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參加葉海亞的宴會以後回到賓館的住房,已經是夜裏11點鍾。離第二天規定起床的時間還有四個半小時。可是,基辛格輾轉反側不能成寐。這個自信心特別強的人,第一次感到前途凶吉難卜。他想象不到明天在北京會遇到什麽情況,他跟總統兩個人花了多少心血準備的幾乎有十個方案明天頂不頂用?到一個他從未去過的首都執行如此重大的任務,而且又與國內完全斷絕了聯係,他開始感到有些沒把握了。這也是他任職以來的第一次。
下午的時候,葉海亞告訴過他。中國不僅派了三個人來領航,將共同操作飛機,還派了一個四個人的高級代表團作陪。這些人都住在中國大使館。葉海亞還告訴他,由於美國堅持保密,很傷了中國人的自尊心;中國人可能希望把全部情況公布出來。回想起葉海亞說的這些話,他心裏更是空洞洞的沒有底。他對中國人盡管作了諸多研究,還是感到那是紙上的材料,他對他們還是不知深淺、莫測高低。
基辛格喬裝改扮,美特工如臨大敵
7月9日淩晨3點半,舒爾坦和法蘭都按計劃來到基辛格下榻的政府賓館。一夜沒睡好的基辛格也起床了。吃罷早餐,4點鍾,基辛格一行在舒爾坦的陪同下乘坐巴基斯坦的軍用車前往查克拉拉軍用機場。出門前,為了防止偶然過路的行人將基辛格認出來,法蘭大使對基辛格說:“不行。你這副模樣,大家太熟悉了,得變一下。”
基辛格隻好戴上一頂大沿帽和一副墨鏡。舒爾坦打量了一下經過化裝的基辛格,笑著說:“確實不容易認出你是基辛格了。”
基辛格走得太匆忙,連換洗的襯衣都忘了收拾帶走。但他沒有忘記給總統發電報。基辛格一行乘坐的車子悄悄地駛出了伊斯蘭堡。這正是人們睡意正甜的時候,一路上行人不多。
基辛格和舒爾坦坐在一輛車子裏,舒爾坦想對基辛格說幾句祝福的話,望見基辛格陷入沉思。默不作聲,也就作罷。
他們的車子駛到機場,被特許駛入停機坪。基辛格乘坐的那架飛機停在機場的民航區。在它的後麵,巴基斯坦國際航空公司的那架經過試航的飛機停在軍用區等候。
這時,倫敦《每日電訊報》駐巴基斯坦的特約記者貝格正好在機場。貝格曾在巴基斯坦外交部任職,多年前已脫離外交界。基辛格一行人從小車裏出來,走向舷梯登上飛機時,貝格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經過化裝的基辛格。
飛機的發動機已經開動,發出了平穩的嗡嗡響聲。
貝格大吃一驚。確實是基辛格胖胖的身影。貝格湊近在場的機場負責人,問:
“那不是基辛格麽?”
“是他。”機場負責人隨口而答,無意中泄露了天機。
“他去哪兒?”貝格又問。
“中國。”對方答。
貝格大為驚詫,問:“他去那兒幹嗎?”
“我不知道。”機場負責人走了。
貝格無意中得到這一重大新聞,喜出望外,扭頭就走。據說,貝格當即趕去向倫敦的報社發了一條急電——
據本報駐伊斯蘭堡特約記者貝格報道:記者在拉瓦爾品第機場獲悉,美國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特別助理基辛格博士一行人已於7月9日淩晨4時乘坐一架巴基斯坦國際航空公司的波音707飛機飛往中國。
據說,這件事後來在倫敦艦隊街傳為新聞界的美談。《每日電訊報》的值班編輯拿起那篇稿子,看了一下,放下來。聳人聽聞的消息,使他吃驚得不敢置信。他念罷稿子,看了又看,終於搖搖頭,罵道:“媽的,貝格這頭蠢豬,準是喝醉了。基辛格哪能到中國去,他不要命了?荒唐!”
這個糊塗編輯竟將這篇可以轟動世界的稿子插在廢稿簽上。
舒爾坦領著基辛格一行六人登上了飛機。該機組的人員都站在艙門內迎候。舒爾坦把基辛格介紹給機組,鄭重其事地說:“我奉葉海亞總統之命告訴你們,你們機組十分有幸光榮地參與了一項有利於世界和平的秘密使命。乘這架飛機飛往中國的是美國總統的特使基辛格先生。”
機組人員表示歡迎基辛格。
舒爾坦又叮囑:“你們必須遵守保密的諾言,在向報界發表官方公告前,不能向任何人泄露。願真主保佑你們。”
舒爾坦又陪著基辛格走進客艙。四名中國外交人員與三個中國領航人員已經等在裏麵。舒爾坦為基辛格與中國人作了介紹。由於是頭次見麵,基辛格與中國人之間,都顯得陌生與拘束。握手是禮儀性的。
舒爾坦走後,基辛格手下的人員也都進了座艙。特工人員雷迪和麥克勞德拎著裝滿機密文件的大皮箱進來,一望見黃皮膚、穿著被稱為“毛式製服”的中國人,大驚失色,馬上作出強烈反應,如臨大敵。
雷迪十分緊張地問洛德:“跟中國人,去北京?坐的不是美國飛機?又沒有先遣人員,沒有安全措施,這怎麽行?”
洛德笑著告訴他倆:“這是奉尼克鬆總統之命采取的特別行動。”
雷迪和麥克勞德一邊放置皮包,一邊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幾個中國人。這樣,機艙內氣氛更為拘謹。
基辛格不愧為一位經驗豐富的外交家。他用風趣的語言驅散了拘謹的氣氛。他說:
“我這次去中國很秘密,誰都不知道,早上起床的時候我連警衛都沒告訴。一會兒,他找不到主人會急壞的,以為被人綁架走了!不過不要緊,巴基斯坦人會告訴他,說我到總統府去了。今天上午的巴基斯坦報紙會登載我有胃病需要休息的消息。誰都不會想到我到中國去了!”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笑聲,客艙裏的氣氛頓時輕鬆了。飛機已經加速昂首飛上了天空。基辛格對他第一次見到的中國人印象很深,在他的回憶錄裏作過饒有意味的描述。穿毛式製服的章文晉看起來像中世紀宗教繪畫中的“紅衣主教,他嚴肅而大方、聰明而不外露。他運用英語的能力令人敬佩。”“翻譯唐聞生——那個難對付的南希·唐。她生於布魯克林,因而講一口十分漂亮的美國英語。我常跟她開玩笑說,因為她是在美國出生的,她不會像我一樣受到憲法的限製不能當總統。這個前途對她似乎沒有什麽吸引力;她既聰明又活潑,很長一段時間掩蓋了她的狂熱的意識形態信仰。她認為自己不僅是一個翻譯;有好幾次她當著我們的麵毫不猶豫地與周恩來爭論。”
至於王海容,“她也是外交部的一位官員。據說她是毛澤東的侄女或侄孫女;她是一個靦腆文雅的人,看起來像一隻很容易受驚的鹿一樣。”
在基辛格離開伊斯蘭堡以後,為了執行掩護計劃,以假亂真,一隊沒有基辛格在內的迎送基辛格的車隊,在摩托車隊的護送下,於當天上午8點,浩浩蕩蕩地駛出政府賓館。車頭上都插著美巴兩國國旗,在伊斯蘭堡引人注目地招搖過市,駛往50英裏外的納蒂亞加利。為首的一輛車裏坐著美國駐巴大使法蘭和巴基斯坦外交國務秘書舒爾坦。
納蒂亞加利這個地方到處是山間小別墅,有僻靜曲折的車路相通,確實是執行掩護計劃的合適場所。舒爾坦還假戲真做,去請了一位巴基斯坦醫生來別墅診治一個病人。這位醫生事先經過舒爾坦反複了解、詢問,斷定他分辨不出基辛格和其他白種人以後才請來的。人家問他:“你見過基辛格嗎?”他回答說:“沒有。”又問:“那麽你一定在報上見過他的照片吧?”答稱:“沒有見過。”從納蒂亞加利出來後,這位醫生以為他是在給基辛格看病,其實他看的是一個確實害了“德裏痢疾”的特工人員。
葉海亞總統為了不露破綻,還授意組織了巴基斯坦陸軍參謀長、國防部長以及20來個其他政府官員陸續不斷地從伊斯蘭堡坐車到納蒂亞加利探望這個泱泱大國的貴賓。舒爾坦則在客廳裏裝著十分抱歉地將他們一一擋駕,請他們喝咖啡,推說基辛格正在休息,不便打擾。
7月10日上午9點,在基辛格到北京將近24小時的時候,他留在伊斯蘭堡的助手霍爾珀林又按計劃從納蒂亞加利打電話到城裏,稱基辛格在別墅要多休息一天,取消一切約會。霍爾珀林還打電話給停在機場那架美國飛機的駕駛員,要求他發電通知飛行計劃作必要的改動。
此時,在美國聖克利蒂西部白宮的尼克鬆總統,除了在7月9日淩晨收到一封電報稱“出發情況良好”以後,就再也沒有基辛格的音訊。基辛格一進入中國,就無法與總統保持聯係。對尼克鬆來說,等待顯然是一件更加折磨人的事情。尼克鬆好幾個晚上都為此睡不著覺。這場秘密外交基本上是按中國的條件進行;是美國特使去北京,而不是周恩來到華盛頓。這是中國按允許外國使節拜會中國朝廷的古老規矩發出邀請。1651年,第一個到中國的俄國大使因不肯給順治皇帝磕頭,乃被拒絕接見,並被立即遣送回國。1816年,英國大使阿姆斯特勳爵拒絕給嘉慶皇帝磕頭也受到同樣對待。當然,這次,尼克鬆沒有派基辛格去磕頭,——甚至也不是政治上的磕頭。周恩來會不會為了17年前在日內瓦受到杜勒斯國務卿拒絕握手的藐視而向美國人施行報複呐?
“五極中心”惹尷尬,總理真誠釋分歧
當飛機飛越冰雪皚皚的喜瑪拉雅山的時候,旭日東升,曙光初照,銀白的雪峰巍然高聳,映襯著被映得一片通紅的天空,景色格外壯觀迷人。那個對基辛格來說具有神秘色彩的東方大國就在眼前,他肩負重任,又覺得吉凶未卜,由此產生一種異乎尋常的力量,使他覺得回到了童年時代才有的那種天真爛漫的情景,好像每一天都在經曆一場寶貴的冒險,使人的生命富有意義。
當中國人告訴他們飛機正在飛越中巴邊界的時候,斯邁澤正好被基辛格叫到後艙去商談工作,就剩下洛德一人獨自坐在比其他美國乘客都更靠前的位置,對洛德來說,這次中國之行另有一層值得興奮之處,這是他妻子貝蒂出生的祖國。所以,一聽說下麵就是中國邊境,洛德自豪而欣喜地喊了起來:“我是第一個進入中國國境的美國官員,我比你們領先五碼!”
在飛機上,美國人與中國人圍著一張桌子閑談,禮貌周全,態度友好,氣氛和諧;在2400英裏的航程中,在4小時45分鍾的飛行時間裏,大家談的範圍很寬廣,也很隨便,從窗外的景色談到日內瓦會議杜勒斯為什麽不和周恩來握手,從乒乓外交談到巴基斯坦渠道和熱情友好的葉海亞總統,從中國人講的標準美國英語到基辛格為什麽不能當美國總統……閑談的氣氛使基辛格覺得,“好像我們兩國之間沒有一天斷絕過聯係一樣。還隻是在昨天,我們兩國一公開談到對方,就是一頓痛罵,這已經是家常便飯;可是現在卻一點也沒有這樣的氣氛。”
7月9日,星期五,北京時間中午12點15分,飛機在北京郊區的南苑軍用機場降落。前來迎接的有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葉劍英,即將出使加拿大的黃華,外交部禮賓司長韓敘,還有讀過哈佛大學化學專業的翻譯冀朝鑄,人們特意介紹,在國慶節的天安門上,是他曾經同毛澤東及斯諾站在一起。這時,中美雙方官員的表情是嚴肅的、拘謹的,氣氛是冷峻的;握手,也是例行公事的禮貌性的。
按中美雙方原來商定,這次基辛格秘密訪華,不安排新聞攝影。經過周恩來總理指示,也通過與基辛格商量,我方安排了一個攝影師拍攝基辛格秘密訪華的資料影片,以供保存。當時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的攝影師牟森,有幸地將基辛格的訪華活動,拍攝了下來,牟森也就是從南苑機場基辛格下飛機開始工作。
從基辛格當時在南苑機場的表情來看,憂慮是很重的,玳瑁寬邊眼鏡後的臉膛肌肉緊縮。沒有一絲笑容。
葉劍英陪同基辛格乘坐大紅旗轎車進城,基辛格被當做貴賓,安排住的釣魚台國賓館六號樓。樓外假山玲瓏,小徑曲折,流水潺潺,是一個漂亮的大花園,園林布局基本為乾隆皇帝時的原貌。
六號樓裏的屏風古色古香,瓷瓶典雅古樸。下榻住定後,盥洗換衣服。基辛格將洗換襯衣忘在伊斯蘭堡,不免大為著急。洛德英俊苗條,襯衣不合基辛格穿;他隻好向身材高大的霍爾德裏奇借幾件白襯衣。基辛格抖開借來的襯衣在身上比試,太長太寬,還標著“台灣製造”的商標。
“喲,台灣產的。”基辛格隻好笑著打趣,“真不吉利!我就是擔心台灣問題要使會談卡殼。”
洛德在一旁說:“頭兒,你太緊張了。”
基辛格穿上霍爾德裏奇的寬大襯衣,照著鏡子,顯得好像沒有脖子。他隻好折短袖子,結上領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