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刺激了載漪,使他覺得應該發動6月25日的政變,而且能夠保證成功。這真是個難題。無論怎樣猜想,善良的人們也不會懂得一個政治瘋子的心理。一時的衝動?以為慈禧太後一定會支持自己的信心?甚至,如果慈禧不支持他,他便把慈禧一起滅掉的幻想?全都不得而知。隻那結果明擺著:他僅僅率領著60名義和團,便殺進紫禁城,要把光緒皇帝的腦袋割下來當球踢。
是日早晨6時,載漪帶著義和團直接殺進了寧壽宮。宣戰後,光緒皇帝就住在這裏。載漪知道這一天慈禧也住在這裏嗎?我們不知道。昨日,24日的下午,慈禧還在西苑的中南海遊玩,有宮女數人隨侍。但後來的信息告訴我們,義和團圍攻使館的呐喊喧囂聲和連續不斷的槍炮聲,讓太後厭煩了。於是傳諭擺道寧壽宮。是這偶然的移宮居住改變了光緒皇帝的命運嗎?
載漪和他的義和團是氣勢洶洶而來的。殺掉皇帝,起碼,罷了他的皇權,是載漪確定無疑的目標。兒子已經是儲君,還要天天看到另一個皇帝的臉,在他麵前下跪,畢恭畢敬,這樣的皇帝,還能要得嗎!不行,得讓皇帝知道知道,我,端王,載漪,在你麵前,不光會點頭哈腰,還會咬人呢!於是,輕率變成了固執,固執變成了囂張,囂張變成了公然的政變。顯而易見,載漪的目標不僅是皇帝,而且是太後。他是在告訴太後,他,載漪,現在地位硬了,決不答應人家把他當成奴才看待。他做過了頭。
寧壽宮門被載漪命令義和團砸開了。端王在此,太監敢不開門?眾人呼噪入宮,隻聽載漪率領著義和團大呼:“皇帝!出來!你這洋鬼子的朋友!”聲震紫禁城。史載:“其時端王粗莽之狀,甚可駭異,好像是喝醉了酒而發狂的樣子。”
皇帝沒出來。他不敢出來。這位有見識的皇帝沒有膽子。
太後本也不想出來。她後來回憶說:“當時,我的心裏也打鼓哩!”
但太後終於出來了。“當時我想,我要是不撐住了,那後果還能想嗎?”
其時,慈禧太後正吃早茶,出來時,穿著家常衣服,但滿臉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她推開門,在台階上站住,怒視著眼前的紅彤彤的一群。那是由她的指示才敢於進京的義和團,他們就站在台階下。他們沒向她下跪,因為他們的身邊有一個載漪。
但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了。
這男人堆中、刺刀叢中的惟一的女人,把她的一雙老眼朝眼前的一群慢慢地掃過去,最後注射在載漪身上。她發現,對方立刻跪下了,隨後,所有的義和團都跪下了。還是無聲。
太後說話了,麵對著端王載漪:“看來,你是想馬上就自立為皇帝啦?胡鬧!成何體統!你以為,乘此國事紛亂,就可以任意建取嗎?你大錯特錯啦!快點,給我滾蛋!皇帝是廢還是立,隻有我有權力。你要是想依靠你的兒子,以為你的兒子已經立為大阿哥了,就可以肆行無忌啦,妄想!我可以把你的兒子立為儲君,我也可以把你的兒子立刻就廢了!你要是自不量力,我馬上就廢了你和你的兒子,你信不信!”
載漪流汗了。不僅頭上的汗流下來,全身都被驚懼的汗水淹沒了。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一個太上皇,這時除了叩頭,還是叩頭。氣氛過於緊張,遊戲過於大膽,結果來得突然:載漪被打垮了。他像個夢遊症患者,無所畏懼地在屋頂上亂跑,但猛然一聲把他驚起,為自己瘋狂的勇氣嚇得毛骨悚然,一交跌到深淵裏――他在麵前這個女人的打擊下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
慈禧忽然笑了,是諷刺的笑:“現在你明白了,是吧?你早就該明白:我一天在世,一天沒有你做的。放小心點!再不安分,就把你趕出宮去!家產充公。”載漪的“漪”字,偏旁中有個“犬”字,因此,慈禧罵道:“瞧瞧你這副德性,真配你的狗名!”
忽然宣諭:“來人,聽宣:載漪罰俸一年,以示薄懲。今後,沒有我的旨意,你不準進宮!至於義和團首領在此叫囂,立即斬首!”
這時,光緒皇帝出來了。他由衷地叩謝太後的慈恩,感謝太後保住了他的性命。
事情就這樣完了。載漪發動並親自領導的宮廷政變就這樣結束了。他朝思夢想的皇帝夢,就這樣破滅了。
慈禧隻是罵了載漪一頓,沒有更大的懲罰。表麵上看,在她眼裏,他,端王載漪,不過是一個在她的皮襖裏做窩、她隻要輕舒一指,就能撣掉的小小的、惡毒的虱子。對這樣一個奴顏婢膝的人,隨便給他一家夥就行了,罵他一頓,好像一個洗衣婦當著全院子人謾罵她的女鄰居,這就夠了,以後他就老實了。但後來慈禧說:“我確也是怕的。怕激出大變。”
載漪感到幸運。他被罵出宮後,對軍機大臣剛毅說:“唉呀,忽然遇此劈天雷電,迅雷不及掩耳,忽然又雲消雨霽,真可以說是絕大幸事。可是我呀,真的已經汗流浹背啦!我真想不到:太後盛怒時,她的威懾之力乃至如此。過去我曾經聽說,曾國藩、李鴻章,都是威權蓋世的大臣,一見到太後,都不免震懾失次。過去我還不信。這一回親身體驗,那傳聞真是毫不虛假呀!”
但實際上,載漪氣得直咬嘴唇:他的殺著給破了。他本來想悄悄地,從後麵打擊光緒,把那個他本來已經消失將盡的皇權弄到手。不料,在這場決鬥中,他自己被痛揍了一頓,創巨痛深。
當天,慈禧下了一道諭旨:命榮祿之兵在外宮門駐紮,同時,停止圍攻使館,由榮祿赴各使館商議和約。
在宣戰後的第五天,在北京的戰場,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和平時期。
第二天,6月26日,榮祿親自帶隊――這樣的機會他決不放過,走到使館邊界,懸出一個招牌,上麵用大字書寫著:“奉太後諭旨,保護使館。洋人可以走出使館,來和榮祿大人商議和談。”
那天,據史料記載,榮祿還給剛剛還炮轟槍打的使館,送上了一大堆的瓜果梨桃,以及其他吃的用的東西,好像兩家正在走親戚。
應該明白了:對使館的攻攻停停,其原因是複雜的。
以後會更複雜。
老太後的心事,不得錯到底的錯
屈指算來,北京圍攻使館,自6月20日始,至8月14日結束,共54天,其中有4次停攻。畢生研究庚子國變史的專家學者,無不重視這一幾乎延續了整個戰爭時間而又莫名其妙的事件,尤其是停攻使館的原因。這是有理由的。北京是本次反侵略戰爭的大本營,首善之區,決策之地。其對使館的打打停停,是整個戰爭期間中方最高決策的邏輯折射。
一個占主導地位的研究成果是:對使館的數次停戰,是清政府尤其是慈禧太後對帝國主義卑躬屈膝的投降主義的必然結果,而對使館的進攻,又是清政府妄圖假帝國主義之手消滅義和團的陰謀。今天看來,這一結論有進行檢討的必要。
根據《近代中國史事日誌》,進攻與停攻使館的日程可排列如下:
第一期進攻:6月20日至6月24日,共5天。21日宣戰,此前一天便開始了對使館的進攻,顯然是要打個下馬威。
第一期停攻。6月25日至6月28日,共4天。我們已經知道,這次停攻,其主要原因是載漪暴露了其弑帝陰謀,使慈禧感到了對自己獨裁政權的威脅,並開始懷疑自己的對內對外政策是否出了問題。這當然是重要原因。但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容當後敘。
第二期進攻:6月29日至7月16日,共19天。這次再攻使館,其由頭是西摩所率領的八國聯軍在廊坊受阻,退回天津邊緣,又遭聶士成的武衛軍痛擊,傷亡達300多人。信息傳至北京,慈禧大受鼓舞,她再次產生了打敗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的鬥誌。
第二期停攻:7月17日至28日,共11天。這次停止攻擊,顯而易見的原因是天津失守。此時,西方各國守衛使館的士兵,傷亡已達150多人,占其衛兵總數的三分之一。但天津――北京門戶的失守,顯然嚇壞了慈禧,她急急忙忙,開始研究如何能夠與西方講和的事情了。
第三期進攻:7月29日至8月2日,共5天。這時,慈禧本已氣餒,但忽然好像來了救星,把她這個本已癟了的氣球又給吹圓了。李秉衡――前任山東巡撫,現任長江巡閱使,20年前,曾經領導福建軍民打敗過法國侵略軍――來到北京,自告奮勇,願為前敵,率領義和團截住八國聯軍,與其決一死戰。慈禧大為振奮,於是圍攻使館之戰再起。
第三期停攻:8月3日至4日,僅兩天。這次停攻,直接原因不明。此前一日,朝廷接受了李鴻章的建議:護送使館人員到天津,允許各國大使通電本國政府,並命令各督撫保護各地洋商教士教民。可能,停攻,是要向各國表示朝廷對李鴻章建議的重視和采納。
第四期進攻:8月5日至8月13日,共9天。此前一天,4日,八國聯軍(實為七國聯軍)開始從天津出發,向北京進軍。李秉衡率義和團在北京誓師,決與聯軍死戰。這次進攻使館,顯然是與敵決戰的一部分。
最後的停攻:8月14日。原因很簡單,八國聯軍已經打入北京,使館解圍。
毫無疑問,在對使館56天的打打停停中,上述事實是真實的和顯而易見的,當然值得重視。曆史從來都是根據真實而顯而易見的事實寫成的。然而,凡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必是貧乏的事實。這同樣也是曆史的真理。
於是,人們開始尋找,那些同樣真實卻不貧乏,又能深刻洞悉決策者內心世界的事實又在哪裏呢?
8月15日,八國聯軍攻進北京的第二天,慈禧帶著光緒皇帝和不多的幾個大臣倉皇出逃,並在路上進行了一次次的反思。這些反思,被許多史家認為是虛偽的。這不錯。一個力圖保住自己性命的最高決策者,其反思,是竭力為自己的錯誤及愚蠢進行辯護的。但對曆史人物來說,這樣的辯護又是難得的,是其內心世界的展現。曆史學的偉大就在於:它不僅能從真實中得到真理,而且從半真半假甚至是偽造的史料中,經過去偽存真的分析,同樣能得到真理,甚至是更重要的真理。
後來的慈禧,確實反思過她利用義和團進行反帝戰爭的虛妄:
當大亂子起來的時候,人人都說那些土匪是義民,怎樣的忠勇,怎樣的有紀律、有法術,描形畫態,千真萬確,教人不能不信。後來又說京外人心,怎樣的一夥兒向著他們;又說滿漢各軍,都已與他們打通一氣了,因此更不敢輕說剿辦。
後來接著攻打使館,攻打教堂,甚至燒了正陽門,殺的、搶的,我瞧著不像個事,心下早明白,他們是不中用、靠不住的。但那時他們勢頭也大了,人數也多了,宮內宮外,紛紛擾擾,滿眼看去,都是一起兒頭上包著紅布,進的進,出的出,也認不出誰是匪,誰不是匪了,一些也沒有考究。這時太監們連著護衛的兵士,卻真正同他們混在一起了。就是載瀾等一班人,也都學了他們的裝束,短衣窄袖,腰裏束上紅布,氣勢洶洶,呼呼跳跳,好像狂醉一般,全改了平日間的樣子。
載瀅有一次居然同我抬杠,險些兒把禦案都掀翻過來。
這時我一個人,已作不得十分主意,所以鬧到如此田地。我若不是多方委曲,一麵稍稍的遷就他們,穩住了眾心,一方又大膽地製住他們,使他們對著我還有幾分瞻顧;那時紙老虎穿破了,更不知道還鬧出什麽大亂子,連皇帝都擔著很大的危險。
慈禧對她當時心態的描畫,基本是真實的。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帝王古訓,時刻在心。隻是有時昏了頭,便隻想到其載舟的功效,忘了其可能覆舟的危險。這時,水不再是水,而變成下山的老虎,其勢不可阻擋。義和團進京前,她還不相信這樣的危險,認為對義和團的負麵效應,不值得驚怪,所謂“一紙嚴詔即可消弭”,就是其極為自信的表示。
但她終於發現,義和團搞破壞的本事比他們打仗的本事大多了。她是哪一天發現這一“真理”的,很難考證確實。但她身邊有一小太監,總想在太後麵前討好,每當聽到槍聲,便向太後道喜,說:“又殺了一個洋鬼子!”太後起初還很歡喜,但很快就聽煩了,說:“這幾天,光聽槍炮的聲音,足教殺盡洋人多次了,然而總沒有那一回事!”許多事情,開始的時候很棒,但很快就後悔不迭。進攻使館的事情就是如此。
關於義和團究竟已經鬧成了什麽樣子,慈禧也提供了一條很有趣的史料:
他們一會子甚至說宮裏也有二毛子,須要查驗。
我問:“怎樣查驗?”
他們說:“如係二毛子,隻須當額上拍了一下,便有十字紋發現。”
這些宮監、婦女們,了不得的惶恐,哭哭啼啼,求我做主。
但我也犯不著向拳匪去講人情;我想阻止他們又不對,萬一阻止不了,那更不得下台。
因此,我教他們盡管拍去,果然拍出十字來,也是命數,這何須怕得。如若胡亂枉屈人,那神佛也有公道,難道就聽憑教下徒弟們冤殺無辜不成?
後來出去查驗,也是模糊了事,並沒有查出什麽人。
他們心中明白,得了麵子,也就算大家對付過去,還了我的麵子。
你想這樣胡鬧,還講什麽上下規矩麽?
看來,革命革到自己頭上的滋味,自己也很難忍受。但最重要的問題是,慈禧是在什麽時候“幡然醒悟”,從過去的相信義和團神術變為不得不忍受義和團的動亂的?這個時間表極為重要。它將解釋同一事件發生過程的不同認知邏輯。
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後,慈禧雖然“倉皇出逃”,但並沒有忘記及時把一切不利於自己的“證據”,放一把火,悉數銷毀。因此,進攻使館期間的所有上諭、慈禧與地方大臣們的通信,在紫禁城的檔案庫中,忽然全沒了。但她似乎忘記了,紫禁城內的“證據”可以銷毀,她已經寄出的電報、上諭卻還在別人的手裏。
有兩份慈禧親自秘密發出的電諭居然就這樣保留了下來。一份是發給李鴻章的。此時的李鴻章,大清朝最熟悉外交事務的大臣,早已被她趕到了南方,擔任了兩廣總督。但戰事一起,她便連發上諭,希望李鴻章回到北京,以他的經驗,來與洋鬼子進行外交周旋。但李鴻章的要求是先停戰。否則,他來了也沒用。可能,李鴻章給慈禧的奏折中,話裏話外的,指責慈禧太後相信了義和團的邪術,所以才把局麵弄得如此不可收拾。於是,6月26日,才有了慈禧給李鴻章如下密電(譯文):
我真是沒辦法:這次義和團的起事,在幾個月的時間裏,北京城到處蔓延,已是無處沒有義和團啦。他們的人數之多,不下十數萬,自兵民以至王公府第,處處皆是,同聲與洋教為仇,勢不兩立。在這種情況下,你說我該怎麽辦呢?如剿殺義和團,一下子就會禍起肘腋,生靈塗炭呀!因此,我隻能因勢利導,先使用他們,慢慢地,再試圖挽救大局。你在奏折中說這是相信了義和團的邪術,企圖靠這邪術來保衛國家,看起來,你似乎並沒體諒朝廷在這種局勢下的萬不得已的苦衷呀!
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26日,不過是她氣勢洶洶地與各國宣戰的第5天。就算是腦筋急轉彎,這彎子轉得也太快了點。隻有一種解釋:從董福祥軍和義和團對使館的聯合進攻而毫無戰果中,她看到了國家軍隊和義和團的“不可恃”;從端王載漪欲進宮殺光緒皇帝(25日)的極端舉動中,使她感到了“陰謀”。我們已經知道,正是在她給李鴻章發出密諭的同日,她諭令停攻使館,榮祿把寫有“停戰”“保護使館”的牌子立於使館附近的北禦河橋上。
過了3天,29日,慈禧又給各駐外使節發出電諭,說:
朝廷非不欲將此亂民下令痛剿,而肘腋之間操之太促,深恐各國使館保護不及,激成大禍。亦恐直東兩省同時舉事,兩省教士教民便無遺類,所以不能不躊躇審顧者以此。
這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們已經知道:辯護歸辯護,此後的慈禧,並沒有讓自己的軍隊和義和團停止進攻使館。對一個國家的領袖來說,她的錯誤不在醺醺然於血腥味,而在她宣戰時那些嗜血的言論。她已經明白她幹了蠢事――僅僅是為了激勵民眾,便創造了一套血腥的套話。而當民眾被這些瘋狂的、刺激的言論所陶醉、所蒙蔽、所迷惑,相信必須采取最“斷然的措施”,並且當真要求采取這樣的措施時,領袖卻忽然沒有勇氣進行到底了。這時候,她該怎麽辦呢?她必須殺人,以免民眾譴責她那些關於殺人的言論言不由衷。她的行動不得不緊緊地追趕她已經說出的瘋狂的言論。這時,不是別的,不是理性,而是政治慣性、政治的引力定律在起作用:一宗死刑引起了另一宗,玩弄血腥的言詞變成了胡亂的大批殺人。絕不是需要,甚至也不是激情,更不是堅定,而恰恰是沒有勇氣違抗民意的政治家的不堅定甚至懦怯,說到頭,正是懦怯,使他們殘殺了成千上萬條生命。說來遺憾,庚子國變的曆史雖然往往被描敘成中國人民英勇卓絕的曆史,卻並不僅僅是英勇卓絕的曆史,同時也是當政者懦怯的曆史,是領袖的懦怯並不得不盲目膜拜他們自己吼出的口號的曆史!
對慈禧來說,看到自己錯了(幾乎是事件一開始便後悔不迭),卻不得不錯到底,還有一個“正當的”理由:權力!事情涉及到權力,她決不會不戰而降:權力她是死抱住不放的。不,她不想下台。她為了皇權在握,付出的代價太大,甚至犧牲了政治良心,不能不拚命反抗。因此,宣戰以來,她活似一個遊泳能手,忽而側泳,忽而仰泳,始終堅持著,不讓自己在政治水池中下沉。
至於說,慈禧是因為反對改革開放才與西方各國斷然開戰,這更是無稽之談。
應該把那些當代的影視文學甚至某些史家史書教科書所給予我們的“保守”、“落後”等慈禧太後的形象從腦海中斷然抹去。如果把中國近代化的前60年(1840-1900)分為兩個階段,那麽,前一個30年是以兩次鴉片戰爭為標誌的與西方世界“刺刀見紅”的30年,而後一個30年是開放與改革最紅火的30年,而那正好是慈禧太後執政的30年,它被史家稱為“同光中興”。正是在這後30年中,大清國引進了來自西方的除政治體製以外的一切新生事物。而引進這一切新生事物的國家最高領導人竟是反對改革和開放的――這自相矛盾的邏輯能夠站穩自己的腳跟嗎?
不,慈禧不保守,也不落後,她隻是“不得已”。開放的大門是被炮艦打開的,但畢竟也是開放;改革的步伐是被開放的形勢催動的,但畢竟也是改革。用改革、開放與保守、落後的兩極對立來定位慈禧的政治形象,是西方的話語,而後世的晚清史學,大多是對西方話語的闡釋。
遺憾的是,西方人從不懂得尊重中國當權者自己的邏輯。戊戌政變發生後,西方世界再次使用了他們自以為準確的話語――“這是保守派對改革派的勝利”――並立刻選擇了他們要支持的人:光緒皇帝。這正是慈禧太後最憤怒的事情。
這才是慈禧雖然認了錯,但還是要把反帝鬥爭進行到底的真正原因。她不夠強大,她的國家不夠強大。甚至,義和團――她終於看出來了――也靠不住了。這都不錯,但她還是要把鬥爭進行到底。憤怒使人智昏,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6月24日,宣戰後第3日,山西巡撫毓賢上了一道封奏,說的是山西教會的事情。此前10天,尚未宣戰,慈禧曾發給各地方一道密諭,命令:但遇洋人即殺之,勿使漏網!然而,毫無動靜,一查,發現陝西署撫端方、河南巡撫裕長,及蒙古各處,拿到手裏的諭旨,文字中的所有“殺”字都被改成了“保”字。據說,這件事情把軍機處嚇壞了,認為朝廷之內必有漢奸。但沒人敢把此奏聞太後。現在,毓賢的奏折又來了。大後親自批示:
我命令:凡是洋人,無論男女老幼,皆殺之無赦!以清亂源而安民心。
榮祿看到了慈禧的批示,力諫道:“殺戮婦孺,恐怕不足以揚國威?恐怕為全球所笑。而且,這於老佛爺您平日慈悲為懷的名聲有損呀。”
慈禧大笑道:“你說的不錯。但洋人要我歸政,我不過以此還他。自從道光以來,洋人在我國欺虐吾民,反客為主。現在教他們看看,究竟誰是真主人!”
於是,帶著慈禧批示的諭令,快馬飛向山西。庚子國變史上一場最血腥的屠殺開始了。
太原屠城,又一次瘋狂的跳躍
山西大屠殺發生在7月9日,由巡撫毓賢親自主持。毓賢的一生中,在政治舞台上數次瘋狂跳躍,有如雜技演員,這回是最大膽的一次,但也將是最後一次翻筋鬥。
山西本來沒有義和團。
此前一年,由於毓賢在山東巡撫任上縱容鼓舞,使義和團在山東興起。此後罷職入京,一頭紮進了端王的懷抱,軍機大臣剛毅對他尤其讚庇,說,這個國家隻有一個愛國主義者,此人就是毓賢。而大太監李蓮英也對慈禧說,“方今督撫中惟毓賢一人,可算得盡忠報國。”於是毓賢氣焰高漲,公開揚言:在義和團問題上,“朝議太無主張。”並指斥滿朝文武都是賣國主義者!
每當國家動亂之秋,慷慨激昂的愛國宣教者,從來都被視為“自己人”。毓賢,以他全麵反洋的愛國主義宣傳,終於再次得到朝廷賞識。於是,他被罷山東巡撫,但沒過多久,他便到山西再任巡撫去了。
有一則史料說,毓賢拜命之日,義和團額手相慶,都說:“這下子好了,我們可以到山西去鬧一鬧了!”毓賢上任之日,帶領著幾十名護衛軍,都是義和團的首領。從此,山西開始有了義和團的蹤跡。
上任伊始,山西平陽府教堂被義和團焚毀,知府、縣令趕緊向毓賢匯報,但在匯報材料上稱義和團為“團匪”。毓賢大怒,痛斥下屬無知,甚至要向朝廷匯報。從此,山西各府郡縣官,一律跟風,不敢說義和團一個不字。
有一封毓賢給端王載漪、軍機大臣剛毅的密函留了下來,信中說:“這外邊的事情嘛,你們就交給我毓賢做主好了。山西的洋教,一定會淨絕根株。然後,我們再幹其他的事情。我毓賢一定為你們分憂,對朝廷盡忠,對上官盡職,對地方盡力,對義民盡信,對天下後世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