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克鬆訪華期間,隨行的大批記者將通過通訊衛星播發電視、圖片、電訊等,需要中國政府給予方便。關於此事的談判由熊向暉與隨黑格來華的白宮發言人齊格勒進行。熊向暉按周恩來總理指示,請美方幫助租用一個衛星。齊格勒估計租金可能需100萬美元,他建議中國政府不必花錢租用,隻要在北京、上海、杭州修建地麵站,費用由美國承擔。熊向暉向周恩來總理匯報,總理說:不要一聽100萬美元就想縮頭。這不是花多少錢的問題,這是涉及我國主權的問題。不能有絲毫含糊。總理叫熊向暉告訴齊格勒:第一,請他負責為中國政府租用一顆通訊衛星,租用期是北京時間1972年2月21日上午1時至2月28日24時;第二,在租用期間,這顆衛星的所有權屬於中國政府,美國方麵必須事先向中國政府申請使用權,中國將予同意。中國向使用者收取使用費;第三,租用費和使用費都要合理,不做冤大頭。
齊格勒聽後很驚訝: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談判對手。我完全接受中國政府提出的前兩點辦法,租用費一定很合理。可以設想,這兩項費用之間會劃個“等號”。我很佩服你們的精明,我更佩服你們處處注意維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尊嚴。齊格勒完全同意基辛格的看法:周恩來總理是世界上罕見的令人衷心敬佩的偉大的政治家和外交家。
1月6日的晚上,周恩來與黑格舉行正式會談。在此之前,1月4日,周恩來接見黑格一行的時候,黑格在講話中流露出一種帝國主義觀念,引起了周恩來的警覺與關注。黑格跟周恩來講,美國方麵關心中國的生存能力(Viability),所以我們雙方有共同點,可以共同對付蘇聯。周恩來6日晚上在人民大會堂與黑格會談,重點就是要解決他這個思想,總理覺得黑格這種思想在美國有典型性,總理具有針對性地使尼克鬆來之前就不能抱有美國是來保護中國的思想,等於通過解決黑格的觀點,給美國方麵一個重要信息,中美談判是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的,而不是讓你來保護我。為此,周恩來事前找了幾個英文翻譯,要他們將這個“生存能力”(Viability)的確切含義告訴他;然後,他自己也查了有關的外文資料。在6日晚上的談判中,周恩來說:“今天,我要請教一下黑格先生,你為什麽在前天的講話中使用像Viability這樣的字眼?”
黑格不以為然地說:“我的意思是蘇聯在貴國的北部邊境擺著50個正規師,百萬大軍,威脅著你們的……生存,美國是不能坐視不管的。那是霸權的表現。”
“我們反對霸權主義,反對任何國家在任何地區稱霸的努力,這是中國政府一貫的立場。”周恩來平靜而威嚴地說著,“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生存,不需要任何國家或集團來保護。”
黑格這才有點緊張,辯解說:“我是對貴國的安全表示關心。”
這時,周恩來出示了翻譯準備的好幾份資料,嚴正地說:“我們查閱了包括美國出版的辭書在內的好些辭典。Viability是生存能力,來源於胎兒或嬰兒的生活或生存能力。請看——”
周恩來提高了聲調:“為什麽我們這樣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的生存能力,要你們美國政府來關心呢?美國人在世界上就是習慣到處充當保護人。我要直率地說,這是一種帝國主義觀念的反映,也是一種大國沙文主義觀念的反映。我們是不能接受的。”
黑格自覺理虧,滿臉通紅:“我實在沒想到這個詞包含有這個意思。很抱歉,總理先生,我可以收回我說的那句話。”
周恩來正在跟黑格談判的時候,陳毅去世了。秘書決定暫時不要告訴周總理,談判結束時,已經是夜裏12點。周總理已經很累了,送走黑格以後,服務員給他端上稀粥和小籠包子,秘書給他遞上了藥片與開水。周恩來望了秘書一眼。秘書努力掩飾著因陳毅去世而帶來的緊張與沉重的心情。周恩來服了藥。秘書想讓他休息一會兒。然後再告訴他陳老總去世的消息。
黑格受到周恩來的批評卻並沒有生氣。從人民大會堂出來,乘車穿過西長安街駛往下榻的民族飯店的時候,他心悅誠服地對翻譯章含之說:“久聞周恩來總理大名,今晚聽他一番談話使我佩服之至。”
1月7日,黑格一行離開北京飛往上海。他們要按預定的尼克鬆總統的訪問路線,事先走一遍,落實打前站的各項工作。在上海市革命委員會舉行的歡迎宴會上,革委會副主任徐景賢講話祝酒。初次來中國的黑格不懂中國的禮節,不知道他作為客人也要站起來講話。他沒有致答詞。其實這是美國人的粗疏,並不是有意的。當天晚上,徐景賢、馮國柱等上海要員大為惱火,覺得黑格瞧不起上海領導人,半夜三更將從北京陪同黑格來的章文晉、章含之叫到他們的辦公室,說要整黑格。北京去的同誌作了解釋,他們不相信,還是要整他。
第二天,在黑格去參觀上海工業展覽會的途中,華盛頓方麵發表了一個關於“兩個中國”的不大友好的講話的消息傳到了上海。徐景賢等人大驚小怪,說黑格昨晚的惡劣態度就是因為華盛頓方麵發表了不友好的講話。他們將章含之叫了出去,說要跟黑格談話,要指出這個問題。章含之要他們搞清楚黑格到底知道不知道華盛頓方麵的講話。他們憑想當然認為黑格一定知道。他們決定在參觀途中把黑格叫出來。向黑格提出抗議。黑格出來後既吃驚,也惶惑,申辯說他實在不知道昨天在華盛頓有什麽講話。上海那幫人將黑格訓了一頓,提了抗議。然後,這幫人又打電話到杭州,告訴杭州接待要“降溫”,說黑格此人很壞,完全是一副帝國主義的嘴臉。黑格一行到了杭州,到處碰到冷麵孔。因為尼克鬆要乘船遊覽西湖。盡管眼下是1月中旬,天氣酷冷,黑格也要上船遊西湖。黑格乘的遊艇上什麽吃的也沒有,就有一杯清茶。據說原來已經在船上準備了點心水果,也因為上海來的“降溫”電話而撤了下來。浙江的領導人一個個板著臉孔不搭理黑格。黑格十分驚詫不安,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加上當時是數九寒天,氣候也冷,湖麵冷風橫吹。黑格在北京被周總理批評了。也可能以為在北京得罪了中國總理,這樣在上海、杭州就被報之以顏色了。很容易造成這種誤會。但是,黑格知道尼克鬆訪華是件大事,他不敢隨便得罪中國人,隻好忍氣吞聲。章文晉、章含之等幾個同誌在周恩來身邊工作,對中央的方針及周總理維護中美剛剛開始關係的一番苦心,稍微懂得多一點,看不慣杭州的做法,擔心影響大局。章文晉就打電話向周總理作了匯報。
黑格離開杭州前一天的晚上,中國方麵有關人員在杭州飯店會議廳裏開會,為對待黑格一行人的接待問題爭執起來,北京來的同誌說要按中央的方針辦事,杭州的同誌說對帝國主義不能講客氣,會議開得很緊張,雙方爭執不下。
正在這個時候,周恩來總理從北京打來了長途電話,叫北京帶隊的章文晉、於桑接電話。電話打了一個鍾頭。周恩來得知上海的情況後立即向毛主席作了匯報。毛主席授權周總理批評這種不顧中美關係大局的做法,說黑格到了上海,要給他“加溫”。周總理還說,毛主席關照美國人愛吃糖,每個人送十斤糖。
說起毛主席知道美國人愛吃糖是有來由的。基辛格一行第一次秘密訪華的時候,有關會談及美國人的各種情況都需每天向毛主席作匯報。當時,住在釣魚台國賓館的美國人客房裏都擺了水果糖,第二天收拾房間時發現這些糖果都“不見”了,於是,不斷添加。毛澤東就得到了美國人愛吃糖的印象。
周總理打來電話以後,杭州飯店會議廳裏的會議內容變了,從剛才爭執不休變為討論執行周總理指示,然後連夜打電話到上海要“加溫”。
第二天,黑格一行從上海過境飛回美國,不再在上海市內停留。上海那幫人一聽毛主席過問這件事、總理批評這件事,也緊張了。一直不露麵的王洪文也親自出動了。這幫人全跑到虹橋機場,舉行盛宴。排著隊逐次給黑格麵帶笑容地敬酒。這又把黑格搞得莫名其妙,不知為什麽一夜之間又發生了變化。黑格請教當翻譯的章含之:你可得告訴我,指點我,什麽時候該講話,我實在弄不懂中國的禮貌,不知什麽時候把人得罪了。在上海簡直把他搞糊塗了。最後臨上飛機的時候,又送給他們每人一盒十斤重的糖。那個漂亮的緞麵大糖盒,是連夜叫工廠趕做的。糖盒送到美國人手中的時候,粘緞麵的漿糊都還沒有幹透。每個美國人走上舷梯的時候都樂嗬嗬地抱著一隻大糖盒。
當黑格捧著糖盒乘專機離開上海虹橋機場的時候,心頭還帶著一個很大的遺憾,就是此次打前站未能落實為尼克鬆與毛澤東會麵的最後安排。他在與周恩來談判時,一直沒有得到毛澤東肯定要會見尼克鬆的承諾。怎能想象作為曆史上第一個訪問中國的美國總統,飛越重洋來到北京,而不與新中國的最高執政者毛澤東會見呢?黑格當然不知道,毛澤東已經重病臥床,而且病情十分危重,中國為此專門成立了最優秀的各科專家組成的醫療組,他們日日夜夜輪流守護在毛的床前。周恩來當然無法明確告訴他,毛澤東什麽時候能肯定會見尼克鬆。
馬爾羅會見毛澤東:奇特老人的最後一幕
自從1971年4月周恩來導演了乒乓外交,宣布中美關係的大門打開了以後,尼克鬆加緊了訪問中國的準備工作。中國問題成了尼克鬆大腦思維的一個大熱點。幾乎每天,他都要跟基辛格在一起研討一下有關美中關係的種種問題。使得基辛格感歎地說,我不知道哪個總統的出訪有過這麽細致的計劃,也不知道哪個總統本人做過如此認真的準備。
一本本厚厚的參考資料擺在他的辦公桌上,擺在他的書房裏。這些材料是由基辛格指導下的班子耗盡心血編輯出來的,收錄了有關總統訪華的主要目標以及有關已和中方商定的議程中各項議題的文章。這些文章估計了中國在各個議題項目中可能采取的立場,以及總統可以應對的論據。還有基辛格兩次訪華與周恩來的談話記錄。也有中央情報局專門提供的毛澤東和周恩來的檔案材料,包括經曆、性格、思想、為人、愛好、著作摘要等等,其中包括不少珍貴的照片。還有西方中國問題學者寫的文章和專著書籍中的節錄,這些學者包括埃德加·斯諾、羅斯·特裏爾、費正清、斯圖爾特·施拉姆和安德烈·馬爾羅等。向來不太注重細小方麵的尼克鬆,竟然極其細致地閱讀了所有的參考資料,在許多他認為重要的地方都認真劃了線。他甚至把意大利著名的導演安東尼奧尼拍的長紀錄片《中國》也找來看了兩遍。
法國大作家馬爾羅的名著《反回憶錄》有不少關於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領導人在本世紀二三十年代革命活動的描寫,引起了尼克鬆極為濃厚的興趣,覺得很有價值。為此,尼克鬆在出訪中國的前幾天,還特地請這位年事已高的法國名人來白宮做客。
馬爾羅被當做總統的貴賓,請到白宮橢圓辦公室同總統談話。馬爾羅年已70,華發斑斑,仍然思路敏捷,言語精辟。他從30年代以來,斷斷續續和毛澤東、周恩來保持著聯係,還作為法國政府的文化部長訪問過新中國。
“你幾年以前會不會想到毛澤東或者周恩來會同意會見一位美國總統?”尼克鬆問。
馬爾羅回答說:“我早就覺得這種會晤是不可避免的。”
“即使有越南戰爭也不妨礙這種會晤麽?”尼克鬆又問。
“嗬,是的,是這樣。”馬爾羅說,“中蘇之間的友誼曾經是晴空萬裏,但是分裂也是必然的,這就導致中美和解勢在必行,總統閣下要訪問中國,在我看來並不奇怪。戴高樂將軍本來要在他活著的時候訪問北京,會見毛澤東,想不到隻成為一種遺願。戴高樂去世的時候,毛澤東發去唁電,稱戴高樂將軍是偉人,這在中國人來說,也並不奇怪,因為據我了解,他們並不信仰任何思想體係。”
尼克鬆十分感興趣地問:“中國人高聲宣布信仰共產主義。你不認為是這樣的麽?”
馬爾羅笑了,說:“斯大林認為毛澤東信仰的是‘民族共產主義’,我看也有一點道理。其實,我認為中國人實際上並不信仰任何思想體係;他們首先信仰的是中國。”
尼克鬆又問:“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提問:越南戰爭會不會妨礙中美和解?”
馬爾羅說:“總統閣下,據我所知,美國正要從越南脫身,當然這是一個明智的政策,這說明美國在越南的作用如今已經不是實質性問題。而中國呐,在曆史上,中國與越南的宿怨太深了。我看,越南戰爭不會構成中美接近的障礙。我還覺得,中國人的行動是它國內需要的反映。”
尼克鬆端詳著眼前這個德高望重的法國老人,十分佩服他敏銳的洞察力和精明的理解力,佩服他有著驚人的直覺。尼克鬆又問:“為什麽說中國人的行動是它國內需要的反映?”
馬爾羅說:“我認為,中國邀請你去訪問說明它需要美國的經濟援助。中國人對你訪華的評價將取決於你能否提出一項援助中國的新馬歇爾計劃。”
馬爾羅的這一點分析,就顯得過時了。尼克鬆想起,基辛格兩次訪華回來都對毛澤東的自力更生的思想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但是,尼克鬆出於對高齡客人的尊重,沒有提出來反駁。尼克鬆換了一個角度問:
“你能給我講講對毛澤東的印象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