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學者雅普·馮·吉內肯在其所著《林彪浮沉錄》一書,專門寫了一節《上海人民公社》,十分詳細地探索了陳伯達提倡公社的思想曆程:
1966年3月,陳伯達在《紅旗》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紀念巴黎公社誕生九十五周年。陳伯達本人研究過外國革命史。後來,他和他的北京文化批評家集團中年輕的激進作家、記者一起,埋頭研究曆史上存亡攸關時刻如何鞏固新生政權的實例,對它們進行哲學和曆史的分析。在《十六條》的第九條中,特別提到了這個問題:
“文化革命小組、文化革命委員會的成員和文化革命代表大會的代表的產生,要像巴黎公社那樣,必須實行全麵的選舉製。”
8月底,在《紅旗》雜誌上發表了巴黎公社的選舉原則:“一切領導人都由人民選舉產生。當選人必須是人民的公仆,並接受他們的監督:選舉者可以隨時罷免和撤換被選舉人。”接著,又詳細地論述了這種選舉製度,但馬、恩、列、斯關於1871年經驗的消極教訓卻略而不提。林彪也把自己與“大民主”的呼籲聯係在一起。1966年秋,在天安門廣場的最後幾次群眾大會上,他說:“按照巴黎公社的原則,充分實現人民民主權利,沒有這種大民主,不可能發動真正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陳伯達一次次提倡巴黎公社,張春橋、姚文元受到“啟發”,最初打算把上海新政權取名為“新上海公社”。
這時,《紅旗》雜誌正在準備發表社論《論無產階級革命派奪權鬥爭》。據社論的執筆者之一王力回憶,社論是毛澤東要陳伯達、王力、關鋒起草的。由王力、關鋒執筆,陳伯達主持。王力說:“這篇社論是主席奪權思想的綱領性文件,是根據主席曆次在常委會上談話和個別談話整理的。社論寫好後送主席審閱,主席批示:‘寫得很好,照發。’”
這篇社論,透露了毛澤東一句甚為重要、未公開發表過的話:
“毛主席把北京大學的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稱為:20世紀60年代的北京人民公社宣言。這時,毛主席就英明地天才地預見到我們的國家機構,將出現嶄新的形式。”
北京聞風而動,準備成立“北京人民公社”。江青跟關鋒已在商量“北京人民公社”的領導成員,想由中共中央黨校造反派李廣文負責,戚本禹參加。毛澤東則不同意李廣文,要謝富治負責。
就在這時,陳伯達從北京給在上海的張春橋打電話。打電話時,王力在側。陳伯達在電話中,向張春橋通報了《紅旗》雜誌即將發表的社論的內容,以及北京準備成立“北京人民公社”的消息。
急於搶頭功的張春橋和姚文元,馬上找上海十多個造反組織的頭頭們開緊急會議,決定把“新上海公社”改名為“上海人民公社”,搶先召開成立大會。
據王力回憶,毛澤東要他打電話給張春橋、姚文元,要張、姚參加上海新政權的領導班子,告知這是政治局常委會的決定,是主席的意見。但是,王力回憶說:“主席沒有叫我告訴他們讓上海成立公社。”
2月12日早上,奉毛澤東之召,張春橋、姚文元從上海飛往北京。王力在機場迎接張、姚,然後陪同他們驅車直奔中南海遊泳池。王力回憶說:“主席坐在屋裏,穿著他那件睡衣,跟張春橋、姚文元談話。”
王力記得,毛澤東這次談話,共談三個問題,其中第一個問題就是關於“上海人民公社”。
毛澤東的談話,張春橋於1967年2月24日曾在上海作過傳達。現據檔案中所存張春橋傳達的記錄原文,照錄於下:
毛主席說:巴黎公社是1871年成立的,到現在誕生96年了。如果巴黎公社不是失敗而是勝利了,那據我看,現在已經變成資產階級的公社了,因為法國的資產階級不允許法國的工人階級掌握政權這麽久,這是巴黎公社。再一個是蘇聯的政權的形式。蘇維埃政權一出來,列寧當時很高興,認為是工農兵的偉大創造,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新形式。但當時他沒有想到這種形式,工農兵可以用,資產階級也能用,赫魯曉夫也可以用。從現在的蘇維埃看來,已從列寧的蘇維埃變成赫魯曉夫的蘇維埃了。
主席還說:英國是君主製,不是有國王嘛?美國是總統製,本質是一樣的,都是資產階級專政,還有很多例子,南越偽政權是總統製,它旁邊柬埔寨西哈努克是王國,哪一個比較好一點呢?恐怕是西哈努克比較好一點。印度是總統製,它旁邊的尼泊爾是王國,這兩個,哪一個好一些?看起來還是王國比印度好點。就現在來看啊,中國古代是三皇五帝,周朝叫王,秦朝叫皇帝,太平天國叫王,唐高宗(即武則天的丈夫)叫天皇。他說,你看名稱變來變去,我們不能看名稱,問題不在名稱,而在實際,不在形式,而在內容。總統製、國王製、君主製,所謂資產階級民主製,這些都是形式。我們不在名稱,而在實際,不在形式,而在內容。總統這名稱在英文裏和校長是一個詞,好像校長就低得多,總統就高得多,在英文裏是一樣的。所以主席說,名稱不宜改得太多。
他又舉了曆史上的王莽,這個人最喜歡改名字的了。他一當皇帝就把所有的官職統統改了,把全國的縣名統統改了,主席說,有點像紅衛兵把北京街道名稱全改了差不多。他改了後仍不記得,還是記老名字。王莽皇帝下詔書就困難了,改得連縣名都不知道了。把老名字寫在詔書裏麵,這樣,使公文來往非常麻煩。
主席還說:話劇這形式,中國可以用,外國也可以用,無產階級可以用,資產階級也可以用。我們也可以設想,中華人民共和國,兩個階級都可以用,無產階級可以用,資產階級也可以用。如果我們被推翻了,資產階級上台,他們也可以不改名字,還叫中華人民共和國,但不是無產階級專政,是資產階級專政。如蘇聯一樣,他都不改,還叫蘇聯共產黨,還叫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這個問題主要是看哪一個階級掌握政權,誰掌權,這是根本的問題,所以是不是我們還是穩當一點好,不要都改名了。
主席說,現在出了個問題,各省、市都想叫人民公社,與上海一樣,有的地方也叫了。最近主席反複在考慮這個問題。最初沒有那麽想,如這樣想下去,各省、市都叫人民公社,國務院叫什麽?中華人民共和國叫什麽?主席說,這樣就發生改變政體、國家體製問題、國號問題。是否要改為中華人民公社呢?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席是否變成中華人民公社的主任或叫社長?出了這個問題,就發生外國承認不承認的問題。因為改變國號,外國的大使都作廢了,重新換大使,重新承認,主席說,我估計蘇聯是不會承認的,他不敢承認,因為承認了會給蘇聯帶來麻煩,怎麽中國出了個中華人民公社?資產階級國家可能承認。
還有一個問題,主席考慮如果都叫公社,那麽黨怎麽辦?黨放在哪裏呢?因為公社裏有黨員、非黨員,公社的委員裏有黨員和非黨員,那麽黨委放在哪裏呢?總得有個黨嘛!有個核心嘛!不管叫什麽,叫共產黨也好,叫社會民主黨也好,叫社會民主工黨也好,叫國民黨也好,叫一貫道也好,它總得有個黨,一貫道也是個黨,公社總要有個黨,公社不能代替黨,所以毛主席說,我看還是不要改名字吧!不要叫公社吧!還是按照老的辦法,還是要人民代表大會,還是選舉人民委員會。他說:這些名字改來改去,都是形式上的改變,不解決內容問題,現在建立的臨時權力機構是不是還叫革命委員會……
毛澤東的一席話,說得張春橋、姚文元啞口無言,緊張萬分。張、姚這一回搶頭功,狠狠跌了一跤。
根據毛澤東的指示,“上海人民公社”於1967年2月24日宣布改稱“上海市革命委員會”。
陳伯達這位“理論家”,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在理論上的重大失誤。
其實,倘若把康生1959年8月3日在廬山上寫給毛澤東的信重讀一遍,那就會發現,真正的“發明權”應當授予這位“大秀才”——他在那時候就已經提議把中華人民共和國改為“中華人民公社”了:
恩格斯在論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時,曾提議不用“國家”一詞,而用德文古字“公團(Cemein wesen)”或用法文“公社”。可見“公社”一詞,並不等於“共產主義”(雖然外國文字很相同)。巴黎公社,廣州公社,都不是實行共產主義的社會製度。根據恩格斯的信,不僅我們的農業合作社,可叫做“人民公社”,即“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可以叫做“中華人民公社”。這不僅沒有違反馬列主義,而且是符合馬列主義的……
盡管陳伯達與康生之間齟齬不斷,但在極左方麵卻驚人地一致!
據王力回憶,毛澤東與張春橋、姚文元的談話,大約兩個多小時。這次重要的談話,照理應當讓陳伯達參加,因為張、姚是以“中央文革”的“調研員”的身份前往上海,回來“述職”之際,怎不請組長陳伯達來呢?何況,所談的又是關於“上海人民公社”的問題,張春橋是在打電話向陳伯達請示,征得同意後宣布成立的。
談話即將結束時,毛澤東問王力:“你跟他們講沒講找他們來幹什麽?”
王力心中明白,毛澤東話中第一個“他們”,指的是陳伯達、江青;第二個“他們”,指的是張春橋、姚文元。
王力答道:“講了一些。等主席見了以後,再詳細講。”
張春橋、姚文元離開毛澤東那裏,才從王力嘴裏得知北京最新的“政治行情”:前天——2月10日,毛澤東在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嚴厲地批評了陳伯達、江青,尤其是言辭激烈地批評陳伯達,說他打倒陶鑄是“一個常委打倒一個常委”。毛澤東要陳伯達、江青作檢查,“行情”變了,難怪毛澤東這次談話,故意撇開了陳伯達!
張春橋懊悔地對王力說:“我們正式成立公社時,打個電話來請示主席就好了!”
張春橋的言外之意很清楚:算他倒楣!他向組長陳伯達請示過,而眼下正碰上陳伯達突然“貶值”,難怪毛澤東花了那麽多時間,廣征博引,以古今中外的種種事例駁斥“公社”……
陳伯達的自殺鬧劇
就在毛澤東冷落了陳伯達,把他撂在一邊,忽地從王力那裏傳出爆炸性消息:陳伯達要自殺!
消息是絕對可靠的,因為那是陳伯達親口對王力說的:“很緊張,想自殺。”
王力當即勸慰他:“主席批評你,是愛護你,是好事,主席說過,沒有希望的人,就不批評了。可見主席是把你當成有希望的人,這才批評你。”
陳伯達卻答道:“我查了書,拉法格是自殺的,列寧還紀念他,證明共產主義者可以自殺!”
“理論家”到底與眾不同,自殺還要查一查書呢!
拉法格是馬克思的女婿——馬克思次女勞拉的丈夫。他出生於聖地亞哥(古巴),1866年參加第一國際,巴黎公社時期領導波爾多工人為保衛公社而鬥爭。1868年4月2日,在英國倫敦與馬克思次女勞拉結婚。婚後,生下子女三人——沙爾·埃蒂耶納、燕妮、馬可·羅朗。1911年11月25日,拉法格和勞拉一起在德拉韋伊離世。
陳伯達查了書,查了列寧紀念拉法格的文章,居然要把自己與拉法格相比,以為自己自殺之後也會有人“紀念”他,把他當做“共產主義者”。
陳伯達的思想壓力,確實是夠重的。毛澤東在2月10日那幾句分量很重的話,不時在他耳際響著:“你這個陳伯達,你是一個常委打倒一個常委。過去你專門在我和少奇之間進行投機。我和你相處這麽多年,不牽涉到你個人,你從來不找我!”毛澤東還說,要陳伯達、江青作檢討,“中央文革”要開會,批評陳伯達、江青。毛澤東要王力打電話給張春橋、姚文元,就是為了出席“中央文革”的會議,批評陳伯達、江青。
在那次會上,毛澤東還說了一句至為重要的話:“我看現在還同過去一樣,不向我報告,對我實行封鎖。總理除外,總理凡是重大問題都是向我報告的。”
毛澤東這話,指林彪,也指陳伯達。打倒陶鑄,成立上海人民公社等等,陳伯達都未向毛澤東報告。
陳伯達在毛澤東身邊工作多年,深知毛澤東的話,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不論你資格多老,地位多高,毛澤東一推,你就會倒。彭德懷如此,劉少奇如此……
擺在陳伯達麵前的道路隻有兩條:要麽檢討,要麽自殺。
按照毛澤東的指示,“中央文革”決定於2月14日下午開會,批評陳伯達和江青。
陳伯達是怎樣度過這次比鄭州會議更險峻的政治危機的呢?
陳伯達鬧著要自殺,王力勸他還是寫檢討為好。
“我心裏亂糟糟的,怎麽寫檢討?”陳伯達說。
王力給他出主意:“那你就簡單寫幾句,在主席那裏掛個號,備個案。以後再詳細寫檢討。”
陳伯達仍搖頭:“這簡單的幾句,我現在也寫不了。這樣吧,你替我寫幾句,我照你的抄。”
這麽個“理論家”,連向毛澤東“掛個號”的幾句話,也要王力代為捉刀!
“那天,要我在接見‘專揪王任重造反團’時講打倒陶鑄的事,事先我一點也不知道。”陳伯達向王力說道,“那天我服了安眠藥,沒有醒,我是從被窩裏被叫去講話的。江青要我講,我亂講了一通。”
顯然,陳伯達要把責任朝江青身上推。王力也明白他的意思,點穿了他:“這不對呀,你那天講得很有條理,不是‘亂講一通’。”
陳伯達歎道:“我沒有法子呀,江青逼我講,不講不行呀!”
王力說:“你要向總理匯報清楚。”