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傅作義看了看安春山、王克俊,又對安春山說:“從現在起,你哪裏也別去,呆在家裏好好休息。過幾天,調撥幾個訓練有素的保安旅及309師,你再把104軍重建起來,並指揮咱們所有在北平的察綏部隊。”
稍停一會兒,傅作義接著說:“我們雖然試求和談,但還應嚴密地備戰。我的判斷如果不是錯誤的話,那麽以我們現有力量,去打硬仗,是有點不夠充分,但部署得當,則確保和談進行的安全,確保北平文化古都的不亂、不毀,人民群眾不受災難,我們這點力量還是足夠應付的。”
傅作義講完話,坐在了沙發上。安春山、王克俊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告辭離去。
安春山心想,總司令對於求和已初下決心,但決心還不夠大、不夠堅決,他還有種種顧慮和考慮。不過,無論戰還是和,自己都跟總司令同生死共患難共榮辱到底,絕不能再做讓總司令傷心的事。
傅作義坐在沙發上沉思,反複考慮著出路問題。突然,他想起了新保安、郭景雲、35軍,不管求和還是再打,自己手中都不能沒有這支“王牌軍”。它是自己的命根子,是自己的資本,不能不要!
35軍好比山藥蛋,越燒越煮越軟綿
104軍從馬圈撤走後,郭景雲的35軍在新保安變成了一支孤軍。外無援兵,內無糧草,隻有寂寞、恐慌伴隨著這群疲憊的軍人。
郭景雲分明掉進了沒有轆轤的深井,蹦不到地平線上,又穿不到地層那邊。他在井底望著巴掌大的天空,左右上下為難。
無奈,他把心一橫,對部屬發話說:“守,堅決守住新保安!”
說這話時,郭景雲還是郭景雲,口氣堅定,態度明朗。空間雖小,但這是屬於他的。他把軍官們召集起來訓話,大聲說:“我是陝西長安人,我兒子叫郭永安,這次來到新保安,這‘三安’就可以使咱們轉危為安。”
也隻是這樣說說,給大家空鼓勁罷了。其實,如果能從新保安突出去,他還巴不得呢!問題在於共軍不會放他走,要把他和他的部隊像釘子一樣釘在新保安。他隻能硬著頭皮頂了。
這不,傅作義的一封電報就把他動搖了。
傅作義告誡郭景雲:守,隻有死路一條。還是準備突圍吧!
郭景雲看完電報,手一揮:按總司令的命令辦!
他立即召開營以上軍官會議,傳達了傅作義的電令:準備突圍,撤回北平。
七嘴八舌。
多數人認為直往北平行不通,返回張家口也不成,因為那方麵已有共軍的重兵和工事,105軍來不了,35軍就上不去。突圍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不要汽車,徒步向南突圍,進入南山後即可脫險;二是出其不意,向大同方麵突圍,但途中桑幹河流域都是山地,也不能帶汽車。
郭景雲猶豫了,第一次感到軍長這麽難當。
他說:“別的都好說,這400多輛汽車是總司令的命根子,不能不要。”
有人說:“隻要有生力量存在,不怕沒東西。”
郭景雲電告總部,說突圍無公路可走,請示汽車、火炮如何處置?
“輕裝突圍!”傅作義回電。
郭景雲快刀斬亂麻,當機立斷:突出新保安後往西而不往東,以造成撤回張家口的假象,再尋機回轉北平。為了“輕裝”,命令要求把一切笨重東西全部丟掉,大炮一律破壞,或膛炸,或拆毀;汽車的水箱穿孔,輪胎放氣;帶不走的文件燒掉,私人東西存放房東家裏;輕重傷員就地轉移,一律不準隨隊……
一切準備就緒,隻等天黑後出發。
左等右等,日頭終於落山了。可是,當城外燃起一堆堆夜火時,仍不見郭景雲下命令。一種揭不透的沉悶氣氛充塞在城裏每一個角落。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不平靜,焦躁不安。出人意料的是,郭景雲很鎮靜。因為他沒把悲愴變成美妙,也沒有把噩夢變成絕藝,始終相信一切沉默著的都不會永遠沉默。
郭景雲是在等總司令的最後一道命令。總司令是35軍的老軍長,這麽重大的軍事行動,總司令不會不再囑咐幾句話的。
果然,總司令又來電了。不過,不是囑咐的話,也不是立即突圍的命令,而是“繼續固守待援”的決定。
郭景雲看完電報一愣,怎麽會朝令夕改呢?但是,他很快就轉過彎來了,總司令的決定是不容置疑的,應該堅決照辦。他對部屬說:“大家要安心防守,要相信總司令,他不會舍下35軍不管的。總司令讓咱們固守,咱們就要守出個樣子。什麽樣子叫守,就是全軍動手修工事、建地堡、挖戰壕!”
郭景雲忙乎壞了,一會兒這兒走走,一會兒那兒瞧瞧。不管到了什麽地方,他都要過問工事的進展情況。這可把35軍的官兵累慘了,每天在城裏跑來跑去,忙忙碌碌地扛木材、抬門板。白天時間不夠用,晚上就點起燈火繼續幹。
沒出幾天,新保安城的地皮就被揭去了厚厚一層,連老百姓家的菜板、打狗棍都被搶去了。原有的工事得到了加固,新修的工事到處都是,400多輛汽車也作為巷戰工事擺在大街小巷。城外修起了外壕、地堡、鹿砦、支撐點,成為35軍城防的屏障。
郭景雲站在城牆上得意地說:“讓他們打吧,攻吧!沒有20天、30天共軍休想進新保安。”
其實,他這些天奔走得最緊張的時候,也是他擔心得最厲害的時候。這個彈丸之地怎麽守法?現在,這些工事使他看到了一線希望。
12月13日淩晨,又一場大雪覆蓋了新保安,靜靜的空間都讓雪花填滿了。
上午,雪停了。
郭景雲隔窗望著院子,樹枝上凝結著一個又一個小雪球,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圍牆、房屋、樹木……一切都顯得那麽低矮、壓抑。
他推門出屋,走在院子裏雪地上,腳下不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身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他佇立在大門口,一眼就看到一輛拉軍糧的馬車慢騰騰地從街上軋過,車上空蕩蕩的,又一輛空車,看來都白跑了一趟。
郭景雲最愁的就是糧草和彈藥問題。1萬多人的守城部隊,每天都要吃飯,沒有糧食怎麽活?難道讓全軍困死在新保安城裏不成?從張家口出發以來,彈藥的消耗很大,一直沒有得到補充,不補充怎麽打仗?向當地居民強征一些雜糧油鹽,數量有限,而且容易激起民憤。隻能靠北平總部派飛機空投糧彈了!
可是,傅作義派的飛機不敢低空投放,總是高高扔下,看著降落傘在頭上打轉轉,但一落就落到城外較遠的地方,給共軍送了禮。35軍的官兵都罵空軍人員“太不中用”。
能責怪空軍人員的空投技術嗎?他們巴不得把每袋糧食、每箱彈藥都空投到自己人的陣地上。可是,35軍占據的地盤也太小了,在空中俯視新保安城就更小了。
郭景雲苦苦謀求生路。
火車站!
那裏存放著35軍的大量糧草和彈藥,隻是兩天前丟掉了。一定要奪回火車站,要不惜任何代價。
267師在炮火掩護下,向火車站發起了猛烈攻擊。師長溫漢民到東關盡頭的一個街頭堡裏親自督戰,一連組織了9次衝鋒,都被打垮了。損失了半個團兵力,也沒有攻下火車站,最後隻好撤回部隊。
無奈,郭景雲對部屬安慰說:“這是一時困難,總司令會有辦法的。”
城牆外是另一個世界。
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楊得誌的部隊,以9個旅(師)的強大兵力,將郭景雲的35軍團團圍住,在掃清外圍據點的同時,日夜加緊修築陣地工事,進行攻城準備。
戰士們在零下30度的冰天雪地裏,冒著凜冽的寒風,構築各種掩體、交通壕、塹壕,架設鐵絲網。各部隊情緒激昂,同仇敵愾,提出了“艱苦鬥爭兩年半,報仇立功在今天”,“打掉傅軍命根子,活捉郭景雲”的口號。
為了提高軍事技戰術水平,指戰員們利用東八裏等地的圍塞練習登城,開展模擬巷戰、夜戰、肉搏戰的練兵活動,還搞圖上和沙盤作業。請戰書、決心書像雪片一樣在戰壕裏傳來傳去,交通溝裏到處貼著標語:“堅決消滅35軍,刺刀見血逞英雄!”“活捉郭麻子,大報血海仇!”“打到北平去,解放全華北!”
部隊在抓緊練兵和構築工事,塞上百姓群眾踴躍支前,給子弟兵送來了棉衣、棉被和雜糧、蘿卜、土豆等;民兵除運送彈藥和傷病員外,還同戰士們一起挖工事。
解放軍有堅強的後盾,各種物資源源不斷。此外,國民黨飛機空投的許多糧彈落到陣地上,人人放心吃、用。城內的35軍望空餓叫,城外的解放軍卻風趣地說:“蔣介石這個運輸大隊長給我們改善生活來了!”“傅作義知道我們圍困35軍辛苦了,送這麽多東西來犒勞咱們。咱就不客氣收下了,照例不打收條。”
盡管許多人都吃住在空曠的田野裏,下鋪凍土,上蓋寒天,風餐露宿,實在是很艱苦,但殲滅35軍的情緒一直非常旺盛。有一首打油詩寫道:“35軍好比山藥蛋,已經放在鍋裏邊;解放軍四麵來燒火,越燒越煮越軟綿。同誌們,別著急,山藥蛋不熟不能吃;戰前工作準備好,時間一到就攻擊。”大家隻有一個希望:早日拿下新保安,早日消滅35軍!
一些人沉不住氣了。怎麽還不打呀?什麽時候才下命令攻城呀?趕快下令打吧!兵團政委羅瑞卿親自做工作,組織各級政工幹部向廣大指戰員講述“圍而不打”的戰略意義,宣傳局部服從全局的道理,幫助大家克服急躁情緒。
華北第4縱隊司令員曾思玉對戰士們說:“消滅35軍很容易,現在是圍而不打,這著棋是毛主席‘將’傅作義的‘軍’。我們牽著他的‘鼻子’走,想什麽時候打,就什麽時候打。他好比是猴子拿辣椒,吃不得,丟不下,跑沒本錢,守沒力量。等我部署完畢後,就一口吃掉它。那時,蔣介石在華北戰場上的重兵集團就要被我軍就地全部殲滅。”
在圍城期間,解放軍向35軍展開了強大的政治攻勢。戰場廣播喊話、以空炮彈殼打宣傳彈,陣地前豎起寫著“繳槍不殺,歡迎過來,立功者受獎”的標語牌,把帶有大量“告蔣軍官兵書”“通行證”的俘虜放回城中,給35軍主要頭目寫信……
郭景雲就收到了一位姓甄的解放軍某部政工部長的一封信,大意是希望他派人接洽起義,投向人民。信中還說他是101師師長馮梓的同學。郭景雲草草地看後,沒有給馮看就將信撕得粉碎,摔在窗外。
第三節 風雪彌漫新保安張家口塞外逃亡(2)
與此同時,馮梓也收到了同樣內容的信。信上說:“我是甄夢筆,甄華是我的新名,我這幾個字,你還可以認得出是我寫的……你們完啦……快率部起義吧!”
甄夢筆,這個名字再熟悉不過了。
馮梓想起來了他們同窗苦讀的歲月:課堂上一起解題,上學路上互相交談,放學之後郊外玩鬧。後來,自己參加了國民黨,老同學加入了共產黨。1926年冬至1927年上半年,他倆都在太原,國民黨清黨時,老同學逃到山西平定縣被捕,後經營救出獄轉到日本留學。抗日初期回國,並在山西離石與自己見了麵,那時自己是35軍101師的一個營長。他到自己營裏教過向日軍喊話的日語口號,並鼓勵自己好好抗日,不提舊事。
馮梓無法按捺心中的激動。這是不祥之兆,還是走向新路的起點?他簡直不敢預料。他想了許多,心情也很緊張。“你們完了!”這句話,他相信共產黨同學不會騙自己,事實也是如此。傅作義說“固定待援”,可援從何來?但起義的事,不好辦,部隊毫無思想基礎。101師的3個團長都是從綏遠來的,進過傅作義辦的綏遠幹部訓練團,畢業後分到師裏幹了多年,是一些“家生駒子”。郭景雲是由這個師的師長升任軍長的,有不少心腹親信,第2團是他當團長時由獨立第7旅帶過來的,在這個班子底上怎能搞起義呢?
一想到郭景雲,馮梓就感到背後涼颼颼的。軍長絕不會允許自己手下的一個師長和共軍高級軍官有聯係,他會大怒,會把這個師長就地槍斃。
馮梓的心縮成了一團,覺得老同學的那封信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他趕緊找到火柴,把信燒掉了。
郭景雲是否知道這件事,他沒說過,也沒問過馮梓。但是,他的第六感覺特別靈敏,已經感到厭戰、反戰的情緒正在他的部隊裏滋蔓。這還了得,任其發展下去形成了氣候,35軍將不戰自潰。
有一次營以上軍官會議上,他手裏握著槍,滿臉怒氣地說:“如果共軍從誰的陣地上突進城來,誰就要受到軍法從事。從現在起,誰也不準偷聽共軍的廣播,不準偷看共軍的傳單,不準接收共軍的信件,違者立即槍斃!要是有人跟我二心,私通共黨,當叛徒、逃兵,我絕不輕饒,非把他崩了不可!”
他掃視了一下會場,見大家都在瞪著眼睛聽,接著說:“我相信,總司令會有辦法的。如果……”他聲音突然變啞,良久才說:“如果新保安城被攻破,我發誓與你們一起用汽油自焚!”
要死,大家一堆兒燒死。夠義氣!
天上不知什麽時候飄起了雪花,狂風將雪片撒進人家的屋子裏,並在光禿禿的樹梢上,怪聲地怒吼著、咆哮著,仿佛世界的一切,都是它的馴順的奴隸。
此刻,新保安城裏有多少人的心讓寒冬的暴風雪吹得快要僵了。雪呀雪,冬天的日子長得像井繩。
郭景雲規定每天晚上9時在軍部召開例會,參加者是軍部各處、科長和各師參謀長以上人員。在會上,他總是板著麵孔聽各方麵報告,然後就叫人給占“響馬卦”,卜問吉凶。新保安能不能守住?何時解圍?北平方麵情況如何?如占一卦說“今晚沒事”,他就很高興;如說“今晚某處怕撐不住”,他便是把牌打亂,氣洶洶地說:“誰信你這個!”
其實,誰都感到大禍即將臨頭,守不了多久,但誰也不敢說,隻能跟著郭景雲繼續死守聽天由命了。
12月18日,一封勸降信飛進城。
郭景雲接過這封信,想拆又不想拆,說不清楚為什麽,但最後還是把信拆開看了。信是共軍華北第2兵團司令員楊得誌、政治委員羅瑞卿寫的。全文如下:
郭景雲軍長及35軍全體官兵:
你們被圍在新保安孤城,糧彈兩缺,援兵無望,完全陷於絕境,等待著被殲的命運。
傅作義大勢已去,南口、通縣、沙河、良鄉、盧溝橋、豐台、門頭溝、石景山、南苑、廊坊、唐山等軍事經濟要地已經丟了,眼看北平、天津也保不住,就要全軍覆滅。104軍、16軍在懷來、康莊之間已大部被殲,105軍也被我包圍在張家口,同你們一樣欲逃不得。傅作義既然救不了104軍、16軍和105軍,又怎能救得了你們?既然保不了北平、天津,又怎能保得了新保安、張家口?因此,你們不要幻想任何增援,你們不就是增援張家口而陷入重圍的嗎?104軍、16軍不就是增援你們而被殲滅了嗎?你們也不要幻想僥幸突出去,本軍對你們包圍得像鐵桶一樣,而且東至北平,西至張家口沿途到處都是解放軍,不要說你們沒有長著翅膀,就是你們長著翅膀也是飛不出去的。你們更不要幻想你們所築的那點工事能夠固守,請問新保安的工事,比之石家莊、臨汾、保定等處的工事如何?更不要說濟南、錦州、長春、沈陽、洛陽、開封、鄭州、徐州等地方。本軍以壓倒優勢的火力,隻要向你們集中轟擊幾個小時,或者更多一點時間,立刻就會使你們全軍覆滅。
本軍為顧念你們兩萬多人不做無謂犧牲起見,特向你們建議:立即向本軍繳械投降,學長春鄭洞國、新7軍的榜樣。本軍當保證你們全體官兵的生命安全和你們隨身所帶的財物不被沒收。本軍所要求你們的,隻要投降時不破壞武器,不破壞汽車和所有軍事資財,不損壞全部文件等。如果你們敢於拒絕本軍這一忠告,本軍就將向你們發起攻擊,並迅速幹淨全部地殲滅你們。識時務者為俊傑,在此緊要關頭,諒你們當中不乏能作聰明的人。時間不會太多的等待你們了,何去何從,快快抉擇。如願接受本軍建議,當即派負責代表出城,到司令部談判。
一封勸降書能把35軍搗鼓亂?笑話!郭景雲不以為然。但轉念一想,這是不是共軍的最後通牒?
這封勸降書在當晚9時軍部的例行會上宣讀了一遍,軍官們都沒表示,信也當眾燒掉。在會上,郭景雲聲色俱厲地說:“別聽共軍胡謅八扯,我們寧死不降,要讓共軍在新保安城下血流成河,休想越進城池一步!”
說歸說,郭景雲的心裏卻很著急,幾乎天天都讓參謀長田士吉給總部發電報請求援助。在他看來,傅作義不會見死不救,不會把35軍丟掉不管的。
沒有35軍,傅作義還不是一個空殼?有傅作義在,就不能讓35軍消失在新保安。35軍成了傅作義的一個沉重包袱,丟不得,又保不住。他在指揮上已經完全混亂了,一會兒讓郭景雲輕裝突圍,一會兒又要郭景雲就地待援,使郭景雲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是好。
唉!總司令竟成了不可捉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