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意識周恩來已經不會再作退讓,也意識到明天離開北京的時候,這個關鍵問題沒有一個大約的結果,將使他處於十分不利的境地飛回華盛頓。他側頭看了一眼洛德,使了一個眼色,將洛德扯離座位,兩人到會議廳另一側的角落去商議。
基辛格與洛德在廳角落裏嘀咕了好一會兒,才回到談判桌上來,基辛格坐回沙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原來繃緊的臉已經放鬆了。他說:“我決定換一種方式表達美國的觀點。”
基辛格略作停頓,說:“美國認識到,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隻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怎麽樣?”
周恩來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臉上也綻開了笑容,稱讚地說:“博士到底是博士,這可是一項奧妙的發明。”周恩來又接著說,“這句話的基本意思我方可以接受,隻是個別詞句還需要推敲。比如,應該用‘省’,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更準確。不用部分。”
基辛格說:“‘部分’比‘省’通用,‘部分’是對整體而言。”
周恩來說:“‘省’比‘部分’準確,省是行政上對政府的歸屬。”
“英語沒有多大的差別。”基辛格說。
“漢語卻有質的差異。”周恩來雍容大度地說,“我看僵局有望打破,至於尚未解決的句子及措詞,等總統訪華時,還可以繼續討論,會找到一個解決辦法的。”
基辛格事後回憶這段話產生經過時說,我認為我所做過的和說過的任何事情,都沒有比這個模棱兩可的提法使周恩來印象更深刻的了。按照這個提法,我們雙方在將近十年內都可以對付過去。說句公道話,這個提法我是摘自國務院為談判所準備的一個文件,那次談判在50年代流產了。
這個提法是洛德先生尋出來,提供給基辛格的。可以說,洛德也起了十分關鍵的作用。洛德找出的提法來自的那個文件,是1955年秋,海峽兩岸為大陸沿海金門、馬祖等數個小島而發生武裝衝突時,美國國務卿杜勒斯為此向艾森豪威爾總統提出的一個方案。這個方案被取名為“神諭”(oracle)。當時,大陸沿海島嶼問題是艾森豪威爾十分頭痛的問題。一方麵美國軍方強烈反對幫助國民黨防守貼近大陸的這幾個小島,不願為這幾個小島陷入與中國的戰爭;軍方在朝鮮戰場已嚐盡了與中國作戰的苦頭。另一方麵,蔣介石即使在美國的壓力下也不願從這幾個小島退卻。在那樣的情況下,杜勒斯這個方案提議要將大陸沿海島嶼的局勢問題提交給聯合國安理會討論,由安理會做出一項符合美國意圖的決議。這個提案的要害是以台灣地位未定為前提,利用聯合國來達到既能取得停火,又不使美國卷入大陸沿海島嶼。用杜勒斯的說法,既免去麻煩,又能達到目的。為此,杜勒斯經過活動,由新西蘭出麵在安理會提出這項議案。杜勒斯給這個方案取名“神諭”,將自己的主意比喻為神的喻示,其結果卻是諷刺性的,“神諭”方案在台灣海峽兩岸都碰了大釘子。蔣介石強烈反對將中國沿海島嶼問題提交給聯合國安理會。主要原因在於“神諭”提案會導致出現在聯合國內“兩個中國”的前景,既幹涉了中國內政,還危及蔣介石的統治地位。毛澤東也強烈反對這個提案與做法。經毛澤東批準,周恩來致電聯合國秘書長哈馬舍爾德,指出新西蘭提案是對中國內政的幹涉,在蔣介石集團的代表仍然賴在聯合國的情況下,中華人民共和國不能接受聯合國的邀請出席聯合國會議,在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參加的情況下,任何有關中國問題的決議都是無效的。“神諭”方案遭到抵製與拒絕,安理會隻好決定無限期擱置,也就不了了之。
這是在新中國成立後,海峽兩岸相互敵對的國共雙方,盡管還在海邊作戰;但是,在涉及主權國家領土完整的中華民族根本利益上,第一次表現了驚人的一致。
美國國務院的檔案裏,記述50年代杜勒斯所策劃“神諭”提案從製定到流產經過的文字中,就用過這句現在很著名的話:“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隻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
聯大恢複中國席位,基辛格機中苦笑
10月26日上午9時,周恩來總理把基辛格送至釣魚台的樓門口,在他上車前對基辛格用英語說:“博士,歡迎你很快回來共享會談的愉快。”這是周恩來第一次用英語對基辛格說話,這說明總理的心情十分愉快。
這一天,天還沒全亮,隻有4點多鍾,中美雙方又繼續在釣魚台裏討論公報,修飾文字了。這就是以後震驚世界的上海公報。在基辛格臨離開釣魚台之前,雙方就公報的主要內容達成了協議。公報鮮明的、有些地方是十分尖銳對立的分歧更加突出了共同的立場:雙方對反霸的關切,雙方承諾使兩國關係正常化。隻有關於美國與台灣有防禦關係的那一段還未作決定,但是雙方的立場已經接近了,準備留待基辛格陪同尼克鬆再來的時候,進行討論。
在由釣魚台駛往機場的紅旗轎車裏,喬冠華與基辛格在對話。當然,車內的對話已經不是嚴肅的會談,而是輕鬆卻有內容的聊天。
“博士,你看今年這屆聯大我國能恢複席位麽?”喬冠華問,“我得到消息,現在這個時候,聯大正在對恢複我國席位進行表決。”
基辛格不假思索地一笑,說:“我估計你們今年還進不了聯大。”
喬冠華狡黠地眨了眨眼:“你估計我們什麽時候能進去?”
基辛格扶了一下眼鏡:“估計明年還差不多。待尼克鬆總統訪華以後,你們就能進去了。”
喬冠華仰臉哈哈大笑,笑聲十分豪爽:“我看不見得吧!”
就在剛才基辛格快要離開釣魚台的時候,周恩來瞅空低聲告訴喬冠華,聯大表決結果已經傳來,讚成接納中國、驅逐台灣的阿爾巴尼亞提案已經以壓倒多數獲得通過。表決結果是76票讚成,35票反對,17票棄權。周總理為了不使基辛格難受,沒有將這個消息告訴他。
這次聯大表決結果,也是出乎我國領導人意料之外。我們也估計在一年或兩年之後才能恢複在聯大的席位。我們還沒有一點思想上和組織上的準備。在10月24日,基辛格在會談中問及周恩來對美國“雙重代表權”提案的觀點時,周恩來說:“對中國來說,台灣的地位比聯合國的資格重要得多。中國不會按照‘雙重代表權’的方案進入聯合國。中國人有的是耐心,還可以繼續等待。”
基辛格乘坐的“空軍一號”專機剛剛從北京起飛。電訊員就給基辛格送來電訊稿。基辛格一看,大為驚訝,將電訊稿遞給助手們傳看。
電訊稿上打著——
聯大剛才已以76票對35票通過接納中國,並驅逐台灣。
基辛格雙手捧著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表情複雜地說:“我說過,光是中美接近就會使國際形勢產生革命性的變化——連我自己對此也認識不足。”
基辛格說罷,苦笑了一下。
洛德望著舷窗外的雲海,慨歎著:“周恩來太厲害了!讓我們否定了自己的方案,接受了他們的方案,而且高高興興,心悅誠服……”
霍爾德裏奇對洛德說:“我在香港工作的時候,就聽人說,要是蔣介石得了周恩來,被趕到台灣島上去的就不是蔣家王朝。”
基辛格想不到他擔心的事到來得怎麽這麽快!他的心茫然地往下墜著,顯得格外沉重。剛才離開釣魚台時的欣喜心情已消失殆盡。他的心情變得有點苦澀。阿爾巴尼亞提案以壓倒多數通過了。美國的雙重代表權和把安理會席位給北京的提案,他的政府花了很大的力量去製訂和提倡,卻根本沒有得到表決的機會。美國從來沒有這麽慘重地失敗過。這要怪誰呢?一批和美國友好的國家一方麵不願同美國對立,另一方麵討好強大的中國又對他們有利。當美國對北京采取敵對態度的時候,他們害怕投票讚成接納中華人民共和國會受到懲罰。現在我們自己要跟中國和解,他們就不再怕美國的懲罰了。基辛格懷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在思索著。
電訊員又送來電訊稿,白宮要他在回國途中在阿拉斯加停留,以免在聯合國表決的這一天回到華盛頓。基辛格立刻就品味出這份電訊的含義:實際上是說他的北京之行要對美國在聯大的失敗負責。他回想起上個月底即將公布第二次北京之行前夕,羅傑斯和他的爭論。毫無疑問,他判斷得出,這一定是羅傑斯施加了壓力,白宮才叫他在阿拉斯加停留的。
停就停吧。秋末的阿拉斯加已經十分寒冷。基辛格及其助手們心情都十分頹喪。一個個都沉默著。
他們的總統尼克鬆今天更為頹喪、惱怒。聯大表決的時候,尼克鬆坐在白宮書房的沙發上看電視,他神情專注地直盯著電視機,有個不知趣的工作人員要進來請示工作被他揮手示意趕了出去。電視機播出聯合國寬敞的、藍色和金黃色的大廳裏擠滿了代表和觀眾。大廳裏氣氛緊張,十分安靜。
當電動記數牌上的燈光表明美國的提案被擊敗,阿爾巴尼亞的提案獲得通過時,大廳馬上沸騰起來,有人大聲發笑,有人唱歌,喊叫,拍桌子,還有人踏著節奏跳起舞來,那些黑人代表特別歡樂,坦桑尼亞的代表竟穿著毛式製服。中國被接納進聯合國是值得歡呼的,他們以自己的行動擊敗了不可一世的美國也是值得歡呼的。美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丟臉。
尼克鬆氣得腦門筋都鼓了起來,下頦扭得更歪。他粗暴地敲了一下沙發扶手,跳起來,跑過去,將電視機關了。剛才被趕出去的那人走了進來。尼克鬆十分惱火地對他吼道:“太不像話!太失禮了!我感到十分震驚!在一個國際講壇上的表現如此惡劣,它可能非常嚴重地損害美國對聯合國的支持……”
基辛格一行從阿拉斯加飛回華盛頓,降落在安德魯斯空軍基地的一個偏僻的角落。天低雲暗,機場上冷冷清清,沒有記者,沒有攝影師,隻有個別工作人員來迎接,跟三個多月之前,基辛格第一次赴北京歸來相比,那次總統親自熱烈地在聖克利門蒂西部白宮的機場迎接;這次就顯得太冷落了。基辛格乘坐的“空軍一號”飛機抵達以後,這一行人本來還懷有幾分英雄載譽歸來的情緒,一下飛機,就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冷風刮走了。基辛格還聯想到,七一五公告以後,自己名聲大震,聲望日高,已經有種種跡象表明,總統對此顯示出不安,有一家報紙還瞎湊熱鬧,說基辛格的名望已經超過了總統,這無異於給本來已經不安與惱火的總統火上加油。
走下舷梯後,撲麵的冷風使洛德伸手把外衣的領口緊了緊。霍爾德裏奇則臉色陰沉地對基辛格說:“看來,他們將中國代表權問題上美國的失敗歸罪於我們去北京的訪問。”
基辛格嘴角泛出一絲苦澀的笑。他繼而又想,北京取得聯合國的席位,這到底是不可逆轉的曆史的決定,隻不過比預料來得早一些罷了。中國的哲學中就說過有所得必有所失的哲理,打開了神秘的中國之門已經是難能可貴的成功了。他想,盡管尼克鬆可能脾氣乖戾、氣量狹小,他也不至於拿即將到手的勝利或者他的外交政策的關鍵因素來冒風險的。
略帶遺憾離北京,捧著糖盒上飛機
在基辛格第二次訪華的時候,基辛格曾經幽默地對周恩來談起尼克鬆總統訪華的先遣人員。他說,中國在兩千多年來曾經多次受到夷狄入侵,但是從來沒有碰到過總統的先遣人員。中國方麵對於美國總統訪華的訪問團人數、先遣人員、技術人員及隨團記者的人數,按經過壓縮的“不能再少的最低限度方案”,也覺得多得使人幾乎不可理解。基辛格隻好無可奈何地自嘲:“盡管中國早在兩千年前就發明了官僚製度,但是看來還得了解這些前所未聞的官僚主義做法。”
為了安排尼克鬆總統訪華的行政事務與後勤工作等問題,美國派了一個以黑格為首的先遣隊先期來華打前站,於1972年1月3日到達北京。黑格叫亞曆山大·黑格,是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黑格帶來了18名先遣人員,先分口進行會談,分別談判解決總統來訪的有關禮賓、安全、接待、住房、電視轉播、記者訪問等具體安排。
最有意思的是關於保衛工作的談判。美國方麵負責保衛工作的頭頭大出洋相,他竟然要求把總統訪問的地方,都開出一份搗亂分子的名單。按美國的保衛規定,所謂搗亂分子就是指共產黨及其同情者;如果要問中國有多少共產黨及其同情者,那會得到一個令人不安的答案:不會少於8億人。中國方麵還安排尼克鬆總統在中國國內訪問坐中國飛機及紅旗轎車,這些都不符合美國總統訪問的安全規定,兩方爭執不休。最後由尼克鬆答應同意中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