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住在距人民大會堂不遠的中南海,這是一塊很幽靜的地方。布什一行人通過一個精致的大門進去,然後汽車又開過了一個湖和幾個庭院才到了會見地點。一個中國電視攝影組等候在那裏,他們跟隨布什這行人穿過了幾個房間,便來到毛澤東的起居室。
布什等人進去時,81歲的毛澤東正坐在一個扶手椅上。他由兩位女服務員扶著站起來。這是布什到中國後第一次同毛澤東會見,從遠處看上去,他的健康狀況令人吃驚。當他張嘴向基辛格表示歡迎時,隻聽到從喉嚨裏發出來的沙啞聲音。
布什第二個進屋,此時在較近地方看上去,毛澤東的健康狀況似乎好一些。在布什眼裏,毛澤東個子高大,皮膚有些黑,仍顯得相當結實,握手時很有力量。他身穿一套做得很好的中山服,腳上穿著棕色短襪和一雙白色膠底的黑色便鞋,這種鞋就是千百萬普通中國人穿的那種。
基辛格向毛澤東問安時,毛澤東指著他的頭說,“這一部分工作得還好,我能吃能睡。”又拍著雙腿說,“這部分活動不好,走起路來沒有勁。我的肺部也有些毛病。”他停了一會兒又說,“總之,我不太好了。”然後笑著補充道,“我是供客人看的一個陳列品。”
布什坐在基辛格的左邊,基辛格坐在毛澤東的左邊。布什環顧了一下房間,一麵牆上裝有拍電視用的照明燈,在他麵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本書法書。房間那邊的幾張桌子上放著一些某種型號的醫用橡皮管和一隻小氧氣罐。
毛澤東神態自若,他說,“我不久就要去見上帝了,我已經收到了上帝的邀請。”世界上最大的共產黨國家之一的領袖竟說這樣的話,使布什吃驚。
基辛格笑著答道,“不要很快接受這種邀請。”
毛澤東已不能有連貫性地講話,他吃力地在一個小紙本上寫字,以使別人明白他的意思,他寫後,站在他身邊的兩位女服務員便走去看看他寫的字,並試圖判斷他想說什麽。毛澤東寫道:“我遵從Doctor的囑咐”。用中國人使用的這個頭銜稱呼基辛格博士是語義雙關的。
基辛格點點頭,然後轉了話題說,“我非常重視我們的關係。”毛澤東舉起一個拳頭並把另一隻手的小手指頭也舉起來,然後指著拳頭說,“你們是這個”,又指著小手指頭說,“我們是這個”,接著又說,“你們有原子彈,我們沒有”。由於中國已擁有原子武器十幾年,毛澤東的意思顯然是說,美國在軍事上比中國強大。
“但中國說軍事實力並不是惟一的因素。”基辛格說,“而我們有共同的對手。”
毛澤東寫出他的回答,一個助手拿過來給布什等人看。上麵是用英文寫的:YES。
毛澤東和基辛格還談到了台灣問題。毛澤東說,這個問題會在“一百年”甚至“幾百年”的時間裏獲得解決。布什認為,中國人這樣講是告訴外國人,他們已有幾千年的曆史。他們同性情急躁的西方人打交道時,是把時間和他們的忍耐修養當作他們的砝碼的。
像鄧小平和其他大多數革命領袖一樣,毛澤東也有出身鄉下的背景,即便是在正式外交會談當中也常常會使用一些很通俗的語言,布什特別留意到這一點。比如在談到另外一個問題時,他形容美中關係中的一個具體問題並不那麽重要時,說它連“放屁”都不如,他的一位女助手忠實地把它譯作“一個狗屁”。
會見繼續進行,毛澤東看起來更有精神了,也更機敏了。他不時地打手勢,把他的頭從這邊移到那邊,好像談話使他興奮起來。他又提起上帝,他說,“上帝保佑你們,不保佑我們。上帝不喜歡我們,因為我好鬥,一個共產黨,他不喜歡我,他喜歡你們三個人。”他向布什、基辛格、洛德點點頭。
會見快結束時,毛澤東把布什和洛德也拉到會談中來。“這位大使”,他對著布什說,“處境不好,你為什麽不來見我?”
“那將非常榮幸。”布什答道,“但我怕你太忙。”
“噢,我不忙。”毛澤東說,“我不管國內事務,我隻讀國際新聞,你一定要來見我。”五個星期後福特總統到北京進行國事訪問時,布什又見到了毛澤東,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那時,關於布什擔任中央情報局局長的任命已經宣布。基辛格會見毛澤東後,布什在同聯絡處官員談話時提到了毛澤東說要布什去見他的事情,並說可能爭取見到他。聯絡處官員們的印象是,這隻是毛澤東的外交表示而已,因此,布什就沒再考慮這件事。然而,一年後,那時毛澤東已去世了,布什夫婦再度訪華時,布什向中國政府一位官員談起毛澤東的那句話。“你應當按照你想的去做”,他告訴布什,“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不是毛主席想那麽做,他是從來不會發出那樣的邀請的。”
“真令人震驚”,當布什被任命為中央情報局局長的消息在北京傳開時,一位年輕的中國向導對英國記者說,“布什先生來中國一年了,在此之前他在聯合國工作,想想吧,他原來是個間諜!”
接到基辛格打來的使命電報後,布什的驚訝程度不亞於那位中國向導。中央情報局局長?布什將電報遞給巴巴拉,從她的麵部表情看,二人又想到一塊去了:1973年在紐約。用約吉?貝拉的話說:往事又曆曆在耳。
當時的問題是水門事件,尼克鬆總統把布什叫到戴維營,請他擔任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處理來自白宮西廳的政治混亂。現在福特總統又要布什離開夫婦二人都滿意的外交職位,回華盛頓去接管這樣一個機構――10年來,敵對的國會對它進行調查、揭發,指責它違反了法律,甚至說它無能。
布什又讀了一遍基辛格電報的開頭一句:
總統準備宣布一些重要的人事變動……
然後又讀電報的最後一句:
遺憾的是,宣布前時間有限,總統希望你盡快答複。
布什沒有時間再通過電報去獲得更多的消息――基辛格國務卿,誰調到哪裏去了或者發生了什麽事之類的問題找不到答案。如同外交辭令,政治辭令也有其微妙之處。國務卿電話的語氣表明,他們希望布什盡快答複,不要提什麽問題。
布什在思量,大規模的人事變動正在進行,去中央情報局嗎?去還是不去?
電報中最關鍵的幾個字是總統請。巴巴拉讀完電報還給丈夫時說:“我還記得戴維營。”她沒有說別的話。
巴巴拉特別記得1973年的戴維營之行,因為她當時不願意布什去接全國委員會的工作。但是,那天晚上布什剛剛回家,甚至還沒來得及脫掉外套,她便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總統請了布什,隻要總統的要求不是非法的或者不道德的,布什覺得他就可以接受這項工作,他隻能做出一個答複。現在,兩年以後,巴巴拉知道這次布什又隻能給總統作出一個答複。他們不久將離開北京返回華盛頓。
在北京工作的13個月期間,巴巴拉漸漸喜歡上了中國,還致力於研究中國的曆史、藝術和建築。對於布什離開北京返回華盛頓這件事,他還有另外一個更屬個人性質的憂慮。她擔心布什的工作變動會影響他們的孩子。夫婦二人仍然記得水門事件的那些日子,學校裏的一些同學常常使他們傷心。如果那算糟糕的話,中央情報局局長的孩子在華盛頓的生活將是什麽樣子呢?
說到這個,那麽中央情報局局長在華盛頓的前途又將怎樣呢?且不說基辛格的電話對布什夫婦私生活的影響,就它對布什的事業意味著什麽來說,布什自然想到以下兩個方麵:
首先,搞政治仍然是他的首要興趣。即使在最好的時候,中央情報局的工作也不是通向更高級官職的跳板,因為這一機構的局長必須是不介入政治的。任何人接受這一工作都必須放棄所有政治活動。就未來擔任當選職務的前景來說,中央情報局是死胡同。
布什的第二個反應是關心這次調動在外交上意味著什麽。一年多來,布什夫婦,包括巴巴拉也投入大量工作,為發展中美間互相尊重的氣氛和友誼,為可以超越意識形態分歧的民間往來,做了一些工作。通過低調的、非正式的方法,中美在消除兩國之間的一些引起懷疑和互不信任的障礙方麵取得了進展。中國政府將會怎樣想呢?當外交官的布什不一直就是那個當過間諜的布什嗎?
當布什把自己的憂慮告訴一位友好的西方外交官時,他講了另一位“中央情報局大使”理查德?赫爾姆斯的故事來安慰布什。1973年一個夜晚在德黑蘭舉行的一次招待會上宣布了赫爾姆斯為美國駐伊朗大使。這時,一位蘇聯大使(他本人就是克格勃老手)走到一位伊朗政府官員麵前問道:“部長先生,你怎樣看待美國人任命他們的居於第一位的間諜為駐貴國大使?”那位親西方的伊朗官員呷了一口香檳,說:“閣下,我認為這比蘇聯的做法好些,美國給我們送來的是第十位間諜。”
布什的朋友認為,無論中國人多麽懷疑美國的意圖,他們對蘇聯的不信任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布什任命的消息傳到北京時,中國官員根本沒有感到吃驚,還顯得很高興。有一位官員向布什透露,中國方麵花了一年時間來向他“灌輸”他們對蘇聯的威脅的看法。現在,作為美國情報局的首要官員,布什可以把那些看法再灌輸給美國總統。
其實,福特總統一個月後來中國訪問時,毛澤東對布什打招呼道:“你高升了。”然後又告訴總統,“我們真不願讓他走。”
布什得知中國不會為他的任命而不安的最重要暗示,是在鄧小平副總理邀請的一次私人午餐上。他向布什保證,中國將永遠歡迎他,然後笑了笑說,“即使作為中央情報局局長。”兩年後,布什夫婦確實對中國進行了一次私人性訪問,那時鄧小平已在主持政府工作。
這樣,布什對基辛格電報的外交影響所懷有的憂慮有180度的偏差,後來它對布什的政治前途的影響也是如此。但是在那之前的幾個星期和幾個月裏,這一點並不明朗。一連串的告別宴會後,布什夫婦離開了北京,當時的心情非常複雜:他們十分留戀在中國工作的13個月,又因為要回家了而感到高興;他們對自己所做的工作感到滿意,但又不滿意即將擔任的這項在政治上似乎沒有什麽出路的工作。
第七節 台灣慶祝酒未溫,總統又是親華派
而中國則疑心它是基辛格為盡可能延滯關係正常化而想出的主意――就像訂了婚,而不定結婚日期一樣。
台灣當局的“大使”前往美國國務院提出抗議,但是抗議隻得到含糊不清的答複。
華盛頓外交界日益覺得尼克鬆政府為了準備承認中國政府,正逐漸疏遠台灣。
就美國方麵而言,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仍以上海公報為基礎。
基辛格對於北京的新朋友的幻想已有點破滅。
基辛格有一次說:“權力是一種效力強大的春藥。”
這些話聽起來真像是在播放一張破唱片。
中美關係又向前邁出了一步
1973年2月初,白宮宣布國家安全顧問基辛格將再訪北京。台灣方麵表示嚴重關切,並要求美國重申其維持與台灣外交以及對華協防承諾的決心。
台灣告訴華盛頓,“台灣政府”獲悉基辛格又將往訪北京後甚為困擾,不知道基辛格這次要討論些什麽。雖然台灣相信基辛格不會做出任何有損台灣利益的事,但卻對基辛格無此信心,鑒於基辛格上次訪問中國大陸時的所作所為,他們特別會有這種感覺。
美國的說明很簡單,由於中國與美國之間沒有外交關係,雙方在上海公報中同意,美國要派高級代表不時前往北京,“促進兩國的關係正常化,並就涉及其共同利益的問題交換意見。”因此,基辛格此行是一次例行訪問,沒有什麽特別意義,也不應具有特別意義。
基辛格這次北京之行沒有議程,但討論的範圍很廣,從越戰停火後的情勢發展,中南半島三國的重建,以至於有關於北京貿易、旅行與互訪等問題。在任何情況下,基辛格聲稱,不會與中國討論任何有損台灣利益的問題。
會談中美國不願再正式提出與北京互派某種形式的代表。在尼克鬆訪問北京時,羅傑斯與中共外長姬鵬飛首次提到互派貿易代表的問題。姬鵬飛當時奉周恩來的指示,對這個構想大潑冷水。他說,隻要台灣在華盛頓設有大使館,中國就不可能也不會考慮這個問題。因此,美國方麵不會主動提出互派貿易代表的建議。後來的發展是,中國果然提醒基辛格說,羅傑斯曾於1972年提出這樣的建議。在華盛頓與北京設立貿易辦事處的構想,很快就導致雙方同意互設聯絡處。
根據基辛格這次中國大陸之行結束時發表的公報,雙方曾總結自尼克鬆訪問北京後一年來的雙方關係以及其他共同關心的話題。他們重申上海公報的原則,並保證共同致力於促進關係正常化。雙方都認為在這段時間內達成的進展對兩國人民都有益。
公報中還指出:
“雙方同意議定具體方案擴大貿易、科學、文化與其他方麵的交流。”
“為便利此一過程的進行並促進交往,雙方同意在短期內在對方首都設立聯絡辦事處。有關細節將透過現有途徑加以擬定。”
“雙方同意,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係正常化,將有助於亞洲及全世界緊張關係的緩和。”
按照美國官方解釋,辦事處並無外交地位,其功能僅限於有關貿易、文化與科學交流事務。中國設在華盛頓的聯絡辦事處不能在外麵懸掛中國的旗幟,其人員不列入國務院的外交人員名冊,也不能應邀參加正式酒會、晚宴等外交活動。至於實質的外交性聯係,對方仍將像過去一樣在巴黎進行。
有關聯絡辦事處的細節尚待擬定,不過預期聯絡辦事處將在二至三個月內設立,雙方互派五到十人,這些人員均不享有外交特權與豁免權。
在會談中毛澤東與周恩來都讚揚蔣介石對維護中國統一問題的一貫態度。他們希望談判,同時也不會使用武力。至於毛、周兩人對中國今後五到十年內不用武力有何想法,則又另當別論。總之,中國的領導人沒有要求美國政府對台灣施加壓力,也沒有要求美國居中斡旋。
基辛格的印象是,自從他一年前會晤毛、周以來,兩人都沒什麽改變,當然他們跟每個人一樣,不會變得更年輕。一旦毛、周去世,中國大陸的情勢難以預料。有跡象顯示,若幹軍中人物執行命令已不像過去那樣迅速。權力繼承問題遲早會出現問題,使中國領導班子陷於危機中。新的領導人還沒有出現,他這次遇到的仍是上次訪問北京時晤麵的原班人馬。
基辛格最後說,對於中共自40年代末期獲取政權以來所做的某些事情,美國政府記憶猶新,因此絕不會對日後與北京的關係存任何幻想。美國政府目前尋求的,不過是互利而已。美國與台灣的關係“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改變。“可預見的將來”是指多久?到1974年為止。
基辛格提出這個時限時,他心裏是怎麽想的?到1974年底,尼克鬆的第二任總統任期的上半段將已屆滿,他是不是想在那個時候完成他自己展開的“關係正常化”過程,以免別人來搶了他的功勞?
中國於1973年5月在華盛頓設立聯絡辦事處,辦事處坐落在康涅狄格大道,是一棟原為旅館的老建築物。第一任主任是黃鎮,副主任是韓敘。兩人都有大使銜。美國第一任駐北京聯絡辦事處代表是大衛?布魯斯,他已七十幾歲,曾任駐英、法與德國大使,是位資深外交官。據說,美國所以派他而不派一位比較年輕的人前往北京的原因之一,是毛澤東與周恩來也都已七十多歲,年齡較輕的人與毛、周打交道可能處於不利的地位。這顯示美國政府中某些中國問題專家才識多麽淵博!
國民黨駐美國“大使”沈劍虹曾與布什發生誤會。布什在前往北京出任聯絡辦事處主任之前,是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那天早上“沈大使”依約前往布什的辦公室。一樓的女接待員笑容可掬地迎著他說:“大使先生,今天早上天氣真好!”這種態度令他受寵若驚。他曾到過共和黨全國委員會大廈好幾次,從未受過如此熱情接待。電梯在布什辦公室那一層樓停下時,布什已在電梯門口迎接。沈劍虹立即察覺一定是弄錯了。布什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沈大使”硬著頭皮問到:“布什先生,你等的恐怕是別人吧?比方說,黃鎮?”布什臉上一愣,但很快就恢複鎮定,坦白地承認當“沈大使”的秘書打電話要求為“中國大使”安排會談時,他的秘書誤會了,以為是黃鎮。
在國際外交史上,聯絡辦事處完全是空前的,它是介於完全外交關係與無外交關係之間的一種機構。美國一度希望中國能視此種辦事處為邁向關係正常化前進的一步,而中國則疑心它是基辛格為盡可能延滯關係正常化而想出的主意――就像訂了婚,而不定結婚日期一樣。尼克鬆可能曾打算在1974年年底以前與北京關係正常化,但水門案阻撓了他的計劃。
中國政府為何不再堅持過去認為是原則問題而一再拒絕妥協的立場?在中國與美國宣布設立辦事處後,有關方麵認為答案是:
一、中國大陸糧荒嚴重,中國需要購買美國穀物。但這不是一個非常令人滿意的解釋,因為中國可以向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其他穀物生產國購買穀物,同時如有必要,即使不在華盛頓設立“聯絡辦事處”,中國仍能從美國購買穀物。
二、中國在科技方麵極其落後,需要美國大量援助,如果除駐在紐約聯合國總部的代表團之外另在美國設立某種機構,可以加速取得這類援助。但這個解釋未能顧到上海公報中已訂有科技人員交流條款這個事實,中國實在無需另設聯絡辦事處來爭取美國的科技援助。
三、由於越戰已經結束,過去因大批美軍駐在越南與附近地區,而對中國大陸南部構成的軍事威脅不久就會消失,北京認為這是美國軟化對華態度的時機。為向美國表示這種態度,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華盛頓在1972年2月間所要求的事,能如願以償。這個解釋有些道理,但原因絕不僅此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