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著說,“例如,我們應該問問自己——當然這也隻能在這間屋子裏談談——為什麽蘇聯人在麵對你們的邊境上部署的兵力比麵對西歐的邊境上部署的還要多?我們必須問問自己,日本的前途如何?我知道我們雙方對日本問題是意見不一致的,但是,從中國的觀點來看,日本是保持中立並且完全沒有國防好呢,還是和美國有某種共同防禦關係好呢?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決不能留下真空,因為真空是會有人來填補的。例如,周總理已經指出,美國在‘到處伸手’,蘇聯也在‘到處伸手’。問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麵臨的危險究竟來自何方?是美國的侵略,還是蘇聯的侵略?這些問題都不好解答,但是我們必須討論這些問題。”
毛很活躍,緊緊抓住談話中的每一個細微含義,但我看得出他很疲勞了。周越來越頻繁地看手表,於是我決定設法結束這次會談。
“主席先生,在結束的時候,我想說明我們知道你和總理邀請我們來這裏是冒了很大風險的。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很不容易作出的決定。但是,我讀過你的一些言論,知道你善於掌握時機,懂得‘隻爭朝夕’。”
聽到譯員譯出他自己詩詞中的話,毛露出了笑容。
我接著說,“我還想說明一點,就個人來講——總理先生,我這也是對你說的——你們不了解我。既然不了解我,你們就不信任我。你們會發現,我絕不說我做不到的事。我做的要比我說的多。我要在這個基礎上同主席,當然也要同總理,進行坦率的會談。”
毛用手指著基辛格說道,“‘隻爭朝夕’。我覺得,總的說來,我這種人說話像放空炮!”周哈哈大笑,顯然我們免不了又要聽另一番貶低自己的話了。“比如這樣的話:‘全世界團結起來,打倒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各國反動派,建立社會主義!’”
“像我這種人。”我說,“還有匪幫。”
毛探身向前,微笑著說,“你,作為個人,也許不在被打倒之列。”接著,他指向基辛格說,“他們說,這個人也不屬於被打倒之列。如果你們都被打倒了,我們就沒有朋友了。”
“主席先生。”我說,“我們大家都熟悉你的生平。你出生於一個很窮的家庭,結果登上了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一個偉大國家的最高地位。我也出生於一個很窮的家庭,登上了一個很偉大的國家的最高地位。曆史把我們帶到一起來了。我們具有不同的哲學,然而都腳踏實地來自人民,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實現一個突破,這個突破將不僅有利於中國和美國,而且有利於今後多年的全世界。我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在我們告辭的時候,毛說,“你那本《六次危機》寫得不錯。”
我微笑著搖搖頭,朝周恩來說,“他讀的書太多了。”
毛陪我們走到門口。他拖著腳步慢慢地走。他說他身體一直不好。
“不過你氣色很好。”我回答說。他微微聳了聳肩說,“表麵現象是騙人的。”
這一次會晤的時間,因周恩來考慮到毛澤東的身體狀況,原來隻通知安排15分鍾。毛澤東談得很高興,將時間延長,一共進行了一小時零五分鍾,致使周恩來在這次會見期間不斷地瞅看手表。
毛澤東有一種非凡的幽默感。他永遠是談話的中心,在他的引導下,這一次曆史性的重要會晤,是在漫不經心的一種戲謔、玩笑的氣氛中進行的,輕鬆的俏皮話使人覺得是幾個經常來往的熟人在聊天,一些十分嚴肅的原則性的話題在毛澤東詼諧隨意的談吐之中暗示出來。基辛格後來把這次談話比喻作瓦格納歌劇的序曲,需要加以發展才能顯示出它們的含義。
我們必須對上麵所引述的尼克鬆回憶錄稍作一點補充,使它更為完整。在談到美國的總統選舉,談到尼克鬆在政治上的反對派的時候,毛主席又很隨便地說:
“在我們國內,有一夥反動分子反對我們和你們搞好關係。結果,他們乘飛機逃到外國去了。”
為了讓尼克鬆聽出這是指林彪,周恩來插話說:“後來,這架飛機在蒙古溫都爾汗的沙漠裏墜毀了。”
當尼克鬆在列舉一係列需要共同關注的國家和地區、就國際問題談論具體細節時,毛主席又擺了擺手,指著周恩來說道:
“這些問題不是在我這裏談的問題。這些問題應該同周總理去談。我談哲學問題。”陪同尼克鬆會見毛澤東的基辛格,對毛澤東留下了十分深刻而非凡的印象。他在回憶錄中寫道:就一個中國人來說,毛澤東的身材算得上是高大魁梧的。他凝視著客人,臉上露出一副洞悉一切而又帶點嘲諷意味的微笑,神態之間似乎發出警告,他是熟諳人性弱點和奸詐的行家,如想欺騙他,那未免是徒勞了。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那樣散發出粗獷的凝聚的意誌力,可能夏爾·戴高樂是個例外。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有一位女服務員在旁攙扶著他。他主宰著整個房間的場麵——在多數國家都是用富麗堂皇的排場使領導人增添一定的威嚴,但他不是這樣,而是靠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壓倒一切的精神力量來勝過對方。
半個多月以後,當基辛格在白宮他那安靜的辦公室裏,細心琢磨毛澤東和尼克鬆談話的記錄時,他發現毛澤東在談話中實際上已經勾畫出了上海公報的內容。他注意到,公報裏的每一個段落,在毛澤東和尼克鬆的談話裏都有相應的一句話。怪不得在那以後的一個星期的談判中,所有的中方人員,特別是周恩來總理,都反複地引述毛澤東談話中的主要內容。
在毛澤東會晤尼克鬆後的幾小時之內,中國就向外國新聞界提供了麵帶微笑的毛澤東和咧著嘴笑的尼克鬆會見的新聞照片和電影。這種做法表明,毛澤東本人很快讚揚了尼克鬆的訪問。
28年前,毛澤東曾經打算偕同周恩來從延安遠涉重洋去華盛頓會晤羅斯福總統。那是1944年12月間,駐華美軍的兩個代表包瑞德上校和伯德中校一起來到延安。他倆是為了一個計劃來探聽共產黨的反映:如果美國在東北空降2.5萬人的傘兵部隊,可望得到共產黨提供什麽樣的支援。這一突如其來的計劃使延安的共產黨領袖們很吃驚。毛澤東對包瑞德和伯德說,這件事關係重大,他和周恩來應當到美國去和羅斯福總統會談。據說,當時毛澤東曾經發過一個電報往華盛頓給羅斯福;但他後來一直沒有得到邀請。不久,這個計劃因為複雜的原因而流產了。對延安的共產黨有好感和願意與之打交道的羅斯福也告別了人世。當初誰也沒有想到,28年後,尼克鬆作為美國總統親自到中國來會見了毛澤東和周恩來。曆史拐了一個十分坎坷曲折的大圈又回到了它的起點。不過時代已經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中美關係掀開了十分光輝的一頁。
茅台酒與大熊貓
在中國人的宴會上,無休止的祝酒是必不可少的一項重要內容。招待尼克鬆、基辛格這樣的貴賓用的茅台酒據說已貯存30年以上。將那古雅的小口白陶瓷酒罐一打開,一股特殊的芳香悠悠溢出,沁向四周。香味濃鬱而不幹焦,飄香曆久不散。敞杯不飲或開瓶不蓋,芳香總是持久不散,就算飲後空杯,也留香不絕。這純淨透明、醇馥幽鬱的茅台酒液,將尼克鬆總統迷住了。基辛格說,不用它來做飛機燃料,就是因為它太易燃了。尼克鬆回到華盛頓以後,得意地向他的女兒特裏西婭表演這酒的厲害。這是在人民大會堂的宴會上,主人向他表演過的。主人用的是碟子,尼克鬆在白宮表演用的是碗。他把一瓶茅台倒在碗裏,點著了火。豈知藍色的火焰跳躍著,竟不熄滅,他大為駭然;碗炸開了,吐著火苗的茅台酒流滿了桌麵。基辛格曾經幽默地提到此事,“美國第一家庭的成員奮勇協力,慌忙救火,才把火撲滅,防止了一場國家的悲劇。否則的話,尼克鬆政府會自作自受地提前收場,比實際發出的會更早些。”
茅台酒早在1915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已揚名四海了,但是,1972年2月21日,星期一的晚間,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國宴上,電視攝像機拍下了周恩來與尼克鬆滿臉喜悅地用茅台幹杯的鏡頭,並向全世界播送,更使茅台酒伴隨著這個曆史性的“幹杯”而名震世界。尼克鬆對於這種幹杯的動作不是十分熟練,在舉著酒杯與周恩來碰杯的一刹那,舉杯的那隻胳膊還要往上一聳。
在這具有象征意義的“幹杯”之前,周恩來總理站起來致了祝酒詞,說道,“美國人民是偉大的人民,中國人民是偉大的人民,我們兩國人民一向是友好的。由於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兩國人民之間的來往中斷了20多年。現在經過中美雙方的共同努力,友好往來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尼克鬆也站起來回答總理的祝酒詞:
“就在這個時刻,通過電訊的奇跡,看到和聽到我們講話的人民比在整個世界曆史上看到任何其他如此的場合的人民都要多。不過,我們在這裏講的話,人民不會長久記住。我們在這裏做的事卻能改變世界……如果我們兩個民族是敵人的話,那麽我們共同居住的這個世界的前途確實是黑暗了。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找到進行合作的共同點,那麽爭取世界和平的機會就會無限地增加……”他還在結尾時引用毛主席的詩詞,“毛主席寫過,‘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現在就是隻爭朝夕的時候了……”
雙方祝酒後,周恩來舉著杯到每一宴席去繞圈子,向美國官方代表團人員逐一敬酒。這時,軍樂隊奏起了《美麗的阿美利加》;要知道,軍樂隊所屬的這支軍隊在20年前同美國打過仗。在場的美國人與大洋彼岸的美國電視觀眾,都是深為感動的。尼克鬆總統居然可以引用毛澤東的詩句來闡述美國的外交政策,這對世界各國的電視觀眾來說,也是聞所未聞的。世界確實發生了改變!
宴會廳裏,主賓席的大圓桌可以坐20人。尼克鬆及夫人、基辛格都由周恩來陪同坐在這裏。桌上擺著在中國堪稱登峰造極的美味佳肴,還擺有特製的熊貓牌雪茄煙,精製的煙盒畫著可愛的熊貓。周恩來對尼克鬆夫人帕特稱讚:“總統和你都能熟練地用筷子。”
帕特笑著說:“為了來中國,我們在白宮都學著用筷子呐。”
周恩來指著擺放在桌上的熊貓牌香煙盒對帕特說:“我想送給你這個。”
帕特大為吃驚:“你說……煙麽?”
周恩來笑了,向帕特解釋說:
“不,不是煙,我說的是熊貓。我們要送給你們兩隻熊貓。”
“哦!”帕特驚喜地對尼克鬆說,“理查德,周恩來總理說送給我們兩隻熊貓!真的熊貓!”
這個鏡頭通過通訊衛星傳到美國,正好是在早晨的新聞節目中播出。這天,在美國的街頭,家庭裏,辦公樓內,企業裏,人們都在議論著周恩來送熊貓。《紐約時報》評論說,“周恩來真是摸透了美國人的心思。”《華盛頓郵報》評論,“周恩來通過可愛的熊貓一下子就把美國人的心征服了。”
後來,尼克鬆也決定送兩隻北部寒冷地區生長的麝香牛給中國。
尼克鬆在北京度過五天,經曆了緊張的秘密談判、遊覽和出席公眾活動。在同毛澤東會見以後,在參加當晚的國宴之前,尼克鬆同周恩來舉行了第一次會談。兩人在京會談了四次。
對於要發表的聯合公報,尼克鬆說:“像這樣一次舉世矚目的首腦會議,通常的做法是,開幾天會,經過討論,發現意見的分歧,然後發表一篇含糊其辭的公報,把問題全部遮蓋起來。”
“如果我們那樣做,就會不僅欺騙人民,而且欺騙自己。”周恩來說。
尼克鬆說:“我們的會談受到全世界的注目,並且會對我們在太平洋地區乃至全世界的朋友產生持續多年的影響。對這樣的會談,如果我們也像通常那樣做,那將是不負責任的。”
尼克鬆用自己的語言,讚同了周恩來在10月間提出的關於聯合公報的構想,周恩來興奮起來了,說:“正像你今天下午對毛主席說的,我們今天握了手。可是,杜勒斯當年不想這樣做。”
尼克鬆說:“據說你也不同意和他握手嗬!”
周恩來說:“不一定,我本來是會握手的。”
“那好,讓我們握手吧!”尼克鬆說。
於是,隔著談判的長條桌,兩人又握了一次手。周恩來掃視了長條桌對麵的美國代表團成員,眼光停留在尼克鬆最年輕的助手德懷特·查平身上,驚訝地說:“查平先生很年輕喲,我沒有記錯,你隻有31歲,看上去甚至還要年輕;你們的副國務卿格林先生也不老。我們的領導人當中,老年人太多了。在這一點上,我們要向你們學習。”
查平和格林都笑了。
尼克鬆感歎地說:“其實我大概比你們還要老,我隻有十個月的生命,充其量也隻有四年零十個月。”尼克鬆是指他的本屆總統任期還有十個月,即使在今年大選中連任,也還能當四年零十個月的總統,他指的是政治生命。
周恩來說:“但你比我年輕多了。你還可以等十年。我等不了十年啦。總統先生也許還會第三次當選。”
“這是違反美國憲法的。”基辛格插話說。
“所以現在對於我來說,這是比你們更關鍵的時刻。”尼克鬆說,“在通常的意義上你們比我年紀大。盡管我比毛澤東幾乎小1/4世紀,我是把這次訪問當作我能為中美關係出力的最後一次機會來看待的。”
周恩來笑了:“等四年,你還可以競選嘛。你的年齡準許你這樣做。但是,對於中國現在的領導人來說,這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希望你這次能夠多認識一些我們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