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達,久經滄桑的曆史老人,不論誰都無法回避——他是研究中國當代史必須涉及的人物。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所審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的16名主犯之一;在“文革”中,他是“中央文革”組長,經曆過“文革”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他還曾是毛澤東多年的政治秘書,中共中央的一支筆,《紅旗》雜誌主編。《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Concise Encyc lopdia Bri tannica)中文版第二卷262頁《陳伯達》條目(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5年版)這樣介紹說:
陳伯達
ChenBod(a CHENPO-TA)
(1904)福建惠安人。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去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1930年從蘇聯回國,在北平中國大學任教。1937年在延安中共中央黨校、馬列學院教書,並在中共中央宣傳部、軍委、中央秘書處、中央政治研究室等機構工作。在此期間寫過《中國四大家族》《竊國大盜袁世凱》《人民公敵蔣介石》等政治論著,成為在黨內有影響的理論宣傳家之一。1945年在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被選為中央候補委員。七屆二中全會遞補為中央委員。中共八大後當選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曾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及黨中央機關刊物《紅旗》雜誌總編輯等職。著有《毛澤東論中國革命》等書,並協助毛澤東起草過一些黨的文件。“文革”(1966-1970)期間任“中央文化革命小組”組長、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因積極參與林彪、江青奪取黨和國家最高權力的陰謀活動,1973年中國共產黨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被開除出黨。1976年9月被捕。作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主犯之一,1981年1月25日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判處有期徒刑十八年。
這一條目基本上是準確的,但有一處明顯的錯誤:陳伯達被捕,不在“1976年9月”而是1970年10月18日。或者嚴格地說,在1970年10月18日被拘押,直至1976年9月才補辦了逮捕手續。
陳伯達之死
1989年9月17日傍晚開始,北京驟降暴雨,竟整整下了一夜。
翌日,氣溫劇降。
9月20日中午,在北京遠郊一幢六層樓房的最高層,85歲的陳伯達正在吃飯,誠如當時在場的他的兒媳所述:“父親突然頭一歪,碰到牆上,食物吐出……”
兒媳趕緊敲響隔壁房間的門。那裏住著公安人員老蕭。老蕭馬上撥電話到某醫院。20分鍾之內,醫生就趕到了。
可是,陳伯達的心髒已停止跳動。搶救無效。經醫生診斷,陳伯達因天氣驟涼,死於心肌梗塞。
陳伯達是和他的兒子陳曉農生活在一起的。陳伯達突然發病之際,陳曉農卻不在家,而在北京駛往河北某地的列車上——他的母親餘文菲住在河北某地,每隔一兩個月,他總要去看望、照料一下母親。餘文菲是陳伯達的第二個妻子,已經離婚多年。陳曉農是陳伯達和餘文菲所生的孩子。
陳曉農事後說:
“前幾年父親住院已檢查出患有老年性冠心病,但因他心電圖一向較好,又從未有過明顯的心絞痛,僅是超聲檢查有冠脈硬化,所以醫生和我們都缺乏足夠的重視。9月20日那天,北京天氣很冷,早上剛下過雨。我9時多臨走時,看父親睡得正香,不忍叫醒他,給他加了條毯子,又把毛褲放到床前椅上,我愛人說父親起來後,即說天冷。現在想來,天氣驟冷易使血管收縮,老人血管已脆,經受不住,這可能是發生心肌梗塞的原因……”
當天下午,陳伯達所在單位負責人徐主任等趕來,和陳伯達的親屬商議後事處理。親屬明確表示:“聽從組織意見,而且父親生前也一再說過,他去世後一切從簡。”
根據領導意見,陳伯達以他原名陳建相,送往北京八寶山火化。
盡管八寶山不知舉行過多少回遺體告別儀式,但是陳伯達的遺體告別儀式與眾不同:沒有訃告、沒有悼詞。前來與他作最後訣別的,都是聞訊而來的,沒有接到任何正式的、以組織名義發出的通知。
9月28日上午10時20分,陳伯達的遺體出現在八寶山第一告別室。那裏掛著他的遺像。這些年來他總是躲著照相機的鏡頭,連家中都找不到他現成的遺像。陳曉農記起去年冬天一位好友為他拍過一次照片,趕緊請攝影者找出底片放大,才算有了一張遺像。
在哀樂聲中,40多人向他的遺體投注了最後一瞥。這些人有的是陳伯達的親戚,有的是他的老朋友,有的是他的舊部下,有的是他的學生。
陳伯達的遺體告別儀式雖然隻在很小的範圍內舉行,但是很快驚動了那些豎著耳朵的新聞記者們。
9月29日,美國、英國等電台播出了陳伯達去世的消息,介紹了陳伯達的生平。
同日,香港《大公報》在第二版下部,刊載了兩則報道,內中提及在北京八寶山舉行的陳伯達遺體告別儀式。
9月30日,新華社從北京發出電訊,電文如下:
本社記者從有關方麵獲悉,陳伯達已於9月20日因心肌梗塞在他的家中去世。85歲的陳伯達於去年10月刑滿釋放。
從陳伯達刑滿釋放,到他猝然病逝,這一年間著名紀實文學作家葉永烈曾多次在北京訪問了他。就在他去世的前一星期——9月13日,陳伯達還跟他談了一下午。葉永烈曾這樣敘述那次會見:
那天天氣炎熱,葉永烈穿著短袖襯衫,走上六樓已經出汗了。輕輕叩門。有人從門內窺視鏡裏看了看他,迅即開了門。那是他的兒媳,認得葉永烈,她和丈夫——陳伯達的兒子陳曉農一起,照料著陳伯達的晚年生活。
進屋之後,葉永烈發覺所有的窗都緊閉著,很悶。可是,陳伯達內穿長袖襯衫、衛生褲,外穿藏青嗶嘰中山裝、藍長褲,草綠色襪子,圓口黑布鞋,甚至還戴一頂藏青嗶嘰帽。他跟葉永烈,仿佛差了一個季節!
葉永烈在他的書房裏坐定。那裏放著一對沙發,鋪著墨綠色的地毯,寬大的書桌上堆滿了翻開了的書。這裏通常是他會客的地方。對於他的家,葉永烈是熟悉的。有一次談到夜深誤了公共汽車末班車,葉永烈就住在他家。不過,這一回葉永烈發覺,書桌上放著硯台,一大把毛筆,一大堆宣紙。這是過去未曾有過的。
“你在練書法?”葉永烈問他。
“嗯,鍛煉鍛煉身體。”陳伯達用一口濃重的閩南話答道。說著,眉毛一揚,眉梢的一根眉毛,足有五厘米長,彎彎地垂了下來。
當時,他完全正常,毫無病態——正因為這樣,他在一個星期後突然去世,使葉永烈頗為吃驚。
如果說病,陳伯達倒是有一種老年人的通病,即健忘症。不過,隻是對近事健忘,而對年輕時的經曆記得清清楚楚。他甚至連常來給他看病的醫生也不認得。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葉永烈問陳伯達。
“哦,上海的葉永烈。”他倒認出葉永烈來了,說道,“我的那篇小說《寒天》,是你幫我找到的!”
陳伯達提及的小說《寒天》,是他21歲時寫的,發表於1925年1卷9期《現代評論》,是他一生中寫的惟一的小說。陳伯達曾托葉永烈尋找,葉永烈在上海幫陳伯達查到了。大抵因為午睡剛剛醒來,陳伯達的情緒很好。葉永烈請陳伯達回首往事,陳伯達一樁一樁地談著,記得十分清晰。
陳伯達說自己的母親是福建崇武縣獺窟人(怕葉永烈聽不清楚地名,特地寫下“獺窟”兩字)。陳伯達說:“小時候,我按我們當地的習慣,母親叫娘,祖母叫阿媽。”說到這裏,陳伯達大笑起來。陳伯達記得,鄭成功當年收複台灣,是從崇武下海的。
陳伯達說年輕時喜歡寫詩。曾寫過一首長詩寄給郭沫若,郭沫若幫陳伯達作了修改。可惜那首長詩未發表,原稿已無從尋覓。
陳伯達向葉永烈講述了1927年4月底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經過。
陳伯達回憶起自己的初戀,跟諸有仁的認識過程,赴蘇留學的經過。
陳伯達談了從蘇聯回國後,怎樣在天津被捕。
陳伯達談及怎樣和黃敬一起前往延安。他跟江青第一次見麵的經過。毛澤東怎樣幫助他修改《評〈中國之命運〉》《中國的四大家庭》。
陳伯達談到了田家英、孫維世,談到了張貞、李大章、王若飛、張申府……
談興正濃,忽然聽見一陣叩門聲。陳伯達的兒媳領著三位客人進來。
為首的一位幹部模樣,穿一身淺灰色中山裝,身材壯實,50多歲。他手裏提著兩盒北京“稻香春”月餅。
他的後麵是一位穿連衫裙的青年婦女,秘書模樣,手提一袋蘋果。
最後一位是轎車司機,手提一隻塑料桶,幾條活魚正在桶裏甩著尾巴。
“陳老,明天是中秋節,給你送月餅!”領頭的那一位,用一口地道的北京話說道。
“為什麽給我送月餅?你是哪裏的?是醫院裏的?”陳伯達覺得奇怪。陳伯達的奇怪,引起來訪者的奇怪。
“陳老,我們來過好多回,你怎麽不記得啦?”那位女的說道,“每個月,是我給你送工資。他是你的領導,也跟你見過好多回。”
“見過八九回了!”原來,來訪者是陳伯達現在所在單位的主任,姓徐。他對陳伯達說,“去年十月,你刑滿時,分配在我們單位裏。當時,我還在你刑滿儀式上發表了講話,你不記得了嗎?”
“真該死,真該死,我把‘頂頭上司’都忘了。”陳伯達一說,大家都笑了。笑罷,他正色道,“我上了年紀,記性不好,請你們多多原諒。我是犯了大罪的人,活在世上是多餘的人。你們為什麽還給我這樣的人送月餅?”
“你已經刑滿,而且已經分配到我們單位裏,我們就有責任關心你,幫助你。”徐主任說道。
“這麽多年,第一次有人給我送月餅!”陳伯達的眼眶濕潤了,話音顯得激動,“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的關心!”
“這月餅是軟的,適合老人吃的,還有魚、蘋果,祝你過一個愉快的中秋節!”
“太謝謝了,我實在心中有愧!”
言談之中,陳伯達完全正常。他說:“我過去歸公安局管。他們常來,所以我認得他們。自從歸你們管以後,你們一兩個月來一回,加上我記性又差,連自己的領導都不認得了,太對不起了。”
“最近身體好嗎?”徐主任問。
“快完蛋啦!快完蛋啦!”陳伯達一邊說著,一邊大笑。
“最近在家裏忙些什麽?”徐主任又問。
“我在研究《本草綱目》《易經》,也常看《詩經》。”陳伯達說,“我小時候念私塾,讀四書五經。不過,老師教不了《易經》,就沒有教。所以,現在我看《易經》。另外,還練練字。”
陳伯達朝書桌指了指。葉永烈走過去,把桌上的條幅拿出來,給大家觀看。陳伯達寫的,大都是《詩經》《論語》上的句子。
陳伯達的字,寫得端端正正。葉永烈忽然發覺一個奇怪的“規律”,說道:“你每一次寫字,總是把第一個字寫得很大,然後越寫越小!”
陳伯達哈哈笑了,說道:“我上了年紀。寫第一個字時,精力充足,所以寫得大。寫到後來,沒有力氣了,所以越寫越小,‘虎頭蛇尾’!”
陳伯達寫的條幅,差不多都署“仲晦”兩字。我問“仲晦”是什麽意思。陳伯達答道:“這‘仲晦’,不算正式筆名,是我寫字時用的,從50年代起,我給別人題字,落款總寫‘仲晦’,‘仲’與‘伯’相對,‘晦’與‘達’相對。”
陳伯達說著,從書櫥裏拿出刻著“仲晦”兩字的方章。那是在“文革”前,一位友人刻好送他的。
“陳老,你給我們單位也留點墨寶吧!”徐主任說。
“墨寶?我的字很蹩腳,算不上‘墨寶’。”陳伯達答道,“如果要寫的話,我就用《詩經》中的一句話,表示我的心情——‘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是犯了大罪的人。我一想到我在‘文革’中犯下的大罪,我的心情就會變得沉重,就會‘戰戰兢兢’。”說到這裏,陳伯達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
當客人們告辭時,他站了起來,緩緩地移動著腳步,稍稍彎著腰,為客人們送行。
徐主任說:“過些日子,再來看你!”
陳伯達送走客人,回過頭來,又在沙發上坐下,繼續跟葉永烈談他的曆史。葉永烈的錄音機不斷錄下他的談話。
葉永烈知道陳伯達是很不喜歡拍照的人。這一回,葉永烈拿出照相機給陳伯達拍照,他沒有拒絕。這樣,葉永烈很順利地給陳伯達拍了十來張彩照。
陳伯達不分寒暑,總愛戴著帽子。上一回葉永烈給陳伯達拍照,他也一直戴著帽子。葉永烈曾請陳伯達摘下帽子,他不肯,並且說他過去拍照,都戴著帽子。這一回,葉永烈再三請他拿下帽子,他答應了。其實,他並非禿子,隻是平常怕感冒,熱天也戴帽子。
陳伯達居然戴好老花眼鏡,拿起茶幾上的《人民日報》,擺好姿勢,讓葉永烈拍照。葉永烈趕緊抓住機會拍照。
葉永烈請陳伯達題詩送他。陳伯達用《論語·述而》中的《楚狂接輿歌》相贈:“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這句詩,十分恰當、確切地表達了悔過自新的心態。
一直談到暮色降臨高樓,葉永烈向陳伯達告辭。
臨行,葉永烈問陳伯達有什麽事要他辦?陳伯達說,他在1937年3月,曾由上海新知書店出版過文集《真理的追求》。他已經沒有這本書了。如能在上海查到此書,請把書中的《論譚嗣同》一文複印送他——因為他手頭雖有1934年2月由上海人文印務社出版的《論譚嗣同》單行本,但是印錯之處太多,何況此文收入文集時,他又作了相當多的修改。葉永烈答應了回上海之後查找《真理的追求》一書,盡快把複印件寄給他。
不料,一個星期之後,他的漫長的一生便畫上了終止符。
葉永烈給陳伯達拍的那些彩照,成為他一生中最後的照片。
陳伯達凝固在葉永烈的錄音磁帶上的聲音,成為他留在人世的最後的聲音。
陳伯達題寫的《楚狂接輿歌》,成為他一生的絕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這成了他向世人的“告別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