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12月20日夜,郭景雲還在進退兩難。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是郭景雲了。
夜,無月,無星。新保安城像一個沒有打開窗扇的黑屋。
城池傾斜,郭景雲飲彈身亡
1948年12月中旬,凜冽的寒風狂掃著華北大地。解放軍東北野戰軍由對平津地區國民黨軍隊“隔而不圍”到把“華北剿總”及2個兵團部、6個軍部、22個師共25萬人包圍在北平,把2個軍部、11個師共13萬人包圍在天津,把1個兵團部、1個軍部、5個師約5萬人隔斷在塘沽。這樣,連同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對新保安、華北第3兵團對張家口的包圍部署,傅作義集團在平、津、張、塘全線的“長蛇陣”已經被解放軍切成了數段,基本處於欲戰無力、欲守無能、欲退無路的局麵。
在西柏坡,毛澤東起草發給平津前線的電報,決定采取“先打兩頭,後取中間”的方針,預定著攻擊的次序:首先塘沽區,其次新保安,再者唐山區,第4天津、張家口兩區,最後北平區。
後來,戰場情況有了變化。毛澤東又將攻擊的次序改為先打新保安、張家口,再攻天津,最後奪取北平。這個部署的核心用意在於:以戰促和。
打新保安,張家口的國民黨守軍很有可能突圍逃跑。為此,毛澤東命令東北第4縱隊於12月17日由南口西進,歸華北第3兵團楊成武統一指揮,加強對張家口的包圍。
12月19日9時,毛澤東電告華北第2兵團:在東北4縱隊到達張家口並部署完畢後,你們即發起對新保安的攻擊,準備5天左右解決戰鬥。
接到電報後,楊得誌、羅瑞卿、耿飆等兵團領導無比興奮。11個漫長的嚴寒晝夜,進攻的時刻終於來到了。為了便於指揮作戰,他們把兵團司令部由趙家山移到了離城僅有3裏的地方,不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新保安。
羅瑞卿激動地說:“從北出紫荊關,1個多月了,毛主席指揮敵我100多萬人,到底把這頓‘飯’做熟了。”
有位參謀說:“35軍這鍋山藥蛋快煮爛了。”
羅瑞卿一擺手,笑著說:“你隻看到了‘山藥蛋’,毛主席那個鍋裏煮的,可是既有天津的海,又有北平的山,還有‘皇帝’的金鑾寶殿哪!”
羅瑞卿的話,把大家都說笑了。
楊得誌說:“現在真有點13年前搶渡大渡河的感覺。”
羅瑞卿說:“那時候是敵人追我們,現在可是我們追他們!”
楊得誌點點頭,感歎道:“那時他們追我們總共才1年時間,可我們追35軍,已經好多年了。”
稍停一會兒,楊得誌接著說:“攻打新保安是‘各個殲敵’的第一仗。咱們要集中兵團全部兵力,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把35軍消滅掉!”
耿飆說:“現在部隊的戰鬥情緒很高漲,大家早就盼著這一天呢!”
楊、羅、耿研究決定:3縱隊對城南及西南部實施攻擊,4縱隊對城東關及東部實施攻擊,8縱隊對城西北部實施攻擊。戰鬥中,3縱、8縱並肩突擊,各部炮火要相互支援。
當天傍晚,楊、羅、耿致電中共中央軍委:東北4縱主力20日可到張家口地區。我兵團攻殲新保安守敵一切準備就緒,擬於21日掃清外圍,22日發起總攻。
20日14時,軍委複電:“同意21日攻擊新保安。”
部隊行進的腳步聲在凍結的大地上響起。各旅、團都向預定的陣地運動著。每一門大炮、每挺機槍、每一枝步槍都瞄準了新保安城,等待著最後一道命令。
此時,郭景雲正在新保安城裏焦急等著傅作義派來的飛機空投。
他從早上一直等到下午,始終不見飛機的影子,天空上隻有幾朵白雲在悠閑飄蕩。
郭景雲搖了搖頭,長歎一聲,挪動著沉重的腳步走回了自己的房子。
他有愁苦,也有怨恨,還有消沉的暗影。
他想到了死。這種賴活著還真不如痛痛快快去死。但瞬間過後,他又邁著很堅定的腳步走出了房子。
他來到街上,登上城牆,向城外張望。夜火,一堆又一堆,熊熊燃燒,映著夜空,映著在寒風中抖索的禿樹枝,映著留著殘雪的路。
突然,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天際劃過。
郭景雲堅信前方就是黎明,城池不會傾斜。
他在城中走著,想著,有時還說著什麽。幾分自在,幾分絕望。
12月21日下午4時,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開始了清除城郊外圍支撐點的戰鬥。
150多門火炮掩護第4縱隊強攻新保安城的東關。僅5分鍾,就有5000多發炮彈落在這個麵積隻有4000多平方米的地段上。在此守備的35軍267師801團還沒來得及抵抗就傷亡過半,保安團也潰散了,剩下的官兵紛紛逃回城裏。與此同時,第3、第8縱隊也掃清了城外的35軍地堡。
解放軍逼近城牆隻有40多米,已把新保安城圍個水泄不通。
東關失陷了。
郭景雲感到斷了一隻翅膀。要再起飛,恐怕很難了。
他突然覺得城池變得模糊不清了,四周陰森森的,到處布滿令人恐懼的身影。寒氣逼人,沒有陽光。他似乎明白了:地獄就在身邊。
但是,他的心還沒有凍僵。
就在這時候,解放軍停止了炮擊和攻城行動。
又是老一套!攻攻停停,停停攻攻,一陣激戰之後必然會這樣的寂靜。
郭景雲還是不相信新保安城會傾斜。
夜深人靜,一切都好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高而遠的夜空上,隻有幾顆星星時隱時現。
這是個寧靜而難熬的長夜。
郭景雲產生了一種不祥之兆。他再次致電總部要飛機、要彈藥。
接到35軍的緊急救援電報後,傅作義頹然地坐在了沙發上。良久,他才像剛跑完百米似的急喘著粗氣說:“秘書長,你以我的名義,火速向南京發報。直接給蔣委員長,要他派飛機救援。口氣要重一點。立等回電。”
“總座!”王克俊剛匆匆離去,參謀長李世傑走了進來。“孫蘭峰來電說,張家口城外共軍調動頻繁,請求馬上突圍,否則會失去機會。”
傅作義說:“告訴他不要太急,35軍是有戰鬥力的。要他堅持策應。”
李世傑走了,他也跟著出來。
院子裏,寒風凜冽。他麵朝西站著,一動不動,仿佛隱約聽見了陣陣的槍炮聲。現實竟成了一個啃不完的苦果,喝一口涼水也澀牙!如果地有縫他會鑽進去,天有梯他會爬上去的。離開人間就行,這兒簡直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王克俊報告:“南京方麵回電了,說徐蚌前線吃緊得很,無力北援。”
“這個老滑頭!關鍵的時候撒手不管了!”傅作義氣憤地走進屋子。
王克俊跟著進屋,問:“35軍郭軍長那裏怎麽辦?”
傅作義苦思半晌,慘然長歎道:“沒有辦法,你就給他們鼓鼓勁吧……”
深夜,郭景雲收到了這樣一封總部複電:“明早7時派飛機10架前往助戰,另10噸彈藥於明晨由青島起飛運往。”
他憂心稍減。
盡管如此,他一夜也沒睡,老是看手表,老是嫌時間過得太慢。
在同一個夜裏。新保安城外,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各部隊已經進入指定的陣地,各就各位。
待命。等待。耐心而煩躁地等待。
時間悄悄地又是緩慢地進入了22日的拂曉。
華北第2兵團的司令部裏,隻有馬蹄表在有節奏地作響,楊得誌站著不動,也不說話,隻是偶爾向窗外望望。
他看看桌上的馬蹄表,開始打電話。
他先要通了第4縱隊的電話,問:“你們準備好了嗎?按規定時間開始總攻!”
曾思玉回答說:“一切都準備好了,到時間就開炮。”
電話又撥到了第3縱隊。
鄭維山答道:“楊司令員,3縱隊準備完畢!”
8縱隊司令員邱蔚回答說:“我們就等著首長下命令了!”
準備多時的總攻即將開始。
12月22日清晨,新保安全城靜悄悄等著前來助戰、空投糧彈的飛機。
郭景雲覺得有點心慌,神情恍惚,便走出地下掩蔽部,來到指揮所。
他剛進門就問參謀長田士吉:“飛機來了嗎?”
田士吉說:“沒有這麽早。”
過了一會兒,郭景雲眼盯著手表說:“快7點鍾了,參謀長聽一聽外邊有沒有飛機響?”
田士吉回答說:“沒聽見。”
到了7時10分,郭景雲又問,還是沒聽見。
郭景雲沉不住氣了,對田士吉說:“你再寫個電報問問總司令,還要我們不要?”
話聲剛落,解放軍的炮彈就暴風雨般傾瀉在新保安城內。這個方圓僅1平方公裏的小鎮,立刻到處充斥著爆炸聲、嚎叫聲、吆喝聲……
郭景雲明顯感到自己腳下的大地在顫抖。
他隱約覺得這回聽到的槍炮聲比以往任何一次聽到的都要猛烈,而且來自四麵八方。但是,他還是以為這回炮擊會跟平時一樣,打一陣就能停。
果然,沒過一會兒,便聽不到炮聲了。郭景雲深深地鬆了口氣。
郭景雲站起身剛要走,一位參謀慌慌張張地跑進指揮所,喘著粗氣報告說:“共軍,共軍大舉攻城了!”
“什麽?”郭景雲頓時覺得腦子一片空白,雙腿發軟,又坐在了椅子上。但沒過一會兒,他就像一頭發瘋的獅子,大聲吼道:“給我組織出擊,絕不能讓共軍接近城牆。誰要丟掉一寸陣地,誰就拿腦袋來見我!”
軍長下了死命令。丟了性命也要拚,反正守不住也是死。
猛然間,郭景雲像是想起了什麽,急忙問參謀長田士吉:“飛機來了嗎?”
“沒有。”田士吉答道。
“日他娘個臭屁!”郭景雲惱怒了。
他在給傅作義的急電中破口大罵:“你見死不救,眼看追隨你多年的老部下,苦戰待斃,於心何忍!”
其實,傅作義在北平為35軍的命運,也是非常著急的。“我的35軍不能失敗,我的35軍不會失敗!”他幾乎是在狂叫。
他們的心同樣單調,同樣荒蕪。
仿佛就在這一瞬間,傅作義覺得地球傾斜了,郭景雲覺得新保安城傾斜了……
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向新保安城發起總攻後,各部隊在炮火掩護下奮力攻城。
22日8時許,9米高的東南城牆被轟開了一個缺口。4縱隊33團尖刀連趁著濃煙撲向缺口。
在此防守的國民黨軍35軍267師801團,在團長李上九的威逼下,拚命頑抗。
“給我堵上!”當城牆出現缺口後,李上九下了死命令。
他的部隊立即用早已準備好的沙袋子往缺口處扔,並組織交叉火力封鎖解放軍衝擊的道路。
“摧毀它!分路前進!”解放軍33團團長張懷瑞命令道。
重炮抵近射擊,又轟開了兩個缺口。33團兵分數路,冒著槍林彈雨,突入地堡群中。接著,3人一組5人一夥,用手雷、手榴彈把一個又一個地堡連鍋端。守軍死的死,俘的俘,逃的逃。
“給我頂住!”李上九大聲吼道。
他明白,如果共軍從自己的防線突入城內,郭軍長非給他槍子吃不可。他是鐵了心要守住東南城角。
可是,解放軍越打越凶猛,城牆的缺口越來越多,衝鋒的部隊像潮水般湧向東城門。
9時30分,在冒著硝煙的東城門樓上,飄起了一麵紅旗。
解放軍4縱隊與國民黨軍267師在城東展開巷戰,逐屋、逐街反複爭奪。
郭景雲就坐在城中心鍾鼓樓附近的軍指揮部裏。
有人進來報告:“共軍突入東城門!”
郭景雲不相信35軍就這麽不經打。他惱火,一邊責罵著部屬,一邊給他們下達死命令。
他怒氣衝衝地嚷道:“給我斃了李上九!”
此時,李上九剛跑到267師的指揮所,神色慌張地問師政工室主任林澤生:“師長呢?”
林澤生回答:“師長在西院。”接著問:“外麵情況怎樣?”
李上九說:“不行了,部隊打完了,共軍已經突進城。”
說完,李上九轉身就往西院跑去。
林澤生一聽情況不妙,草草地交代了一下工作,也趕往西院。到後一看,一個人也沒有,師部已經轉移了。
他在特務連長的引導下,來到師長溫漢民的掩蔽部,這是一家商店存放貨物的磚砌地窖。
林澤生剛要進門,恰好碰上溫漢民往外走,好像去督戰,滿臉流露出一股殺氣,副師長緊隨其後。
地窖裏一片狼藉,煙頭滿地,幾部電話都不通,參謀人員默默無言地坐著。一位參謀給林澤生讓了座位,小聲說了一句“今天情況很不妙”,接著又用手指在林澤生手上寫了一個“死”字和一個“俘”字。
林澤生對這位參謀苦笑一下,沒說什麽,但心裏明白這兩字的意思是不死就要當俘虜。半個小時後,溫漢民等人沮喪地返回。副師長說:“立即到鍾鼓樓去。”此時外邊街上打得很激烈,已經能夠清楚地聽到喊殺聲。
溫漢民帶著十多人,從地窖繞道跑到街南的一個店鋪裏,準備先到路北,然後再到鍾鼓樓去。本來隻有幾十米的距離,可是整整繞了2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守衛鍾鼓樓的是35軍軍部直屬部隊,還有從城東潰退下來的267師官兵。他們拚命頑抗,用重機槍猛掃沿東街和南街前進的解放軍部隊。一守一攻,戰鬥十分激烈。隨著時間的推移,解放軍步步逼近,城外的炮彈也密集地向這裏打來,把小小的鍾鼓樓全部封鎖了。
溫漢民見西街和北街情況稍好一些,便對林澤生說:“你到軍部去聯絡一下,報告軍長我正在這裏指揮阻擊。”
林澤生利用解放軍發炮的間隙,以最快的速度向外跑,連滾帶爬地進了交通壕。往軍部應該是向北走,不知怎麽搞的,他卻盲目地向西走了一大截。當他意識到走錯了交通壕。正準備改道時,溫漢民及隨從幾個人從另一條交通壕繞了過來。
“你半天才走到這裏?”溫漢民問道。
林澤生沒回答,隻是苦笑了一下,心想這真是寸步難行啊!
溫漢民一揮手,說:“走!找800團去!”
800團在東北城角擔負防守任務,幾天來沒跟共軍打過多少仗,也許這支部隊還比較完整,也許還沒有和進城的共軍有很大的接觸。
可是,他們沒走多遠,便迎麵遇到退下來的800團官兵。不用問,這個部隊肯定吃了敗仗。
溫漢民用左輪手槍指著這個團一位姓劉的副團長和林澤生說:“你們趕快到南麵截住部隊去!一定要給我頂住!”
說南麵不過是幾十米的距離。林澤生剛往南走了幾步,就聽到身邊的人說了一句“主任,你看北城樓上已經插上了紅旗!”
就在林澤生回頭朝北麵看的時候,溫師長和劉副團長被西逃的官兵們衝散,一個也看不到了。
林澤生心想,敗局已經無法挽回,找個掩蔽部呆到天黑再說吧。於是,他向西北城牆腳下的傷兵掩蔽部走去……
溫漢民帶著殘部向城西逃跑,那裏是101師的防守區域。他好容易才在西南城角找到了馮梓師長的掩蔽部,進門便說:“東部全完啦!軍部已過不去。”
馮梓說:“我這兒還沒完,工兵連已去接軍長了。”
此時,郭景雲正在軍部急得團團轉,大發脾氣。
來人報告:“共軍已攻占城東!鍾鼓樓核心陣地大部失陷,共軍正在城西、城北發動猛烈攻勢!”
“他媽的!簡直是欺人太甚!”郭景雲要通了位於城西的炮兵團,向團長命令道:“給我發射零線子母彈,狠狠地打!不把共軍消滅在陣地前,你就別來見我!”
炮兵團長說:“軍座,我們已經發射了,可是沒用,共軍又衝上來了,炮彈快用完了,怕是……”
話還沒說完,電話就中斷了。
“喂,喂……他媽的!”郭景雲急了,把電話機搖搖、砸砸,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坐下來,拳頭戳在腦門上。
外邊的槍聲、喊殺聲越來越近,炮彈不時在軍部周圍爆炸著,震得屋子左右顫動,屋頂的泥巴、牆皮多處脫落。
參謀長田士吉走近郭景雲,小聲地說:“軍座,咱們到掩蔽部去吧!”
郭景雲抬抬眼皮,歎息道:“完啦!”
良久,他站起身,揮了一下手。
軍部轉移到掩蔽部後,郭景雲來回踱步,不時搖搖頭,看不出是憂,是悲,還是怨。
副軍長王雷震的傷寒病很重,一直臥床不起。他本來住在軍部附近一個院子裏,解放軍開始攻擊軍部之後,他從病床上清醒過來,看見幾個衛士、參謀在交頭接耳,神色很緊張。他立刻意識到一定是情況緊急,遂讓衛士扶著他走到掩蔽部。
郭景雲看到王雷震走進來,點了一下頭說:“你能來了就更好。”隨後轉過頭去,對著參謀處長賈承祖狠狠地說:“快!快推兩大桶汽油來!我們不能被俘,要大家死在一起,限10分鍾推來!”
賈承祖唯唯退出,問參謀長田士吉:“怎麽辦?”
田士吉悄悄地說:“不用理他,到時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