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9日北京兵變之晚,南京迎袁專使下榻之招待所內亦受騷擾。亂兵持槍毀門而入,招待所內衛兵措手不及,無法阻擋,南來諸人隻得分路避去。蔡元培、汪兆銘、範績熙入一僻室,閉門熄燈靜坐以待,亂兵在所內遍處擄掠,誌不在人,飽劫而去。蔡元培等見亂勢繼續擴大,乃潛赴美國友人格林家小住。格林殷勤招待,借住一宿,第二天即由美領館派人護送至六國飯店。中午時間,王正廷、王景春、鈕永建、黃愷元、魏宸組、宋教仁、劉冠雄、陳乙白均陸續趕到,大家交換消息,才知招待所已遭洗劫一空,南來諸人的文件衣物已蕩然無存。
3月2日,蔡元培等致電南京臨時政府及臨時參議院,認為“速建統一政府為今日最要問題,餘可遷就,以定大局”。迎袁專使態度的改變,並不是受兵變的威脅,而是感到北方局勢的嚴重。北方有北方的許多問題,南方的人是無法了解的。這兒作者節錄一封賀良樸先生致蔡元培的信,這封信相當深刻,他不是替袁講話,而是道出了北方的心聲:
“……諸君北來,歡迎之聲未終,愁慘之氣大作。二十九日北京變亂,使京華薈萃之區付之一炬,未幾而禍延天津,未幾而殃及保定。議者莫不歸咎項城,謂其事先既疏於防範,臨時複失於寬縱,養奸長亂,辜望喪威,莫此為甚,項城之咎無可辭矣。然仆尤不能不咎南中諸君子爭執都會地點,未免稍存意氣之私……洎乎專使南行,討論大局,彌月相持,要約寡效,暗殺之機四伏,決死之隊爭先,宗社之黨乘間構煽,桀黠之將擁兵恫忄曷,禁軍則意存左袒,藩服則勢將分崩,朝野張皇,大局震撼。已而共和密定,宣布猶遲,增調重兵,集於禁近,人心滋懼,一夕數驚,然未聞北京有變亂之事也。夫北京亂事不起於民軍逼迫與國體變更之時,乃於共和宣布以後,舉國欣欣向望太平,而有此奇變,此其故大可思也。首都不定,國會未開,政府無統一之機關,總統無操縱之權力……總統南行與首都南遷之議日騰於報章,人心愈搖,奸宄思逞,卒至一朝潰裂,竟出自項城所信任最愛重之軍人……即以兵變而言,使因都會地點之爭久持不決,恐將來東南各省兵變之禍更有甚於北方者。何則?北方各鎮之兵團訓練有年,素服項城之節製者,然橫決若此,今各省民軍皆旦夕召募而來,從未受軍事教育也,彼於其主將又非素有恩信之感孚也,集數十百萬無教之民鼓以革命,則彼亦曰革命有功名富貴之望,今既宣布共和,弭兵息戰解甲歸田之期近,富貴功名亦已無望矣,計維在上者之厚為資遺耳。南京臨時政府暨各省之財力定有餘裕,若聽此數十百萬人逍遙河上,餉盡財空,遣散無術,恐一旦嘩然潰亂,挾其堅利機械縱橫於通都大邑之中,生靈荼毒之禍尚忍言哉……”
兵變後的北京,約有一個星期都是淒涼滿目,白天的街市如黑夜一樣,店鋪住家關門閉戶,路上隻有巡邏的兵士和站崗的警察以及棄置的死屍,此外則是外國兵士騰馬往來。間中有外國記者沿路拍照,蕭條零落有如死市。首善之區變為瓦礫之場,窮民嗷嗷待哺,有錢人則雖以加倍的金錢也買不到食物。警廳頒令6點後禁止行人,8點鍾後交通即停頓,入夜路燈不明,繁華的北京城成了黑暗世界。內城被劫4000餘家,外城被劫600餘家。
在這場大動亂中,有很多花邊新聞,特錄載於後:
朝陽門內竹杆巷王君,是在度支部當司員(等於現在財政部的科員)。二十九日間有亂兵十五人叩門而入,王君延之上座,款以酒,其中一兵士操山東口音說:“俺們這回子搗亂實在是給逼出來的,你老要是有富餘錢借給俺們作些盤纏,俺在山東曹州府居住,過些日子你老到俺那小地界兒去,俺一定加倍的奉還,這回可實在對不起的緊。”言訖張嘴大笑,王某即坦白的答說:“我本是一個窮京官,生平亦不作守財虜,所以身無餘蓄,恰巧昨日領到薪水,原封未動,諸位既然賞麵枉駕,特奉上薪水袋,請勿見笑。”遂以銀元數十枚、衣四套相贈,亂兵稱謝而去,午夜又折返,把一個大包袱付與王君的傭人,並且說:“些小意思,留著你們用吧!”王君打開包袱一看,乃是襪子數十雙。
四條胡同義豐錢鋪關閉甚嚴,亂兵來擾,攻門不得破,於是肩接攀爬登牆。錢鋪主人知不能免,乃開門揖入,亂兵蜂湧進門,四處搜掠,擄獲銀元無數,並找一人力車來馱載,車夫亦乘機取若幹置於懷中。亂兵欲壑已填,才相繼走出,其中有一人好似隊長,還向鋪主人告辭,主人躬送之出,隊長向主人打一拱說:“借光借光!”鋪主人亦答禮說:“勞駕勞駕!”
三裏河一家洋廣貨鋪,在兵變前一天,有第三鎮兵數人前往購貨,貨款值數十銀元,可是兵士們所帶的錢不及一半,甚為難堪,店主人很大方的說:“老總們拿去吧!這回全國到處作亂,北京獨獨無恙,都是各位老總的力量保護我們,這一點錢太少了,您們何必計較。”士兵們稱謝取貨而去。第二天兵變,有街裏無賴領了兵過三裏河欲搶擄這家鋪店,突有兵士三五衝了出來,大聲的說:“這家鋪店對我們當兵的最好,誰敢侵犯他們,我們將以死力保護。”結果這家洋廣貨鋪終告無恙。
兵變由北京擴及天津、保定和豐台,天津的洗劫較北京尤烈。保定亂後幾乎沒有居民。豐台本為小地方,不過是交通要道,因此過往行人受害最慘。
天津於三月二日清晨即不穩,直隸總督署衛隊和北段巡警以及張懷芝所帶的巡防營醞釀兵變,下午三四點鍾在通衢街市即見有灰色衣衤誇,頭紮黑巾的營兵,三五成群的和巡警聚語。晚上八點,北京火車開到,車上跳下亂兵四五十人,一下車即亂放一陣排槍,新火車站於是起火,接著大胡同、老洋錢廠、造幣廠等同時著火,槍聲四應,各繁盛街市富商大賈和新舊洋錢廠均遭焚掠,先是兵,後是匪,還雜以少數巡警,沿街挨戶搶掠。北京亂兵陸續到天津,前後共達二千餘人,正式搶掠,頗有組織。在三月二日晚間,以鳴銅管線槍為號,第一次鳴銅管是準備,第二次鳴銅管即砸搶各商店,第三次鳴銅管便將細軟一律搶劑,劫奪火車開往東三省。二日午夜維持秩序的巡警捕獲亂兵和匪徒四百餘名,三日晨在東馬路處斬,三日午後再提出十二名搶匪在北門處斬,天津華界人心才告安定。
亂起的時候,電車尚開行,可是在北馬路官銀號前,突有亂兵開槍向電車轟擊,於是所有電車均告停駛,而人力車夫亦有棄車參加行劫者。因此,天津華界居民欲遷入租界避難,都雇不到人力車搬運貨物,隻好扶老攜幼,肩背手提,甚為狼狽。據事後統計,天津因屬商業城市,所以商民的損失比起北京來,實在巨大得多。
保定在三月一日即有變象。保定是個駐軍區域,駐軍垂涎保定之富,早有蠢動之意,因此一觸即發。開始是淮軍和一個剪短發的人口角,然後淮軍出動搜捕短發人,駐東關的第二鎮兵士乘機肇亂,以煤油將城門燒毀,到處搶掠燒殺,風大火大,西街被禍最慘,由西門至二道口一帶都成灰燼,滿城槍聲如爆竹,哭聲徹天,十室九空,連各醫院所存衣物均遭洗劫。自三月一日至五日,連續遭難,瘡痍滿目,瓦礫如山,且蔓延至附近十數縣。
保定東關火藥庫儲存快槍七萬餘杆,子彈不計其數,均被搶去。淮軍亂兵搶劫藩庫存款五萬餘,並燒毀各司道廳。當變亂還未開始時,亂兵曾邀約毅軍同搶,毅軍未允,其後毅軍則出力剿捕亂兵。
豐台遭難是在三月一日午夜,由於第三鎮潰兵由北京乘車至豐台,在豐台亦有第三鎮駐兵二千餘人,還有自天津趕來的亂兵加入,於一日晚十一時起事,豐台鎮居民鋪戶及洋商新泰興平和洋行等均被搶擄一空。第二天有火車開抵,車上行李貨物及旅客隨身所攜各物也均遭洗劫。
袁世凱處理兵變的緊急措施是宣布戒嚴,並令毅軍出動,緝捕亂兵。由於第三鎮第九標的士兵已潰散,乃調第十標兵入京,保衛總統府,調第六鎮的兩營兵來京,分駐祿米倉、羊儀賓胡同、總布胡同等處。另將駐小站的巡防營調京以資彈壓。同時把第三鎮的兵一部分調至琉璃河和良鄉,一部分開撥到山西,責成統製曹錕認真約束。另調駐彰德的武衛軍王有祥、武衛中軍王汝賢、武衛右軍劉金標率部入京。
這時徐州的駐軍擬由陸路北上,煙台的駐軍欲由海路北上,駐湯河的第二十鎮兵也打算拔隊進京,有人還建議調藍天蔚帶兵進京。可是統籌京師治安的最高首長民政首領趙秉鈞(趙原任民政大臣,這時袁尚未就任民國大總統,因此所有北京各部首長都暫稱首領),認為京師萬萬不可再增加軍隊,趙表示願獨負保護京師地方之責,於是調藍天蔚之議始寢。袁世凱並派陸軍參謀王培寬馳赴湯河,阻止二十鎮兵進京之行動,並令第一鎮馬步兵六營駐軍南苑、北苑以資鎮懾。
在大變亂中,清的皇城全部由禁衛軍負責保衛,防守頤和園、地安門、東華門、西華門各處。由於防衛得力,使甫告退位的清皇室未受到騷擾,連清王公奕?、載灃、載澤、載洵、載濤的府第均未受驚。禁衛軍由於在這次變亂中恪盡職守,於是上書袁世凱,願入京護衛總統,請袁把所有在北京的軍隊全數調出,改由禁衛軍接替。禁衛軍雖然由馮國璋統率,可是這支軍隊原本是宣統父親載灃所建立的,其任務在於保衛清皇室。如今清皇帝退位不久,北京竟出了這麽大的亂子,作亂的軍隊又是袁的嫡係部隊,奉職最勤的卻是清的禁衛軍,對袁來說實在是一個大諷刺。所以禁衛軍的這個請求,袁是不會接受的,隻是象征性地調派一隊來京,禁衛軍因之很不滿意,再上書給禁衛軍軍統馮國璋,請調全部禁衛軍入城捍衛,並謂如有差失,願扣全軍餉銀。馮得書深怕該軍擅自行動,乃親赴該軍駐地西苑,嘉勉和撫慰一番,並阻止其擅自行動。
3月2日袁麵諭段芝貴轉知各軍隊,凡未附和兵變剽掠者,不論官弁兵丁,每名各賞銀二十兩,其後又加發禁衛軍和毅軍餉銀一月,巡警因維持地方有功,賞餉半月。馮國璋則獎賞禁衛軍兵士,每名一個戒指,上刻名譽二字。珠寶市大柵欄的富商,因為在這次變亂中未受禍害,乃備銀二千兩及酒肉等物送至毅軍軍營,以表謝意。
民間團體以紅十字會為首,集議商討救濟事項,救死扶傷,不遺餘力。
北京兵變時東交民巷的使館區立即戒嚴,各國士兵荷槍實彈布防。3月2日駐北京各國公使齊集英國使館,開會商討應變步驟,有謂“中國現況和庚子年相同,已沒有能力維護秩序,各國必須自行設法”雲雲。
經過這次會議,便產生了幾項行動:
一、日本急調在煙台的軍艦前來大沽,俾溝通北京、天津、大沽及國外的電訊聯絡。各國關於軍事上的消息,皆用意大利使館的電台傳到黃村,由黃村轉大沽。
二、各國緊急抽調軍隊來京,每一國以200名為限。
三、組織國際兵團,由各使館抽調武裝人員700名,於3月6月上午10時在英領館集合,巡察北京街市,以維持北京城局勢。3月3日這天洋兵從長安街出崇文門繞外城一匝,自正陽門返回東交民巷。
迨天津、保定兵變,於是各國又紛紛派兵前往天津和保定,因之北京、天津、保定三地,外國兵車往來不絕於途。3月3日美兵到京150名,5日日本兵400名到京,英國則由北京派出武官4名領兵800前往天津,又由天津調兵30名押解子彈70餘箱及其他軍用物品來北京,德國則由青島調兵百餘名至京,其他各國亦日日有兵運來。保定、正定均有洋兵沿路巡邏,天津所駐洋兵甚多,尤以日本兵最多,軍糧城、北塘、山海關、開平、唐山均有外國重兵駐紮。
各國使館對於各國僑商、僑民的生命財產最為關心,變起時便致書袁世凱,請求保護洋商生命財產。北京崇文門內北至總布胡同口,以日本商業為多,3月2日起,凡日本商店均有日兵2名,荷槍守護。英使館則派專員乘車至天津各處訪問僑民。德使則派兵20名前往直隸井陘保護煤礦。外交團在給袁的公文中並質問袁是否繼續清朝所締結的各項條約。袁乃分函答複各國公使,其內容為:(一)力阻各國分別調遣軍隊來京;(二)強調京師現已平靜,此後決無意外之虞,以及自己如何盡力維持現狀;(三)力陳此次兵變決不影響國際關係,所有清朝過去所締條約均將承認與信守。
3月4日袁特派顏惠慶、富士英、曹汝霖等前往東交民巷,分赴各國使館慰問,並致謝各國軍隊協助彈壓。同時並有照會給各國使館,對此次兵變表示愧歉,並申明今後決不會再有意外,若萬一有變,損失外人財產,均由袁負責賠償一切損失。此外並派趙秉鈞、薑桂題、烏珍、曹錕、王占元等剴切曉諭部下,對於洋兵入京不可敵視,應互相友愛。更電民政部出示曉諭商民,勿相驚憂。
袁世凱於4月6日發表告各軍書,情文並茂,特抄錄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