穎所為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明代的馬通。英宗正統年間,朝野賭風日盛,政府用了許多辦法仍不見效。大興縣知縣馬通向朝廷上表治賭,建議將抓獲的賭徒集中起來,強迫他們從內地向邊防哨卡運送軍糧。這個建議被有關部門批準。可憐那些一貫遊手好閑的賭徒,常常在長途負重、風餐露宿的艱苦行程裏斃命中途,轉死溝壑。此法的震懾力大概不亞於胡穎之舉吧!可惜它隻實行了二十幾年,英宗去世後,賭徒亦免除了這種惡作劇式的處罰,而代之以發配邊疆充軍。(《萬曆野獲編》)
清代雍正、乾隆間的陳宏謀,曆任布政使、巡撫、總督達三十餘年,政績顯赫。他特別痛恨賭博,每到一地任職,下車伊始,就要發布禁賭告示,在他的文集《培遠堂偶存稿》中,就有十餘篇關於賭博的文章和禁賭告示,如《申嚴賭博之禁諭》、《查禁市會聚賭檄》、《飭禁官員賭博檄》等,這些告示對禁賭規定極嚴,如《申嚴賭博之禁諭》中說:“製造賭具者有罪,販賣賭具者有罪,窩賭有罪,抽頭有罪,賄賭有罪,同賭有罪,又許同賭首告免罪,追還所輸之錢,朝廷之法,無外使人知其有害無益,不至於犯之至意”,“自今以後,一體禁斷,若有犯者,定將從嚴懲處”。
清代嘉慶年間,山東布政使百齡見下屬監司、太守均好賭博,責問賭博者,監司等人說:“這不過是消遣罷了。”百齡正色道:“君等並非無事,即使無事,何不以公文賬簿消遣?”監司等人語塞。從此,山東官場好賭之風為之一變,此事亦被時人傳為美談。(《郎潛紀聞》)
治人難,治己更難。在賭博盛行、世風日下之時,一些社會名流如能為社會做出表率,其影響更是非同小可。清康熙年間,著名文人、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張英,為官清正,道德文章為一時之俊,他厭惡賭博,特別憎恨風靡一時的馬吊賭,曾經自刻一印章:“馬吊眾惡之門,習者非吾子孫。”並在家中所藏圖書畫卷上一一蓋上此印,以勸戒子孫。如此佳話,在京中廣為流傳。至於那些先賭後戒的達官貴人,人們也是津津樂道。清道光、鹹豐年間的湖南巡撫駱秉章,幼孤貧,受家鄉佛山賭風影響,也染上此惡習,並常常敲詐地方士紳和賭徒,是當地連賭徒也十分害怕的賭棍。後發奮讀書,考中進士,逐漸成為高官顯貴。此後他下決心全力戒賭,結果終身未再賭博。與駱秉章同時的江忠源,官至安徽巡撫。年少時,迷戀賭博,往往將衣服當光以還賭債,一時禮法之士皆避而遠之。後以舉人入官,參與鎮壓太平軍有大功,深得曾國藩賞識。曾國藩叫他閱讀先賢語錄,以約束其放蕩言行。後來他矢誌力戒賭博,持之以恒。據說一次到友人家,聽見戶外有牌聲,他隻是禁不住望了一下,毅然離去。另有一李成謀者,於鹹豐年間入湘軍,後以軍功官至福建提督。他年幼時家貧,以補鍋為生。他與兄都嗜賭,曾經將親友給予他們葬母的錢在博場中輸光,隻好將母親用草墊裹屍而埋。李成謀顯貴後,亦戒絕賭博,為官赴任,絕不帶賭具,他的部下也沒有敢賭博者,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因此一時傳為美談。(《清稗類鈔》)
在中國古代眾多聲討賭博之害的士大夫中,最有代表性的、抨擊最激烈的是清代著名文學家尤侗。尤侗,字展成,長洲(今蘇州)人,康熙時翰林院檢討,官至侍講,有《明史·藝文誌》、《西堂樂府》等數十部著作,文名盛於一時。所作洋洋千言的《戒賭文》,言極沉痛,語極尖銳,其文雲:
天下之惡,莫過於賭。
牧豬奴戲,陶公所怒。
一擲百萬,劉毅何苦!
今有甚焉,打馬鬥虎。
群居終日,一班水滸。
勢如劫盜,術比貪賈。
口哆目張,足蹈手舞。
敗固索然,勝亦何取?
約有三費,未可枚舉。
既卜其晝,又卜其夜。
寢尚未遑,食且無暇。
不見日斜,寧聞漏下?
喧呶辟寒,袒跣消夏。
賓客長辭,琴書都罷。
是曰費時,寸陰難借。
三人合力,以攻一椿。
兵不厭詐,敵必用強。
殺機潛伏,詭計深藏。
左顧右盼,千思萬量。
精神恍惚,麵目焦黃。
是曰費心,終必病狂。
一文半文,千貫萬貫。
錙銖必較,泥沙無算。
贏乃借籌,負或書券。
家棄田園,祖遺寶玩。
慳者不吝,貪者不倦。
是曰費財,困窮立見。
始作俑者,公卿大夫。
退朝沐休,宴會相娛。
點籌盚客,秉燭監奴。
問同姬妾,角技氍毹。
平章重事,豈在是乎?
亦有儒生,厭薄章句。
博弈猶賢,詩書沒趣。
引類呼朋,攤錢爭注。
赤腳無成,白頭不遇。
文鬼誰憐,牌神莫助。
富人長者,公子王孫。
珠玉滿堂,車馬盈門。
呼盧白日,喝彩黃昏。
千金忽散,一畝無存。
盜間乞食,泉下埋魂。
至如商旅,間關萬裏。
競利錐刀,窺窬倍蓰。
火伴誘人,牙行弄鬼。
囊破吳山,身漂越水。
夢斷嬌妻,饑啼稚子。
其下市人,肩挑步販。
體少完衣,廚無宿飯。
脫帽繞床,投馬翻案。
登場醉飽,出門逃竄。
賣兒鬻女,盡供撒漫。
最恨奴仆,全無心肝。
暖衣飽食,遊手好閑。
酒肴偷醵,房戶牢關。
忙中作耍,背後藏奸。
狐群狗黨,非賭不歡。
故賭雖百族,惡實一類。
天理已絕,人事複廢。
蓋以大滅小者不仁,以私害公者不義,式號式呼者無禮,盉得盉失者非智。
分無貴賤,四座定位。
上攀縉紳,下接皂隸。
齒無尊卑,一家弗忌。
父子摩肩,兄弟盦臂。
閑無內外,男女雜歡。
繡閣拋妻,青樓挾妓。
交無親疏,惟利是視。
陌路綢繆,故人睚眥。
四端喪矣,五倫亡矣。
身家蕩矣,子孫殃矣。
賭必近盜,對麵作賊。
戰勝探囊,圖窮鑿壁。
賭必誨淫,聚散昏黑。
豔婦絕纓,孌童薦席。
賭必釁殺,弱肉強食。
老拳毒手,性命相逼。
戒之戒之,凡戲無益。
今有貪夫,開肆抽頭。
創立規則,供給珍饈。
如張羅網,鳥雀來投。
鷸蚌相持,漁利兼收。
更有險人,合成毒藥。
躡足附耳,暗通線索。
彼昏不知,束手就縛。
旁觀谘嗟,當局笑樂。
人之過也,必借箴規。
惟耽賭癖,陽奉陰違。
父師嗬叱,妻孥涕洟。
勇足拒諫,巧能飾非。
貧而無怨,死且不辭。
及至悔悟,靡有孑遺。
嗚呼哀哉,誰為為之?
吾聞此風,明末最盛。
曰闖曰獻,又曰大順。
流民作亂,其名皆應。
相公馬吊,百老阮姓。
南渡亡國,不祥先讖。
聖王在上,豈容妖氛。
敢告司寇,宜製嚴刑。
天罡地煞,大盜餘腥。
誅不待教,有犯必黥。
火其圖譜,殛此頑民。
聖人設教,君子反經。
慢遊用儆,驕樂當懲。
人心禽獸,何去何存?
借曰未知,請視斯文。
其嫉賭如仇之憤慨,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