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天還沒亮他就醒了。7點剛過,他走出自己居住的那幢寧謐恬靜的西班牙式別墅,走出那圍著白色高牆與嵯峨柏樹的牆院,來到直升飛機起落場。他站在那兒等了一會,天空中才傳來螺旋槳的聲音。基辛格在埃爾托羅海軍陸戰隊的空軍基地換乘的直升飛機抵達了聖克利門蒂。飛旋的螺旋槳掀起了氣流。尼克鬆興奮而又焦急,沒等飛機停定就想走過去,被他的男仆桑切斯扯住了。
飛機停定後,紅光滿麵的基辛格出現在艙門裏,興高采烈地揮著手跳下飛機。成功者的喜悅洋溢在臉上。基辛格朝總統快步走去。尼克鬆也迎了上來。握手,擁抱。
“怎麽樣?”盡管有旁人在場,尼克鬆還是忍不住問。
基辛格說:“他們周到極了!客氣極了!”
“看你滿臉紅彤彤,都胖了。”尼克鬆心情也特別好。
“我長了五磅。給我們的待遇好得不得了。住在皇帝釣魚的行宮裏。根本不像我們事前擔心的要磕頭。”基辛格陶醉在成功之中。
尼克鬆哈哈大笑:“是麽?”
“每餐12道菜,豐盛極了!他們太講禮貌了!”
附近有的敏感而不知內情者聽了,好奇地問:“博士,你說的‘他們’是誰呀?”
這一問,倒提醒了尼克鬆與基辛格。目前基辛格秘密訪問中國的事,在美國隻有他倆和手下幾個助手知道,就連國務卿羅傑斯也是幾天前知道的。尼克鬆特意在基辛格啟程之後,將羅傑斯請到聖克利門蒂,說基辛格飛到伊斯蘭堡後,正巧中國人請他去訪問,他就飛去了。
尼克鬆給基辛格打了一個眼色。基辛格會意地趕忙做了個鬼臉,說:“我、我什麽都沒說。你問總統。”
尼克鬆也做了個鬼臉:“亨利什麽都沒說。”
等那人走開後,尼克鬆又低聲問:“談得怎麽樣?”
基辛格也悄聲答:“非常實在,非常明確,雙方都不說空話……我們真荒唐,怎麽能設想周恩來會狠狠敲桌子大罵呐?”
尼克鬆立即把基辛格帶入他住的那幢西班牙式別墅最高層的小書房裏,讓基辛格把事情經過向他詳細匯報,從尼克鬆的小書房望出去,可以看到浩瀚的太平洋。使他倆都不禁聯想起大洋彼岸那數千海裏之外的中國。
他們還興奮地談到,隨著總統訪華的宣布,這一驚人之舉,將使美國一下子奪得了政治上和外交上的主動權,在戰略上將勝過蘇聯一步,對越南戰爭也會產生深刻影響,美國人民將會看到,他們的政府是能夠采取有膽略的和平行動的。他倆也討論了不可避免地使盟友日本和台灣產生不快。
尼克鬆感到入主白宮不能隻是意味著要享受國家最高元首的地位,而主要是意味承擔了無比重大的責任。是的,他以他多年政治風雲中鍛煉出的敏銳看到了機會。看到了世界力量的分化與重構,看到了世界結構要在動蕩中走向新的均衡。可是,他深深感到,機會從來不會自動地轉化為現實,領袖人物的崇高責任就是抓住機會,創造曆史。他開始品嚐到創造曆史的喜悅了。當基辛格談到日本和台灣會有不愉快的反應時,尼克鬆說:“創造性的外交政策總是沒有平坦的道路可走的。我們要積極地以進取的姿態去控製事態的發展,而不是消極地等待事件的來臨。”
霍爾德曼趕到小書房來了,他最關心的隨總統訪華的隨行人員的數字,隨行記者的數字,以及電視、廣播的方式和範圍。
羅傑斯也趕來了。總統讓他在發布重要講話之前通知有關的外國政府。
7月14日,尼克鬆讓基辛格與洛德為他準備一篇同公告一起發表的講話。將兩年半的策劃、工作和期待最後凝聚為400個字。
7月15日,它將以一個世界的轉折點記入世界外交史。它將像加利福尼亞的陽光一樣煥發金色的光輝。尼克鬆站在太平洋東海岸的峭壁上心潮起伏不平。在太平洋的西岸,等一會兒在下午7點(華盛頓時間下午10點),中國人又將是怎麽宣布這個公告呢?毛澤東會不會站到天安門上對他的國家宣布這個消息?尼克鬆之所以授意基辛格選擇這個時刻,這是美國電視廣播的黃金時間。霍爾德曼告訴過他,幾乎2/3的美國人把電視視為他們的主要信息來源,幾乎一半的美國人對電視的信任勝過對其他信息源的信任。所以,尼克鬆總統比任何前任的總統更喜歡利用電視向公眾發布講話。
為了鬆弛一下高度興奮的情緒,尼克鬆從峭壁上回來,又去遊泳池遊泳。他仰麵漂浮在水麵上,緊張的心緒在碧波中得到了緩和。
太平洋時間下午2點45分,西部白宮按總統指示發出了一個通知,說五個小時以後總統要發表一篇“事關國家大局的重要的”簡短公告。傍晚,尼克鬆和基辛格乘直升飛機飛往洛杉磯。尼克鬆於下午7點前進入設在伯班克的全國廣播公司的播音室。記者早已聞訊蜂擁而至,特工人員早已控製了現場。記者們從未見過他那樣高興和樂嗬嗬的樣子。還差幾秒鍾就要到7點的時候,總統愉快地問道:
“夥計們,準備好了麽?”
7點整,電視攝像機的鏡頭對準了尼克鬆。
“晚上好!”總統開始講話了。
我要求占用今晚這段時間,是為了宣布我們為了建立世界持久和平而作的努力中的一件大事。
正如我在過去三年中多次指出的那樣,沒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及其七億五千萬人民的參加,是不可能有穩定而持久的和平的。正因為如此,我在好幾個方麵采取主動行動,為兩國之間的比較正常的關係敞開門戶。
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我派遣我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在他最近的環球旅行中前往北京,以便同周恩來總理會談。我現在宣讀的公告將同時在北京和美國發表:
周恩來總理和尼克鬆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於1971年7月9日至11日在北京進行了會談。獲悉,尼克鬆總統曾表示希望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恩來總理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邀請尼克鬆總統於1972年5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尼克鬆總統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
“中美兩國領導人的會晤,是為了謀求兩國關係的正常化,並就雙方關心的問題交換意見。”
尼克鬆剛念完《公告》,電視鏡頭馬上轉向在場的評論員。這些人都怔住了,熒光屏上顯現出他們目瞪口呆、大為吃驚的神態。
全美國都發愣了!全世界都吃驚了!幾乎所有的電波都在載送這個消息,幾乎所有的語言都在談論這個消息。
尼克鬆心中像受到一股股暖流的衝擊。他喜氣洋洋,好像過節一樣。他離開電視台,來到佩林諾餐廳,緩步走過餐廳時,盡情地頻頻與人握手,接受祝賀。尼克鬆一反往常的靦腆表情,得意洋洋地拉著基辛格,向人介紹說:
“他就是已經到過北京的那個人……”
不少人高聲表示:“總統去中國,我們也要去……”
有人說:“哎,你怎麽就變了?你昨天還說要去台灣出差。”
“不。我今天不想去台灣了。要去北京,基辛格博士,你要幫忙呀。”
人們用掌聲歡迎尼克鬆。一個青年問他:
“總統先生,你剛才打了一記非常漂亮的球。您是否感到它的意義?”
尼克鬆眨了眨眼睛,自信地說:“隻有曆史才能說明它確實意味著什麽。”
他和基辛格在餐廳的慶祝晚宴上吃了蟹腿肉,喝了一瓶1961年釀的法國紅葡萄酒。這天深夜,尼克鬆和基辛格喝得臉紅紅的,乘直升飛機回到聖克利門蒂。國務卿羅傑斯向尼克鬆匯報,電報已經開始像潮水一樣湧來,大部分是讚揚的賀電,也有批評的,還有提建議、提要求的。可是,尼克鬆最關心的是日本和台灣的反應。他在開始宣布公告前一個小時,羅傑斯用事先準備好的情況介紹,通知盟友,首先從日本開始,然後是台灣……
羅傑斯匯報,日本駐美的大使在場聽了,沒有發表評論,肯定是覺得我們對不起盟友;台灣的沈劍虹“大使”當場作了反應,譴責總統的決定,斥之為“不光彩的交易”。還說,“不應該未經磋商、不打招呼就背著朋友和盟國幹出這種事來。”
尼克鬆不以為然地說:“你要給他解釋,我們沒有拋棄老朋友,沒有嘛。我們和台灣的防禦條約不是還有效麽!我還準備批準賣給台灣一批新式戰鬥機。”
羅傑斯又說:“總統,台灣方麵對我們上月向他們提出的‘雙重代表權’的征詢,不作答複。怎麽辦?”
尼克鬆漸漸從剛才成功的陶醉中冷靜下來,有點煩:“你看怎麽辦?”
羅傑斯說:“國務院認為不能遲於8月上旬正式提出‘雙重代表權’,向新聞界公布。請總統批準。我們要拚命保住台灣在聯合國的席位,我們臉上才有光。”
基辛格插進來說:“我有點擔心,這個‘雙重代表權’打開了歡迎北京進聯大的閘門,給急於討好北京的國家找到借口。到頭來,我們控製不住——這等於自己製造失敗。”
羅傑斯瞟了基辛格那還泛著酒意的紅臉,冷冷地說:“我們有些事,不早就在製造失敗麽?”這話是含蓄地指責基辛格搞秘密訪華。他感覺到自己作為國務卿,對這件大事在事前竟被瞞住而十分不快;但是,國務卿能控製自己,沒有隨便發作,此時才發泄了一點不滿。
尼克鬆內心極度矛盾,心情馬上變得十分沮喪了。
基辛格二度訪華,周恩來再費籌謀
基辛格第二次北京之行取代號為“波羅二號”。盡管取了代號,也已經不是秘密之行了,基辛格在10月16日離開華盛頓。這次是乘坐“空軍一號”總統座機,比上一次舒適多了。飛機按照總統訪問預定的路線試飛,中途在夏威夷和關島停留,這樣可以使總統一行在到達中國時不致由於時差和高速飛行的不適而過分疲勞。10月22日到達中國,先在上海稍事停留。當日午間飛抵北京。盡管這次訪問是公開宣布的,是“為尼克鬆總統訪華作基本的安排”,但是,接待人員與來歡迎的官員基本上與上次一樣。基辛格仍然住在釣魚台的六號樓。
氣氛也跟基辛格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剛開始是拘謹的,待周恩來出現時,氣氛就開始緩和了。當天下午,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基辛格一行全體人員,在會議室門口合影留念,請大家坐下來喝綠茶,並且對美方每一個人都說幾句歡迎的話。周恩來還設宴歡迎,在祝酒詞中提到上次基辛格講過的話——把中國稱為神秘的國土,他稱讚基辛格“勇敢地秘密訪問了中國這個所謂‘神秘的國土’。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現在是基辛格博士第二次訪問這個國土,它不應該再被認為是‘神秘’的了。”
周恩來又把上次的話題重新端出來,這使人感到好像會談從未中斷過。基辛格覺得周恩來有一種非常高超非常巧妙的談判技巧,使頭腦遲鈍的西方人,要過一會兒才能理解。
宴會結束時,周恩來在宴會廳內繞行一圈,同每一個人握手碰杯,包括隨行的下級人員、秘書和機組成員。這就奠定了以後幾天禮貌周到、熱情友好的基調。因為尼克鬆授權基辛格此行代表他來談判他訪問的公報。基辛格班子起草的公報初稿是經過尼克鬆看過並批準的。這份公報初稿是按照國際上老一套的慣例起草的,它強調兩國那些模糊不清的共同點,同時用空洞的概括性的陳詞濫調來掩蓋兩國間的分歧;基辛格的助手們絞盡腦汁想出一些詞句來明白地暗示雙方有很多共同點,而實際上卻沒有那麽多。助手們自以為這個初稿是十分高明的。剛到北京的當晚,基辛格把這份公報初稿交給周恩來。當晚還議定了尼克鬆訪華的日期,基辛格提出了兩個日期供周恩來選擇:3月21日和3月16日。周恩來選定了前一個日期。還討論了總統訪華的幾個具體問題。
基辛格沒有料到,這次訪問北京最富戲劇化的就是討論公報草案了。10月23日,基辛格一行人輕鬆地在主人陪同下去尼克鬆將要參觀的地方遊覽,上午去長城和明陵,下午去頤和園。10月24日,在約定會談的時間周恩來來到釣魚台。會談一開始,周恩來就明確地說:“毛主席已經看了你們擬的公報草案,明確地表示不同意。這樣的方案我們是不能接受的。”
基辛格沒有馬上說話,與助手們交換了眼光,顯出不悅。他本來想用一種輕鬆談笑的口氣開始這次談判的,遇到周恩來口氣堅定的表態,他的口氣也轉向堅定:“我們初稿的含義是說,和平是我們雙方的目的。”
“和平是隻有通過鬥爭才能得到的。”周恩來說。“你們的初稿是偽裝觀點一致。我們認為公報必須擺明雙方根本性的分歧。”
基辛格並不退讓:“我尊重總理的信仰,但把那些一貫正確的教條寫在公報裏是不合適的。”
霍爾德裏奇很不服氣:“我方擬的公報初稿,難道就一無是處?”
周恩來嚴肅而心平氣和地說:“你們也承認,中美雙方存在著巨大的分歧,如果我們用外交語言掩蓋了這些分歧,用公報來偽裝觀點一致,今後怎麽解決問題呢?”
斯邁澤說:“我們起草的公報,采用的是國際通用的慣例。”
周恩來說:“我覺得這類公報往往是放空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