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
商代青銅器銘文一般都很簡短,長達20字的已可算作長銘。長銘均屬商代晚期(殷墟時期)的後半,數量很少,因而相當珍貴,為研究者所重視。本文要討論的卣,器銘共有28字,內容也較重要,但一直沒有得到大家注意。我有幸幾次觀察原件,試提幾點拙見,向讀者請教。
這件卣現藏在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1990年曾由王長啟先生發表,據稱乃西安市文物商店收購,不知出土地點和時間。卣通高35厘米,左右跨梁,梁上飾夔紋,梁端有披角羊首。蓋中央有爪棱形鈕,高蓋緣。器口沿下飾一道夔紋,中間飾獸首。腹橫截麵呈橢圓形,最大腹徑偏下,為24厘米。圈足較低,飾夔紋,徑17厘米。
首先須說明的,是卣的蓋器並非鑄作時的原配,上麵文字彼此不同,是明顯的證據。然而蓋器能相密合,輪廓曲線調諧,鏽色也上下一致,看來在埋藏入土以前已經錯置,類似現象在商周青銅器中屢見不鮮。蓋器分屬的兩件卣,原來形製、尺寸都應相似。
這種形製的卣,屬於殷墟三、四期。仔細考察器口沿下及圈足的紋飾,可以將年代估計得更細一些。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夔紋,每個單位由頭向相反的兩條形態不一樣的夔龍構成。頭朝內的一條口向下,有所謂“瓶形”角;朝外的一條口向前,有尖角,並顯示利爪。兩條夔龍尾部互相貼結,形成一個整體,在夔紋中是罕見的,當係一定時期所特有。
兩條形態不同的龍形相糾結,曾見於一件有蓋簋。該簋通體飾兩龍,一條有“瓶形”角,一條有螺紋尖角,互相纏繞,其神話意境與我們討論的卣上夔紋類同,而表現方式有異。簋的年代被估計為商周之際。可與卣上夔紋直接對比的,是清宮舊藏的亞□簋。其圈足上有無地紋的夔紋,也是由頭向相反、尾部貼結的兩條夔龍構成,而且一條有“瓶形”角,一條有尖角。按“亞□”族氏源於殷墟黃組卜辭的小臣□所以簋的年代必在商末。依此推論,帶有類似夔紋的卣的年代也應該相同。這與卣上銘文字體表現的年代特點正是吻合的。
說到銘文,卣蓋的文字簡單,一共隻有4個字:寧川,父丙。
“寧”字(不是“�”的簡體字)暫依通行讀釋。“寧川”過去曾見於爵銘,是族氏,沒有很多值得討論的。
需要深入研究的是卣的器銘。銘文上部也是族氏,共5字:
戈,北單,冊冊。
“北�”、“戈,北單”或“北單,戈”,是商代晚期常見的族氏銘文,有關材料可參看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及白克禮《沙可樂氏藏商代青銅禮器》。李孝定先生曾指出:“卜辭有東單、西單、南單,均地名,惟未見北單。此所見北單,其始當亦為地名,及後始衍為氏族之名,亦猶後世西門氏、東方氏之比耳。”“戈,北單”或“北單,戈”,大約是戈氏一支居於北單者。這個族氏在1950年發掘的殷墟武官村大墓出土器物上曾經出現,說明於殷墟二期業已存在。
器銘下部4行,共23字,依原行款讀釋如下:
壬寅,州子曰:仆麻,餘
易(錫)帛,(囊)貝,蔑
女(汝);王休二朋。用
乍(作)父辛。
“州子”,人名。殷墟卜辭屢見某子,如□子、唐子、妍子、邑子等等,均係王朝大臣,與文獻所見微子、箕子相同。周代王朝大臣,如《春秋》經傳所見,在世時也多稱“子”,有劉子、單子、成子、尹子等。州子的身份也是這樣。
“仆麻”的“仆”字,寫法同於卜辭《殷墟書契後編》下20,10,羅振玉作了正確讀釋,郭沫若先生在《卜辭通纂》中有進一步論述。“仆”在這裏是職官名,即駕車的禦者,相當於後世的大仆。“麻”是仆的私名,其字下右部省去兩點,但仍不難辨識。
州子講的話,在稱呼“仆麻”之後,“餘錫帛、囊�,蔑汝”為一句。“餘”乃州子自稱,他賞賜仆麻的有“帛”和“囊�”兩項。
“帛”未言單位,估計那時的帛在長度和質量上已有定製。
“囊�”亦見於宋代著錄的寢□鼎,其字象袋中置�,袋有底,與“有底曰囊”相合。推想這是散�,不同於以“朋”計算的串�,但仍應有規定的數量。
“蔑”意同嘉,也就是獎勵。這個字沒有賞賜的意思,不能以“蔑汝王休二朋”連讀,講成州子把王賞的兩朋�轉賜給仆麻。因此,隻能連上讀為“餘錫帛、囊�,蔑汝”。
“王休二朋”,“二朋”合文。銘文是記州子的話,先說自己對仆麻賞賜,然後提到商王對仆麻的賞賜。如果“王休二朋”係仆麻的話,就應該放在州子的前麵了。
估計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作為大臣的州子曾接待商王,他的下屬仆麻為王駕車,得到王的歡心,州子也因而獲寵,所以對仆麻給予獎賞,並將王的賞賜頒付於他。
事情的發生當在州子的封邑。甲骨文地名未見有州。周代的州,有薑姓州國(在今山東安丘東北)和偃姓州國(在今湖北監利東),兩地距商王都均較遠。《左傳》隱公十一年載周桓王與鄭人蘇忿生之田十二邑,其中有州,在今河南沁陽東南,距商都為近,州子的封邑可能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