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叔叔,這不是開玩笑!我考慮好幾天了。”毛岸英那張英俊的臉上,洋溢著神聖的光采。
“岸英,現在國家最缺的是經濟人才。你在工廠好好鍛煉,也能幹出一番事業嘛!”彭德懷試著勸說。
“可是,‘唇亡齒寒,戶破堂危’,我怎麽能安心在後方工作呢?現在,全中國的人民都行動起來了,我是國家主席的兒子,應該帶頭去朝鮮!”
“你們小兩口商量好了嗎?你可不能背著她噢!”彭德懷又找了一個勸說的借口。
“剛才我已經向她辭行了。”毛岸英含糊其辭地說。
彭德懷的腦筋在飛快地轉動著:看來這父子倆早就商量好了,那就表態吧?可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主席,我這個司令還是你封的嘛,我哪能到主席家裏招兵買馬呢?”粗中有細的彭德懷含蓄地說。
“彭叔叔,你就讓我去嘛!”毛岸英有些著急了,他搬出種種理由:上過蘇聯士官學校、莫斯科列寧軍政學校、伏龍芝軍事學院,當過蘇聯紅軍坦克兵中尉,參加過蘇德戰爭……
“德懷,你就收下他吧!”毛澤東滿意地望了望兒子,又笑著對彭德懷說:“岸英會講俄語、英語,你到朝鮮,免不了要跟蘇聯人、美國人打交道啊!”
彭德懷見事已至此,隻得表態道:“那就讓岸英當我的翻譯官吧!岸英,你願意嗎?”
毛岸英興奮得歡呼起來:“一百個願意!隻要讓我上前線,幹什麽都行。”
“主席,讓那些記者知道了,這可是頭條新聞喲!”彭德懷話中有話地說。
“還是不讓記者知道的好。”毛澤東不無幽默地接著說:“要是傳到杜魯門的耳朵裏,又要說我毛澤東好戰口羅!”
彭德懷領會了那言下之意:保密!
酒過數巡,毛澤東起身舉杯,慨然說道:“這杯酒就為你們送行嘍,祝你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他與彭德懷、毛岸英一一碰杯。三人一飲而盡……
在毛岸英不幸犧牲後,彭德懷曾經不止一次地談到這件事。彭德懷說:“國難當頭,挺身而出,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有些個高級幹部就沒做到,叫他去他都不去!但毛岸英做到了,毛岸英是堅決請求到朝鮮抗美援朝的。”
10月8日早晨,雲霧低垂,空氣潮濕,預示一場秋雨即將來臨。
上午7時,這清晨的寧靜被打破了――一輛又一輛轎車,送來了一批賦有特殊使命的神秘人物:彭德懷及其秘書張養吾、警衛員郭洪光;高崗及其秘書華明;總參謀部作戰參謀成普、機要參謀海歐,毛澤東的長子毛岸英和幾位身份不明的蘇聯同誌。
10分鍾後,飛機轟然作響,像一隻巨大的鐵鳥,射向灰色的天空。
機艙內一片沉默。許多人都是初次見麵,相互間不知姓名。毛岸英與張養吾並肩而坐。張養吾是一位年已45歲的知識分子,1936年畢業於北平民國大學教育係,1938年畢業於抗大四期,解放後任西北軍政委員會辦公廳主任兼彭德懷的行政秘書。
起飛不久,坐在前排的一位蘇聯同誌掉下一支鋼筆,毛岸英拍拍蘇聯同誌的肩膀,指著鋼筆說:“格爾瓦斯!”
張養吾學過幾句俄語,知道這“格爾瓦斯”就是俄語中的“鋼筆”。他好生驚奇:這個同誌年紀輕輕的,怎麽懂得俄語呢?於是他就比較注意毛岸英的舉動了。
沈陽北陵機場。暴雨還在“嘩嘩”地下個不停,下飛機都成問題,這一行人被迫在機翼下避雨。
張養吾指著毛岸英,悄悄問彭德懷:“那個小同誌會講俄語嘛,他是誰?”
彭德懷似乎忘記了毛澤東關於“保密”的要求,也悄悄回答:“他是毛主席的兒子,叫毛岸英,原來在北京機器總廠當黨總支副書記。今後你要多關心他,還要注意保密!”
雨勢稍減,毛岸英隨彭德懷、張養吾、郭洪光上了一輛轎車,到高崗家稍事休息後,又來到沈陽市和平街1號。
這是一幢鐵門青磚環抱的小樓,原來是東北軍閥萬福麟的公館,現在成了中共中央東北局的交際處。毛岸英隨彭德懷在沈陽期間,就在此工作和休息。
當日傍晚,彭德懷心不在焉地吃了晚飯,然後把張養吾、毛岸英、郭洪光叫到一間會客室開會。
“你們可能還不知道吧!中央決定派誌願軍到朝鮮,幫助朝鮮人民軍打擊美國侵略者。我們都是共產黨員,都要無條件地服從中央決定!從今天起,我們4個就是一個黨小組,你們說誰當小組長?”彭德懷開門見山地說。
“毛岸英同誌在工廠當過副書記,我選他當小組長。”張養吾首先建議。
彭德懷接著說:“我同意,小郭同誌呢?沒有意見。那就這麽定了。以後我們這個黨小組,就由毛岸英同誌負責。”
其時,東北邊防軍尚未改成“誌願軍”番號。毛岸英所在的這個黨小組,可以說是誌願軍的第一個黨小組。後來,這個黨小組又增加了彭德懷的軍事秘書楊鳳安、朝語翻譯金昌勳和駕駛員劉祥等人,但仍由毛岸英任組長,直到他犧牲為止。
毛岸英對工作極端負責。成立黨小組的當天晚上,他就找郭洪光談心。郭洪光如實向小組長匯報思想:“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回部隊去帶兵……”
當時,毛岸英真想批評郭洪光,但又忍住了:因為他對郭洪光畢竟還缺乏了解。第二天,毛岸英找張養吾商量:“郭洪光不想到朝鮮,這種思想不好!你看應該怎樣幫助他呢?”
張養吾想了想說:“小郭原來是廖漢生部隊的一個連長,可能不太想幹警衛員這個工作。另外,我們這次跟彭總出來,事先毫無出國作戰的思想準備,他可能也有點想法。”
毛岸英大惑不解地問:“難道彭總事先沒打招呼嗎?”
張養吾笑了笑說:“10月4日上午中央派飛機接彭總,彭總還以為是來參加財經工作會議呢?帶的都是財經方麵的材料,把我這個行政秘書也帶來了,反而把軍事秘書留在西安,到了北京才知道是討論出兵朝鮮問題……”
“噢,原來是這麽回事!”
“所以,小郭有點想法也不奇怪,不要把問題看重了。你再跟他聊聊,講點道理吧?毛岸英欣然接受了張養吾的建議,像朋友似的再次找郭洪光促膝談心。他談自己對出兵朝鮮的認識,談自己結婚不到一年,妻子正在生病住院,為什麽還堅決請求參加誌願軍……”
郭洪光被深深感動了,他真誠地對毛岸英說:“毛翻譯,我想通了。你是地方同誌,還主動要求到朝鮮。我是軍人,還能後退嗎?你看我今後的行動吧!”
郭洪光沒有食言。他盡心盡職地照顧和保護彭德懷,在朝鮮戰場上熬過了最艱難的階段,一直到第五次戰役結束後才回國。
毛岸英10月10日傍晚隨彭德懷等人從沈陽到達安東(今丹東),住在“偽滿八大景”之一的鎮江山下一座日本人營造的洋房裏。
次日上午,彭德懷奉召緊急返京開會。難得清閑的毛岸英與張養吾結伴而行,在安東中山公園裏玩了半天。
在欣賞北國風光之餘,他倆談哲學、曆史、俄語。這是他倆共同的愛好。知識的交流,使這兩顆陌生的心靈貼近了。時近中午,他倆坐在一塊石頭上小憩,毛岸英向這位兄長般慈祥敦厚、教授般學識淵搏的忘年之交敞開了心扉……
張養吾是第一次聽說毛岸英的母親叫楊開慧,第一次聽說毛岸英曾經在上海流浪、在蘇聯留學……
毛岸英的不幸遭遇和非凡經曆,使張養吾同情、敬佩、激動。他從毛岸英身上,看到了毛澤東一家為中國革命浴血奮鬥的縮影。
在回去的路上,毛岸英和張養吾相約:在朝鮮戰場上互相幫助,張養吾幫他補習中文,他幫張養吾學習俄語。
毛岸英說到做到。當天下午,他就送給張養吾一本《簡明俄文字典》。
兵車轔轔,戰馬蕭蕭。10月23日黃昏,毛岸英搭乘誌願軍政治部組織部長任榮的座車,從長甸河口渡過鴨綠江,踏上了烽火連天的朝鮮戰場。
在朝鮮北部大榆洞礦區一間鐵皮蓋頂、陰暗潮濕、黴味撲鼻的簡易工棚裏,毛岸英解開行李,整理床鋪。
“岸英,還沒搞好啊?”張養吾一邊說,一邊走了進來。
“馬上就好!”
張養吾站在一旁,望著那一堆行李:鋪的、蓋的、棉的、毛的;還有那一大摞書:中文,俄文,英文,線裝的,平裝的,精裝的……
“書山有路勤為徑。你這是搬著書山上戰場啊!”
“有些書是爸爸送的,這些衣服、被褥都是媽媽準備的,是帶多了。”
“你媽媽?”
“噢,就是江……江青。”
兩人正說著,任榮部長來了。他是毛岸英的又一位鄰居。
誌願軍政治部的駐地,在距此二三裏遠的一條岔溝裏。但杜平主任為了便於工作,帶著組織部長任榮、秘書處長王健、秘書方紅等幾位得力助手,住在司令部。
彭德懷特意安排張養吾、毛岸英和這些政工幹部住在一起,這既是一種照顧,又是為了發揮他們在政工方麵的特長。
抗美援朝戰爭初期,美國空軍稱王稱霸,橫行無阻。誌願軍總部機關,連一門高射炮都沒有,除個別值班者外,其他人被迫夜間工作,白天防空,幾乎天天如此。
毛岸英和張養吾原計劃在住處附近挖一個防空洞,可滿山都是堅硬無比的鐵礦石,一鎬下去,火星四濺,石頭卻紋絲不動。他們隻得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計劃,飛機一來,就往樹林裏鑽。那時,已經開始下雪了,氣溫降至-20左右。即使是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毛岸英依然頑強地堅持看書學習。這給張養吾和任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張養吾回憶說:“毛岸英、任榮和我,防空時經常在一起。山上那麽多馬尾鬆,鑽進去飛機是看不見的。任榮喜歡陰坡,說是保險,但是冷,又不能烤火。毛岸英和我喜歡陽坡,又能曬太陽,又好看書。”
強烈的求知欲望,驅使毛岸英惜時如金地博覽群書。張養吾說:“他喜歡看書,《朱元璋傳》《歐洲哲學史》《孫子兵法》……什麽書都看。到朝鮮半個多月,就啃完了好幾本大部頭的書。這種如饑似渴的學習精神,在百萬誌願軍中是絕無僅有的!”
毛岸英的本職工作是“俄語翻譯”。在誌願軍總部,一般人稱他“毛翻譯”,親近者則戲稱“翻譯官”。
朝鮮戰爭時期,能夠讓毛岸英顯示俄語翻譯才能的機會並不多,人們隻記得有那麽兩次:一次是彭德懷剛到大榆洞不久,蘇駐朝大使、駐朝顧問團團長史蒂柯夫前來作了一次禮節性的拜訪;另一次是第一次戰役勝利後,彭德懷在大榆洞召開作戰會議,蘇駐朝顧問團副團長瓦西列夫到會祝賀。
毛岸英總是積極主動而又滿腔熱情地“沒事找事做”。一些誌願軍老戰士至今仍然記得他審問美國戰俘和連夜起草電報的故事。
萊爾斯(Liles,原譯賴爾斯)是中國誌願軍捕獲的第一個美國戰俘。為了解美軍和南朝鮮軍內情,彭德懷命令對萊爾斯進行審訊。毛岸英主動請求擔任審訊美俘的翻譯工作。
那是10月的最後一天上午。在一間簡易工棚裏,一張長條桌後麵,端坐著任榮、張養吾和毛岸英。
萊爾斯被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押了進來。他顫抖著站在審訊台前,露著驚恐而絕望的眼神,形同被押進屠宰場的羔羊。
“坐下!”任榮威嚴地指著審訊台前的木凳。
萊爾斯咽下一口口水,上身僵直地坐在木凳上,那隻被繃帶吊在脖子上的左臂在不由自主地抖動著。
按預定計劃,任榮主審,毛岸英翻譯,張養吾記錄,審訊應在威嚴的氣氛中進行,“一開始就給他下馬威!”
可是,當毛岸英凝視著萊爾斯那隻顫抖的左臂時,情不自禁地動了惻隱之心――也許他看到的不再是一隻嗜血成性的“老虎”,而是一個受傷的人。他不等任榮發問,便用英語與萊爾斯交談起來。
“您的左臂是怎麽受傷的?”
“因我不了解貴軍的戰俘政策,跑了一下……”
“有沒有傷到骨頭?”
“沒有。”
“吸煙嗎?”
萊爾斯點了點頭。毛岸英給他一支煙,替他點火。
“您想吃點什麽嗎?”
“假如可以的話……”
毛岸英走出審訊室,從宿舍拿來一盒餅幹。
“謝謝!”萊爾斯邊吃邊嘟囔道:“真是出乎意料。”
在萊爾斯吃飽後,審訊正式開始。那種預期的氣氛雖已蕩然無存,可審訊卻進行得格外順利。
“您的名字、職務?”
“萊爾斯,韓國第六師美國顧問團少校顧問。”
“履曆?”
“……1947年到駐日美軍任職,1949年到韓國任顧問。”
“您對中國人民誌願軍的戰術有何印象?”
我曾在美國西點軍校任教,研究過各種戰法。但恕我直言:貴軍不是常規的打法,前頭攔住,後尾截住,這樣作戰,曆史上未見過。
審訊圓滿結束。這該歸功於萊爾斯的密切合作。
是什麽魔力使這位美軍少校消除了恐懼,違背了入伍時嚴守國家機密的誓言呢?當然與毛岸英的幾枝香煙、幾塊餅幹和幾句同情的詢問有關。但這決不是廉價的交換,其中自有更深沉的東西:那就是發自毛岸英內心的革命人道主義精神!
這次審訊結果,得到了彭德懷的高度重視。他在看了審訊記錄後,當即指示張養吾和毛岸英:“俘虜談的這些情況很有參考價值,應該通報全軍。這份通報,就由你們寫吧!”
毛岸英執筆,寫得很快。當天下午,這份《誌司通報》即通過電台發至各軍司令部。當天晚上,因38軍行動遲緩,彭德懷又發了一頓脾氣:“……這說明入朝前政治動員很不深入。我們的政治工作,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右傾思想!”
“那就發個電報,再動員一次吧?”杜平主任建議。
“我看有這個必要!”彭德懷態度生硬,像吃了火藥。
“彭總,這個任務就交給我和張秘書長吧!”毛岸英當即請求。
“可以。要快!”彭德懷又補充說:“請杜主任審定,趕快發往部隊。”
摸黑回到宿舍,毛岸英點燃蠟燭,秉筆疾書。張養吾看到,他思路敏捷,文如泉湧:“……我軍取得了初戰經驗,證明沒有空軍配合的人民誌願軍,以它無比的英勇與巧妙的戰術,同樣可以消滅有空軍配合的敵人……親愛的全體同誌們,殲敵良機擺在我們麵前,能否取得勝利,關鍵不在飛機、大炮,而在我們能否認清這一時機的難得,能否堅決執行命令……”
當毛岸英寫下“誌願軍司令部、政治部”的落款時,已是11月1日拂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