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養吾回憶說:“杜平同誌閱後提了意見,我和毛岸英又作了修改,最後是彭總批發的。這次最辛苦了,毛岸英接連幹了三十幾個小時。”
第一次戰役勝利結束後,彭德懷任命了誌願軍總部機關的部處級幹部,並宣布成立司令部辦公室。
這個辦公室直屬彭德懷領導,負責作戰指揮和文電處理,人們習慣上稱其為“彭總作戰室”。
辦公室成員主要來自兩個方麵:彭德懷從西安帶來的張養吾、楊鳳安;從北京解放軍總參謀部調來的成普、龔傑、徐畝元;還有一個就是毛岸英。
張養吾雖然被任命為辦公室主任,但他和毛岸英照舊不參加作戰值班。
軍人與老百姓之間,有時相差十萬八千裏。張養吾自從“陰差陽錯”,跟隨彭德懷入朝以來,深感自己“不是這塊料子”。他缺乏起碼的戰鬥經驗,無法適應戰時生活。因此,他找彭德懷“要求調一下工作”。彭德懷叫他仍回西安任原職,並決定調西北軍區司令部的高瑞欣參謀來辦公室工作。
毛岸英聽說張養吾即將回國,多次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眷戀之情。
11月16日下午,張養吾將他保管的機要電報移交給毛岸英。交接完畢,兩人竟相對無語。
張養吾難過地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沉思良久,正欲抬頭,忽然看到毛岸英腳上綁著一隻沒有後跟的靴子。他想起來了:那是一個雪天,毛岸英脫下潮濕的靴子,放在火爐壁上,這隻靴子的後跟被烤焦了。
張養吾默默地脫下自己的一雙靴子,輕放在毛岸英腳前。
“不。”
“聽話!”
“給我寫信。”
“寫,還有任榮。”
話到此處,又是沉默。
在過去的40天中,張養吾打心眼裏喜歡上了毛岸英,這不僅因為他是國家主席的長子,還因為他身上具有許多難能可貴的優點:滿腔的報國熱情,忘我的工作精神,刻苦的學習態度,突出的平民風格……
當然,在張養吾和一些人的眼中,毛岸英並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青年。最明顯的缺點就是,因為經常工作或看書到深夜,所以有時早晨不能按時起床,因而不能按時就餐,按時防空。
這也是張養吾臨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問題。
張養吾清楚地記得:“有一次防空,司令部叫天亮前進洞。大家吃了飯,岸英才起床漱口。我們等他吃早飯,飯還沒吃完,敵機來了。我、任榮、毛岸英,還有任榮的一個警衛員,來不及進防空洞了,就藏在房間,四個人一人蹲一個角落,正襟危坐,靜候轟炸。幾十公尺外炸彈直炸,那個聲音真是震耳欲聾,山崩地裂啊!”任榮講:“毛岸英同誌啊,下次可要注意啊!”
有感於此,張養吾突然打破沉默,語重心長地提醒道:“岸英,我要走了,但有件事一直不大放心。”“你說吧。”毛岸英抬起頭,坦城地望著張養吾的眼睛。
“今後,夜裏不要搞得太晚,早上要按時起床。”
“嗯。”
“早飯也要按時去吃,不要餓肚子。”
“好的。”
“特別是要注意按規定防空,千萬不要麻痹大意!”
“行,我記住了。”
當晚,張養吾搭乘高崗的專車回國。行前,毛岸英將一個包袱交給張養吾:“這些多餘的東西,你帶給我媽媽。”
“我一定帶到。”張養吾使勁點頭答應。
蒼茫暮色中,兩人握手道別。
“岸英,多多保重!”
“保重。別忘了寫信!”
可是,當張養吾輾轉到達西安,給毛岸英、任榮寄去充滿思念的信時,毛岸英已不在人世了。
1950年11月24日下午,兩架綽號“黑寡婦”的美軍偵察機,在大榆洞上空盤旋了一個多小時。
這個異常現象,立即引起了誌願軍首長的關注,他們當即研究了幾條規定:明晨4時前開飯完畢,除值班者外,其他人在天亮前全部進洞。
一切都在照計劃進行:解方參謀長領著司令部的同誌,躲在南山的一座大礦洞裏;杜平主任和政治部的幾位同誌鑽進山溝裏的一座地下涵洞;距“彭總作戰室”兩三百公尺,有一座僅可容納五六人的小礦洞,這是總部首長的藏身之所。
金燦燦的太陽,從東方升起,大礦洞裏的人們已能相互看清對方的眉眼。此時,毛岸英饑腸轆轆地倚壁而坐,正在悶著頭吸煙。他又睡過了時間,沒趕上吃早飯。
昨夜對中國誌願軍而言,是最重要的一夜。各部隊必須在拂曉前進入指定位置,做好於黃昏發起第二次戰役的準備。彭德懷調兵遣將,督促全軍,忙了大半夜。毛岸英也跟著忙到後半夜才睡。
如果是在10天前,毛岸英就不會遲起,更不會餓肚子。
他的兩位鄰居――張養吾和任榮,可以督促他按時起床,等候他一起吃飯。可張養吾已經回國,任榮帶工作組到東線九兵團去了。
毛岸英有了一位新鄰居,他就是張養吾走後,剛從西北軍區調來的高瑞欣。他比毛岸英小兩三歲,睡得比毛岸英還香,要不是毛岸英叫他起床,他可能還在夢鄉裏歡度蜜月哩!
上午9點多鍾,太陽升起老高了。往日這個時候,正是敵機活動猖獗之時。可今日反常,連飛機影子都沒出現。
“媽的,飛機怎麽還不來?”有人等得不耐煩了。
“今天是星期六,大概飛行員放假了!”有人瞎估猜。
在煩躁與輕鬆、失望與希望混雜的氣氛中,人們的思想開始麻痹了。有人去拉屎撒尿,有人在洞口散步聊天。毛岸英與高瑞欣回宿舍去喝水充饑,隨後又立即返回洞內防空。
到了10點多鍾,還未見敵機,毛岸英和高瑞欣忍不住了,就悄悄地離開礦洞,向“彭總作戰室”走去……
大約11點鍾左右,淒厲的防空號突然吹響。正在值班的司令部辦公室副主任兼作戰處副處長成普、參謀徐畝元和毛岸英等人衝出“彭總作戰室”,就近隱蔽。少頃,從南方飛來4架轟炸機,颶風似的掠過總部上空,向北飛去。人們估計:“大概又是去轟炸鴨綠江大橋了!”於是,毛岸英等人又回到作戰室。
可是,狡猾的敵機悄然折轉回頭,其中的一架敵機俯衝著飛臨“彭總作戰室”上空,翅膀一抖,丟下幾十顆凝固汽油彈。
就在這些汽油彈降落和爆炸的瞬間,兩個人影從屋內衝了出來:最先是徐畝元,他安然無恙;成普慢了一步,被爆炸的氣浪摔到山下,半邊臉被燒脫了皮。
“彭總作戰室”是一座木板房子。隨著一串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木屋在烈火中燃燒、倒塌,眨眼間變成一片火海。
無法搶救!敵機還在頭頂上橫行,轟炸任何可疑之處。實際上也來不及搶救:凝固汽油彈爆炸後,頓時生成高達華氏2000度的燃燒著的液體流,岩石被燒的通紅,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何況是人的血肉之軀呢!
人們從四麵八方向木屋跑去。木屋消失了,剩下一堆灰燼。餘溫很高,站在遠處,依然灼人。
警衛排的士兵們在灰燼中扒出2具遺體。司令部行政處副處長張仲山回憶說:“屍體燒縮起來了,隻剩下骨頭架子,拉開,還像個人形。”有一具遺體的手骨上套著一隻外國手表的殘骸,人們據此斷定:這就是毛岸英。
從毛岸英報名參加誌願軍到不幸犧牲,僅僅50天時間。這50天,是他28年命運交響曲中永不消逝的最強音,正如他的墓誌銘所言――“毛岸英同誌的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的精神將永遠教育和鼓舞年輕的一代。”
毛岸英在朝鮮戰場犧牲的消息,根據周恩來的指示,暫時隱瞞著毛澤東,怕他知道後,精神上受不了。
這一天,毛澤東照例閱讀來自朝鮮前線的報告。看著看著,他的眉頭鎖了起來。
“把岸英調回來!他怎麽搞的,把材料寫成這個樣子!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退步了!”終於,毛澤東發火了。
“主席,岸英同誌犧牲了,這是另一個翻譯寫的……”站在毛澤東身邊的葉子龍眼看已經無法隱瞞真相,便用低沉的語調講述了毛岸英的犧牲經過。毛澤東聽後沉痛地呆了……
毛岸英的不幸犧牲,極大地震撼了毛澤東的心靈。他是一位領袖,也是一位感情極其豐富的父親。日後,當彭德懷內疚地對他談起沒有照料好毛岸英時,他久久地沉默著,一支支抽著煙,抬頭凝望窗外那已經蕭條的柳枝,輕輕地念叨著《枯樹賦》:“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深沉地回憶了毛岸英短暫的一生。稍停,毛澤東昂起頭,輕輕走了幾步,激昂地說:“革命戰爭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岸英是一位普通戰士,為國際共產主義事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盡了一個共產黨員應盡的責任。不能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就不應該為中朝兩國人民共同事業而犧牲。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呀!哪個戰士的血肉之軀不是父母所生?”
彭德懷默默地聽著,眼裏飽含著淚花,他深知毛岸英的犧牲,對黨,尤其是對毛澤東,是個無法挽回的損失。
毛澤東強忍著悲痛,把心血傾注在國家大事上。然而,兒媳劉思齊每周必到的看望,對他是一場感情上的無盡災難。劉思齊每次來,都要問毛澤東是否收到毛岸英的信?毛岸英為何幾個月不來信……毛澤東總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寬慰她。
毛澤東做紅媒
毛澤東不忍心將毛岸英犧牲的消息告訴劉思齊,他知道這一噩耗對新婚不久的兒媳的分量。
在延安的時候,毛岸英就認識了劉思齊。到了西柏坡以後,他們便確定了關係,並希望結婚。於是,他倆向毛澤東提出了要結婚的事。
毛澤東問劉思齊:“你正在學習,學校還沒畢業,現在結婚不怕影響你的學習碼?”
劉思齊說:“結婚後好好安排安排,不會影響我的學習。”
“岸英是1922年生的,思齊你是哪一年生的呀?”
“我是1931生的。”
“他比你大八九歲,你知道嗎?”
“知道。”
“你還不到18周歲,著什麽急呀。反正我同意你們結婚,等一等好不好?”
毛岸英說:“好,聽爸爸的。”
兩個人離開毛澤東的住處之後,不大一會兒,毛岸英又回到了毛澤東的房間。
“你怎麽又回來了?”
“我今年已26歲了,我想結婚以後,好專心致誌學習和工作,這樣,就不必在這方麵花費那麽多時間和精力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同意你們結婚呀?”
“是的,就差幾個月了,很快就到了。”
聽了這些,毛澤東大聲地說:“你是毛澤東的兒子,不管你說什麽,思齊還不滿18周歲,不能同意你們結婚。”
毛岸英可沒有料到毛澤東會這麽跟他發脾氣。轉身就走了,剛走到院子裏,一下子就暈倒了。值班的哨兵以為毛岸英得了急病,連忙把他扶到了一間房子裏。
過了幾天,毛岸英向父親做了檢討,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毛澤東笑著對他說:“很好,那樣,你就是一個模範的守法者,而不是一個違法者了。”
毛岸英進城後,劉思齊也來到了北平。
1949年9月,毛岸英和劉思齊商量好了,決定過一些日子結婚,隨後,又征求了劉思齊媽媽的意見。
婚期初步定下來以後,毛岸英就跟父親說了。
毛澤東說:“我同意,你們準備怎麽辦婚事呀?”
毛岸英說:“我們商量了,越簡單越好,我們都有隨身的衣服,也有現成的被褥,不用花錢買東西。”
毛澤東非常高興:“這是喜上加喜。還是應該艱苦樸素。你們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呀,我請你們吃頓飯。你們想請誰就請誰。你跟思齊的媽媽說說,現在都是供給製,她也不要花錢買東西了。她想請誰來都可以,來吃頓飯。”
毛岸英和劉思齊經過商量,寫了一個參加吃飯的名單,名單上有鄧穎超、蔡暢、康克清、謝覺哉、陳瑾昆等。
毛澤東看了看名單說:“你們隻請鄧媽媽不行,請了鄧媽媽,還應該請恩來;請了蔡媽媽還應該請富春;請了康媽媽,還應該請總司令;請了謝老,還應該請王定國;請了陳瑾昆,還應該請梁淑華。還有少奇和王光美同誌也要請。弼時同誌有病住在玉泉山休息,就不要麻煩他了。婚事簡辦,我完全讚同,就是要改一下舊習嘛。”
婚禮完畢,毛岸英和劉思齊在晚飯前就趕到了中南海。毛岸英穿的是在外賓場合當翻譯的工作服。劉思齊穿的上衣是燈心絨布的,褲子是半新的,方口布鞋是新買的。晚上七八點鍾時,客人們來到了中南海菊香書屋的西屋裏,都帶來了小小的紀念品。蔡暢和康克清送的是一對枕頭套。大家歡聚在一起,非常高興,都誇毛岸英和劉思齊是一對好夫妻。說毛澤東找了一個好兒媳婦,並向毛澤東祝賀。毛澤東舉杯走到劉思齊的媽媽張文秋的麵前,對她說:“謝謝你教育了思齊這個好孩子。為岸英和思齊的幸福,為你的健康幹杯。”
張文秋說:“謝謝主席在百忙之中為孩子們的婚事操心。思齊年幼不大懂事,希望主席多批評指教。”
飯後,毛澤東說:“今天是非常高興的一天,這喜酒和便飯,是岸英自己張羅的。他辦的還可以,我要表揚他。如果辦得不好,我也會批評他的。”
歲月在無情地流逝。毛澤東作為父親,不能也不願一直扮演世上最難堪的角色。兩年後,他終於向劉思齊訴說為革命犧牲了的烈士:楊開慧、毛澤民、毛澤潭、毛澤建、毛楚雄;還有韶山黨支部的毛福軒……劉思齊越聽越不對勁,朝鮮停戰協定都簽訂了,為何毛岸英沒寄片言隻字?難道他……她不敢想下去了,反而安慰起年邁的公公。這天,她離開中南海時心慌意亂。
劉思齊又一次去中南海。毛澤東把周恩來請來一起跟她談心。周恩來委婉地告訴劉思齊: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無數犧牲了生命的戰士,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岸英也是其中之一!”這句話周恩來說得很輕,傳到劉思齊耳內卻如五雷轟頂。她痛不欲生,伏在毛澤東肩上哭呀,哭呀。毛澤東木然地坐著,臉色蒼白,心潮翻滾。周恩來讓劉思齊躺在沙發上,他的手碰著毛澤東的手,心裏一驚,急忙對劉思齊耳語:“思齊,你要節哀,你爸爸的手都冰涼啦!”劉思齊一愣,重又哭著去安慰毛澤東……
毛岸英的犧牲對劉思齊刺激太大了。她寢食難安,神經衰弱。而過去一再慫恿毛岸英“代表父親去朝鮮”的江青,此時卻放出謠言,給劉思齊落井下石。劉思齊剛20出頭,經受不了這致命的打擊,給毛澤東寫信了。毛澤東複信說:“謠言不足信,可以置之不理,因為不勝其理。你的心要清閑些,把身子養好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