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然忙跟隨李銀橋上樓走到毛澤東寢室。隻見他老人家獨自一個,靜坐床邊,雙手放在膝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李越然在距離他三米遠的地方站立,聽候指示。
毛澤東招招手,李越然走到他身邊。他用很輕的聲音吩咐說:“請你幫我辦件事。成了更好,不成再說。你去告訴蘇聯同誌,說這間房子太大,請他們給調一下。你們搬上來住,我下去住到你們那裏去,好不好?”
李越然一怔,頭立刻搖起來:“這可不行,這可不行。”
“你看,你這個人還沒去講,也不知道人家是怎麽想的就說不行,主觀主義。”
“這是專門為您準備的。”
“你去說,先去說說看。”毛澤東做個手勢。
李越然走出屋,沒去找蘇聯同誌說,先跑去報告楊尚昆主任。楊尚昆忙邀集幾位領導同誌一起走進毛澤東寢室……
毛澤東終於做出讓步,沒有再堅持搬家。
與赫魯曉夫多次交談
莫斯科會議是12個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以及64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的簡稱。會前重要的準備工作是起草宣言。《宣言》由中蘇雙方討論起草,中方首席代表是鄧小平,蘇方首席代表是蘇斯洛夫。
毛澤東與赫魯曉夫在不同場合(包括會議休息室、宴會席間,乃至汽車上等)有過多次交談,涉及的內容也很廣泛。
赫魯曉夫本人也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與毛澤東交談,基本內容一是關於如何對待鐵托。抵達莫斯科後不久,赫魯曉夫到克裏姆林宮看望毛澤東。赫說:“這次我們也給鐵托發了請帖,他可能不來。”又說:“他不來是他自己失禮,如果來了,正好可以批他……”
毛澤東不讚成這樣做。他說:“鐵托不來,要理解他們。斯大林整了人家,情報局把人家趕跑了,肚子裏能沒有氣嗎?”
毛澤東微微一笑,又問:“鐵托不來,別人來不來?”“來,是卡德爾。”赫魯曉夫介紹說,“他是一個筆杆子,南共的重要文件多半出自他的手。”
“那好啊。”毛澤東興致高漲:“我倒很想會會他,聽聽他有什麽見解?”
赫魯曉夫表示讚成。
二是關於會議文件(指宣言草案)。赫說:“蘇中是兩個大黨,大家都在看著我們,文件要早些搞出來好,兄弟黨都在等著。”
毛澤東著重講了我黨對和平過渡問題的看法。
當天夜間,毛澤東把李越然叫到他的房間裏。他側身臥在床上,拿起一個蘇聯的信封,他口述,要李越然寫,寫完他一看說:“不是要你寫中文,是寫俄文……”接著,毛澤東又重新給李一個信封,這回李越然寫成了俄文,內容是:
赫魯曉夫同誌:
我已經睡了。關於和平過渡的問題,由鄧小平同誌和你們談,我們倆不談了,好嗎?
李越然寫完,他就在這個信封上簽上了毛澤東三個字。
第二天,鄧小平和蘇斯洛夫會談,並正式提出了關於和平過渡問題的書麵提綱。
三是關於現代戰爭和物質生活。在拜會赫魯曉夫、布爾加寧的時候,毛澤東講過這樣的觀點:“我們對現代戰爭一是反對,二是不怕……”又說:“古時候打仗沒有原子彈和火箭,刀、槍、劍、戟打起來,死人不見得比現在少。”
赫不表態。布爾加寧很欣賞,說:“這是很有意思的分析。”
談到物質生活時,毛澤東說:“人身上的熱量是很有限度的,不能晝夜都吃,也不能同時穿十件皮大衣,享受也有自然的限度……”
雙方都認為,到了共產主義,享受也不是無止境的。
四是關於蘇聯專家。在會議休息時,赫魯曉夫說:“我們專家在中國沒有什麽事情做,是不是可以回來?”
毛澤東表示:“事情是有得做的,不過不一定要那麽多。我們的同誌應該學會自己走路……”
赫魯曉夫對米高揚說:“你聽見了沒有,毛澤東同誌同意專家回來。”
米表示:“想想再說。”
五是關於核武器。毛澤東出於後發製人的觀點,在會見場合問赫魯曉夫:“敵人使用核武器,我們可不可以等一等再還擊。”
赫說:“一秒鍾也不能等,必須立即還擊。”
“你怎麽能算得那麽準,知道他什麽時候放?”毛澤東問。
“能知道。”接著,赫魯曉夫又說:“任何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遭受帝國主義進攻,我們都將迅速回擊。”
“這種說法不對。”毛澤東不同意這一觀點,“每一個國家都是獨立的,要看人家請你沒有?”
六是對赫魯曉夫的批評。在宴會席間,毛澤東對赫魯曉夫忠告說:“你這個人脾氣不好,很容易傷人。在兄弟國家之間有什麽不同意見,讓人家講出來以後,慢慢談,著急不行……”
赫沒有完全聽進去,他說:“你不了解,有些人拿了我們的東西,還罵娘,真使人生氣。”
七是關於以蘇聯為首。毛澤東強調社會主義陣營要以蘇聯為首。
赫魯曉夫說:“應以蘇、中兩家為首。”
毛澤東說:“我們沒有資格……”
接觸其他國家共產黨的領袖
在莫斯科期間,毛澤東接觸了其他共產黨的領袖們,多方麵聽取意見,並闡明自己的觀點。
毛澤東到郊外別墅看望了法國共產黨領袖多列士。
多列士身材勻稱,不是金發,是像亞洲人一樣的黑頭發,鼻梁高,臉膛紅紅的,可是他自己說身體不好。據說,談話的主要內容是關於議會中的合法鬥爭問題。
毛澤東說:“中國共產黨奪取政權之前,也搞過合法鬥爭。但是搞合法鬥爭的時候從來也沒有放棄過不合法的鬥爭,至少心裏一刻也沒有忘記,一旦有條件,就要轟轟烈烈幹一場。你隻在資產階級的法律所允許的範圍內鬥爭,怎麽可能奪取政權?”
多列士持有自己的觀點,他搖著頭說:“不能搞冒險,流血總不是好事情……”
“這要看為什麽而流血,巴黎公社不是有極大的犧牲嗎?”多列士沒再多說什麽。
毛澤東邀請陶裏亞蒂來到他下榻的克裏姆林宮,交談中他仔細地了解了意大利的社會情況和意共的鬥爭。這位意大利共產黨領袖的額頭已經看得出明顯的深紋,大背頭,眼鏡後兩隻眼睛特別亮,但又總是漾出一種哲學家的思索的神情。
陶裏亞蒂行止穩重,對毛澤東表示出極大的尊重。走路、入座、談話都堅持禮讓毛澤東在先。陶裏亞蒂比較詳細地介紹了西歐和意大利的情況。強調西方與東方社會情況不同。
毛澤東讚賞這種講求實際的態度,也承認:“我對西歐黨的情況不太熟悉。”
陶裏亞蒂點頭說:“中國黨要加強與西歐黨互通情況。中國黨是大黨,應該多了解西歐各黨的具體情況。”說著,便簡略介紹了一下西歐的政治經濟特點及西歐各黨的概況。
陶裏亞蒂說:“在資產階級統治還比較穩固的意大利,在社會各種矛盾還沒有尖銳化,在人民群眾也沒有改變這個社會製度的迫切要求的情況下,我們共產黨必須善於和執政黨很好合作。條件不具備,強調無產階級專政,會脫離實際。”
毛澤東想了想,說:“堅持實事求是,這樣對。我們過去和國民黨也合作過,搞統一戰線。”
“共產黨當然不會忘記自己的目標,但是鬥爭方法是多種多樣的。”陶裏亞蒂慢條斯理地說,“我們目前的主要任務是團結廣大工人階級,讓社會各階層了解我們的黨是為各階層人民謀利益的,意大利政治是多元化的,政黨很多,我們是一個大黨,在政府裏也是有一定發言權的。我們要發動勞動人民起來,共同爭取利益。”
毛澤東隻是認真聽,並沒有對這些觀點做評論,但是對陶裏亞蒂本人有評價,認為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
以後的事實發展表明,毛澤東認為陶裏亞蒂的思想就是典型的修正主義思想。而且毛澤東也指出來,蘇共“二十大”路線在國際共運中大有市場。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提出了兩個新理論――通過取得議會多數“向社會主義和平過渡”以及不僅有可能同帝國主義和平共處,而且還可以合作。毛澤東反對這兩條新理論,陶裏亞蒂顯然是支持這兩個論點,那麽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共產黨是什麽態度呢?
這一天,毛澤東又驅車來到莫斯科郊外的一座別墅,拜訪波蘭共產黨領袖哥穆爾卡。哥穆爾卡出迎到院外,他細高個子,背稍駝,已經歇頂,鼻梁不高,但是鼻頭卻倔強地翹起,麵帶一種深沉的微笑,寒暄著將毛澤東讓入客廳。
“社會主義國家應該是兄弟關係。”哥穆爾卡像老朋友一樣,坐下後便用抱怨的語氣向毛澤東發牢騷。在波蘇關係問題上,哥穆爾卡是感謝中國共產黨的公正態度的。“我不讚成‘以蘇聯為首’的提法,國家不分大小都是平等的麽。”
毛澤東當然明白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難言之苦,他們國土上有蘇聯駐軍。然而,還要顧大局,講團結。講團結就不能搞小動作跟著發牢騷。
“要不要有人為首,這不是我們單方麵的事。”毛澤東將手劃一道線,在戰爭年代他常用這個手勢表明形勢,“帝國主義有個頭,我們也要有個頭,一旦有了事,總得有個人來召集一下,就拿這次開會來說吧,蘇聯不出來,我們怎麽辦?”
哥穆爾卡抿嘴聳肩,表示沒辦法。
“蘇聯有多少力量,你我有多少力量?我們誰能代替蘇聯這個角色?”
“嗯。”哥穆爾卡鼻子裏哼一聲,勉強喃喃,“這個道理還可以講得通。”
“當然,為首不是為尊,不能一家說了算,討論問題必須是平等的。比如和平過渡到社會主義的觀點,我們就不同意。沒有先例麽。”
哥穆爾卡對涉及蘇共“二十大”路線的問題似乎不願多談。稍停片刻,他很直率地說:“毛主席,你是有很高威望的無產階級領袖,但是你講的‘紙老虎’這個觀點我不同意。我認為這意味著對帝國主義的力量估計不足。”
毛澤東也很坦率:“謝謝你對我的批評。不過你的批評還不夠,對於帝國主義我不是什麽估計不足的問題,而是根本就要把它踏在腳下。”
哥穆爾卡聽著翻譯的話有些發怔。
毛澤東侃侃而論:“我們講人民的精神狀態,帝國主義天天在那裏張牙舞爪,你怕它,它就老實了嗎?所以我們說,在戰略上要蔑視它,它沒什麽了不起的,是紙老虎,但是在一個個具體問題上,必須認真對待,不容輕率,這就是要在戰術上重視它。哪個講它就是個紙糊的玩藝兒,一捏就碎,這樣還叫馬克思主義嗎?”
“又是紙老虎,又不是紙老虎,這話怎麽講……”
“這就是辯證法,一個是從戰略上講,一個是從戰術上講……”毛澤東反複講解,哥穆爾卡沒再說什麽。不過,在場的人能觀察他對事物的理解好像是跟原來有所不同了。
這番關於辯證法的討論引得毛澤東思考很久。他說:“看來辯證法不講不行。”他將胡喬木、郭沫若等同誌請來一道用餐。
毛澤東風趣地與郭沫若等人縱談三國曆史,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夷陵之戰,講了諸多戰例。你一段,我一截,夾敘夾議,談到熱烈處,毛澤東忽然轉向李越然問:“李越然同誌,你說說,曹操和諸葛亮這兩個人誰更厲害些?”
李越然聽到問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
“諸葛亮用兵固然足智多謀,可曹操這個人也不簡單。唱戲總是把他扮成個大白臉,其實冤枉。這個人很了不起。”毛澤東停下筷子,談得興致勃發,“古時候打仗沒有火箭和原子彈。刀槍劍戟打了起來,死人也不見得少。漢桓帝時有多少人口?”
郭沫若說:“《晉書?地理誌》載5600萬。”
“現在還統計不全,總有一些不入戶之人口,那時就能統計全?姑且算作5600萬,到了三國混戰還剩多少人口?”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毛澤東引建安七子中王粲所作《七哀詩》,說:“曹操回原籍,‘舊土人民,死喪略盡。國中終日行,不見所識’。第一次世界大戰死了多少人?第二次世界大戰又死多少人?比比麽,三國混戰又死多少人?原子彈和關雲長的大刀究竟哪個死人多?”
毛澤東深深歎息一聲,說:“現在有人很害怕戰爭,這一點不奇怪。打仗這東西實在是把人害苦了。戰爭還要帶來饑荒、瘟疫、搶掠……為什麽要打仗喲!應該防止它,打不起來再好不過,可是光顧怕,這不行,你越怕,它就越要落在你頭上。我們要著重反對它,但不要怕它。這就是辯證法!”
後來,毛澤東與蘇共領導人及其他黨的領袖們又講了以上觀點。
胡喬木根據毛澤東口述,整理了一大段關於辯證唯物論的文稿,建議寫進會議文件。
蘇斯洛夫為此來看望毛澤東,用商量的口氣說:“毛主席,這是大家都熟悉的道理,不添進去好像也可以……”
毛澤東將手輕輕一擺:“說大家都熟悉,不見得。如果說有人知道,那必然也就有人不知道。這個觀點你信不信?”
《宣言》本來就是中蘇協商,你一段,我一段。蘇斯洛夫同意將辯證法的論述寫入會議文件。
妥協不是單方麵的,毛澤東也決定做出妥協。
毛澤東點“家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